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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山青(四)

内侍尖锐的喊声骤然划破殿内的其乐融融,连奏乐都停下拨弦的指腹。

祁怀晏换了个姿势靠在贵宾席上,谈话被打断的不满背后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好好说话。”云琅看着跪在他们面前结结巴巴说着些不知所云的内侍不满道。

他好不容易顺了口气,“回殿下。是……皇帝殿下月前命朝中给您请来的教书先生。”

“那个斐……是那个斐什么来着?”

内侍点点头,试探性地刚想问出什么,却没等他开口,云琅一把将帕子撇到地上,“我不干!先儿都回禀了,我在此习武有何不好?又不是没书读了!”

“这……殿下,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小的们也实在是……”

眼见云琅脸黑的比外头的乌云还沈,在一旁听了半晌的祁怀晏不咸不淡地开口:“殿下任命的是何人?”

“回少主,是……太师斐大人之孙。斐家七郎,斐安大人。”

云琅毫不在意地问:“父皇下旨封他了?若我没记错,斐大人长孙也不过三十有四,他七郎才二十有馀肚子里又有几两墨水教我?”

“这……这个……”内侍被太子的震怒和连串的质问紧张兮兮的低着头不敢擡起来。

一时间长桌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交谈,心下纷纷打量着事情走向。

明瑜啜着杯中的淡酒,静静的瞧着眼前的闹剧,努力将自己的脸掩在前头人的身子后,却总觉得他们议论的那个人名有些耳熟。

斐安?

她是不是认得这号人?在哪认识的来着?

明瑜依旧淡定地吃酒,这一幕自然没躲过那上位者的眼。

多奇怪,明明隔着桌子一侧的十人,他却依然能清楚的看见她的脸。

只是他默默地将这一分凝视和情绪刚刚好的融进向来古井无波的星眸,他最擅长的是隐藏情绪,只有这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在每一次任务和行动时不被人发现底牌。

纵使残暴狠厉的性子总令无数见之者诟病,但光凭冷静自持这点,便很少有人能完全做到。

“云琅,不要太骄纵。”

祁怀晏狠狠闭了闭眼睛才将少女恬静的身影从脑海里清除,耳畔少年的吵闹声实在叫人闹心。

下面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敢!他怎么敢……顶撞太子殿下!

即便是有一手遮天的地位,也万不敢同太子殿下放肆啊!

就算太子尚且是个孩童,也……于礼不合。

谁知方才恼怒不已眼看就要撂挑子走人的小殿下闻言却真的乖乖闭上了嘴,默默吸了几口气,静下脾性同那个颤抖不已的内侍说:“人已经到了?”

“回殿下,今早刚入凛北边境。”

他差点发作,但又顾及身旁气场诡异的小叔,云琅还是顿了顿,说:“既然人都到了,便命他明日来见。”

燕云琅语毕,叫住那个得空刚欲溜出去的内侍再度问道:“父皇封了他什么官?少傅?”

那内侍接下来的一句话倒让在场包括明瑜之内的所有人为之一挑眉。

“斐大人德行丶诗书礼仪等均为上等,又顾及老太傅薄面……当前官居五品,已是极出尘的人才。”

这话的重点其实只有一处——老太傅薄面总是不好拂了,就算他本人再如何,官居几品封了什么官职都无所谓,只要是太傅之孙,这头衔都已经够拿得出手了。

云琅一口小月一般的牙咯吱咯吱快要硌碎了。

他父皇当真是宠他,请来个先生都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

话至此,明瑜才想起这位所谓的斐安究竟是何人。

她敛了敛眸色,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忘掉这个人,不过细想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交集。

如今在凛北,她并没有遇到过故人,除了现在距她不远处的祁怀晏……

但过了这么多年,没准他们早就忘了自己,想来也没什么好惧怕的吧?

筵席散去,院内又恢覆一派寒暄热络,她躲在一旁的假石后,看着祁怀晏被众人簇拥着离去,这才放心出来。

她并不怕他,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再同他牵扯上关系。

“你怎么躲在这?”

细弱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云琅已经把那把新得来的宝刀别在腰间,好奇地盯着她。

明瑜扯出一个笑,“我……方才吃多了,走一走就要告辞了。”

“不行。”

“啊?”

“你答应我的,下次给我做面吃,现在就要。”

明瑜吃惊的望着那个小男孩,“你没吃饱?”

