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三)
“小叔来的这样迟,可有给云琅准备大礼?”
方才始终被阴霾淹没的小太子扬起一个像极耍赖的脸,对着那个匆匆赶来的男人说。
而他却不慌不忙地擡手,徐徐开口道:“自然。西部云村的赤金剑,不知云琅能否降伏。”
殿外一内侍在他说这话的间隙匆匆端上一方看着就不菲的镶金长盒,云琅在看见的一瞬间面色顿时浮上显而易见的喜色和惊讶。
长桌上的众人皆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适才活跃的气氛被这一幕蓦地止住,不知是被谁的气焰吓到了。
明瑜早在听到那个人说话的一刻便呆住了。
她静静凝视着那一方背影,只一瞬间,她就能认出那个人。
像一枚出尘的玉,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只是这般的身影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出入。
明瑜只短暂的楞了一下,继而将视线再度放回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上。
高位之上,那个男人颇具礼仪地坐在燕云琅身侧的那个贵宾席上,视线也只在同云琅说话时稍作柔和,分明穿的不是什么眼色,气场却并不输那个尊贵无比的小太子半分。
“既然贵客都到了,各位大人也不必拘着。今儿本王高兴,在此敬祁少主一杯,也敬我的小叔。”他不大的玉指捏着一方酒樽,对身侧随意杵着手肘撑着脑袋的男人晃了晃酒杯。
高座之下权贵倒吸一口冷气,注视着两人的动作,心下惊惧。
能得太子如此敬重丶甚至能被唤作“小叔”的人世间无二。
唯有玄寂司少主祁怀晏。
却说前几年,朝廷对江南游侠深恶痛绝欸,一度对其起杀意,独独留有一脉尚未斩断。
——北疆的玄寂司,全壁国唯一被朝廷认可的江湖帮派。
近些年朝廷内外暗潮涌动,据说玄寂司作为暗中辅佐皇帝的势力始终和朝廷走的很近。
毕竟世上总有那么些个明里解决不了的事,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和朝廷扯上些微关系。但他们并非归纳在朝廷麾下,从不顺从朝廷的任何一位,倒颇有几分骄傲在身上。
若真要说流派划分,不若说是各取所需罢。
如果追溯玄寂司的源头,它并不是近些年才建立的。
按年岁来讲,约莫是先皇掌权时诞生的,可那么早的事情,现在又有谁知道?
现世之中,能被世人知晓的唯有其势力极大,甚至能从北疆覆盖到江南,在人迹罕至的任何地方都或多或少有它们的踪影。
玄寂司,向来是凭本事进的。
现任少主以阴狠果断着称,但这样的称谓可不是指他多不择手段多没人性。相反,他本人做事从不屑于用何手段,他最为擅长的便是……光明正大取人首级。
这样的人,倘若为官成将,终有一日必定位及人臣,可他却偏不踏入朝中半步。
说他性子从不藏着掖着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辱骂。
不过这一套在帝王面前倒是十分受用,呵。
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漂亮的……
甚至有几位高官女眷望着他的侧脸失了神,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仍旧止不住的偷偷望去,更有甚者低声同他人轻谈:“这祁少主可有婚配啊?看这张脸,这身段,想必身边不缺美人。”
“想什么呢,他啊,一直没有婚娶。据说前些年他率领几人协助朝廷剿灭敌寇,殿下说要赏他,可他一样没要。”
“赏什么?美人?美田?”
那姑娘忌惮地掀掀眼皮,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玄衣男人,点点头,更加放低了声音道:“可不是!也不知这样的人能把什么放在心上。”
“真稀罕,但我今儿头一次看见真人,可真是好看……”
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对面,坐着那个从始至终冒着汗的巡抚大人,他是个尤善察言观色的。
在一阵觥筹交错间匆忙举杯,对着贵宾席上的两人道:“恭贺殿下喜得珍宝,今朝见了祁少主真容,下官荣幸之极,以乘酒意之盛在此拜见少主。”
祁怀晏随意捏着酒杯,液体随着觥杯的弧度晶莹流转,徐徐散发着酒香。他微微颔首,嗓音似是不经意流出的一句:“大人不必多礼。”
那巡抚搓搓手指,在两个年岁加起来还不及自己大的人面前手足无措,只知道扬起一个奉承的笑容,默默感叹这人还是个不爱多言的?
巡抚嘴边的胡子由于过度紧张而沾上几滴酒水,一时窘迫,心里直呼:此人气场吓死个人,以后可别再让我撞上他。
“小叔今日有要事?已有数月未曾见您,云琅手也好些时日没碰过长枪了……”男孩撇撇嘴,不满地侧头说。
祁怀晏失笑,对面前的菜色毫无食欲,却是低头抿了一口杯中冰凉的液体,“小殿下如今对北疆恼人之事也有想法了?我记得你父皇曾叫你不时到军营去磨砺,现下如何?”
云琅瞬时拉下脸,“舞枪弄剑也有按章法来,有什么意思?还是小叔你的功法最为厉害!”
“没意思?若是如此,真不知你何时才能回京城去。”
祁怀晏的星眸极清明,又极深邃,他立于高座之上,视线从长桌前一张张容光焕发的人前淡淡略过,众人扬着阿谀各色的假笑彼此欢歌全被他尽收眼底,纵然衣着华丽仪态万千,也没有一个令他停留。
直到他看见一个身影。
他周身一震,握着酒杯的手失态地僵在半空,杯中的液体晃动幅度过大,不经意溅出几滴在他不菲的锦缎衣袖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长桌最末端,坐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十分从容地吃着桌上吃食的姑娘。
他只短暂的失神一下,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美酒也失了将才的香气。
一旁的云琅察觉到他片刻的失神,问道:“小叔,怎么?”
祁怀晏不动声色的将视线从那处移开,轻缓地摇摇头,眸色再度恢覆平素的深不见底。
男孩歪歪头,顺着他适才看向的方向望去,明瑜夹着一块滴着浓郁汤汁的肘子吃的正香。小云琅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又引得男人疑惑的看了看他。
男孩学着祁怀晏慵懒又不失威严的样子,左臂将下颌托起,遥遥冲明瑜的方向扬了扬头,说:“小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闯到军营操练那处的围场里,一不注意被一支箭伤了腿,险些名丧荒山。”
祁怀晏偏偏头,其实大抵,他也能猜到一二。
“遇见明瑜……姐姐,若不是她医好了我的腿伤,想来小叔今日是见不到我了。”
男人眉头不解地微蹙,问道:“明瑜?”
云琅点点头,擡手指了指长桌末端那个女孩,“就是她啊。”
祁怀晏一楞,更加云里雾里,她……叫明瑜?
素白的指在座椅把手上无意识的打转,眼角好似陷进某种道不明的情绪中。
有舞妓香肩半露,抱着琵琶舞乐好似陷入无边欢乐,有为讨好某人而用胭脂精心勾勒出的明艳唇瓣,也有随一举一动不经意散发出的脂粉膏的浓郁气息。
姑娘身旁的人喧嚣异常,关系的笼络在无形中搭建,怀揣种种心思的官眷们暗中争斗却在明里推杯换盏,似乎不在彼此身上找回一番优越感就不能罢休。
唯有她。
整个殿上只有她一人置身度外,不被人瞩目