云琅定定地盯着她,嘴角倔强的撅起,垂下眸子道:“都走了,院子好空,天要下雨了,又没有人……”

她捉摸着他这些连不成句子的词,最终落在他那一副和华贵衣着不符的落寞神色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若是你吃得下,我做就是。”

听她此言,云琅才扬起一副稍显明媚的笑脸,变脸速度之快倒像先前那个沈郁的摸样才是装出来的。

太子别院就算是小厨房都极是端方雅致。

明瑜手上洗着菜叶,默默打量着手边的环境。思绪不免陷入将才宴会上的种种。

云琅盘着腿乖巧的坐在一旁把玩着腰间挎着的宝剑,剑鞘和剑柄碰撞时传来的清脆声一下下敲在明瑜心里,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

“云琅,今天那位是你小叔?”

她不记得那人与朝廷有何关系,何况先前还说同朝廷势不两立的人,为何如今冠上的是这个身份?

“嗯,整个壁国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小叔了!”好像提起他,云琅的声音都明媚了许多。

“他和圣上莫非是……”

“噗——”男孩抚摸着剑柄嗤嗤地笑出了声,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血缘关系。不过是我们很亲近罢了。”

他顿了顿,敛起笑意,缓缓道:“你瞧,这么大一个院子,成日就只有我一个人。这边的人都怕我,我小时候一直是孤身一人。后来意外遇到玄寂司在外行事,他是唯一一个不畏惧我的。”

他的声音夹在明瑜切菜的簌簌声里,“小叔他会教我骑射,教我舞剑,还会……给我讲故事,虽然不知故事真假,但他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官命才对我好的人。”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只短暂的失态一瞬,只在云琅害羞地回忆往事的那一瞬,他面前便被放上了一碗清汤面。

“喏,吃吧。”

明瑜看着自己做出的面满意地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云琅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倒是比平时蛮横任性的态度不知可爱上多少倍。

“云琅。”她忽然轻唤他。

小少年在汤面散发出的的氤氲雾气里擡器脑袋,她颇是正经地说:“对你好的人有时候也不能轻信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总有人善于伪装,华丽的外表里藏着什么心思你要琢磨透才是。你贵为皇储,更应该多加当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脸上带笑的,好像只是在讨论这碗面好不好吃一样的态度,令云琅举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

“我记得你曾说你不是凛北人,你曾经住在何处?还有,我记得你会骑马……还会……”云琅嚼着细面,越说越疑惑。

她看着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般大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瑜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回答道:“哪能学医我住哪,骑马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毕竟……若是在野外遇见奇虎猛兽,我也得逃命是不是?”

他半信不信地瞧着她,想到今日筵席上她表现和穿着,好像确实不像是名门贵女,准确来说,除了一张足以勾人心魄的脸蛋以外,这个女孩浑身上下再无特别之处。

可云琅在她身旁却总能有若有似无的安全感。

这样的感觉,他在祁怀晏身旁有时候也能感受到。

喝尽最后一口汤,恰好有人来寻云琅,她这次便准备告辞了。

“等一下。”

云琅被内侍簇着回殿时蓦地转身叫住已行至门口的明瑜,在她疑惑的神色里匆匆跑去,掏出一块极小的翡翠坠子。

“这是?”

她指腹贴在翡翠坠子上时还能察觉到上面冰凉的触感,雕刻的极其精致细腻,云纹卷翘是坠子上最好的装饰,下缀一条流动的金黄流苏,一枚淡一些的翡翠玉珠将流苏上半部分微微收拢,整体都精巧至极。

云琅将脸别过去,有些不好意思,“上回你救了我,这次还给我做了面,虽然没什么味道……云琅无以为报,一件小物罢了,若是你以后有困难,说不定能用上。”

明瑜耐心的听完他的话,馀光瞥见他耳根后的微红,倏地笑开。

“我知道了,不过……若是有缘能再相见,记得叫我明瑜姐姐。那么明瑜谢过小殿下了。”她微微躬身,转身离开这座金玉砌成的凄凉府院。

“殿下,您为何对明瑜姑娘这么依赖?”

一直在后面注视着一切的李寒适时开口,疑惑道。

云琅将视线从明瑜的背影挪开,面无表情地迈着大步走回寝殿,腰间的偌大的宝剑在他尚小的身板上显得有些不合适。

他清脆的声音遥遥传入李寒耳中:“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和我母妃……”

“殿下!”李寒匆匆过跟上他的步伐,听到后两个字时不免一个激灵。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也成了禁令,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成了没有娘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总不能见到父皇母后。

哪怕着一身华服,在绚烂之下他也还是个孩子。

还是个心思敏感的,会想念母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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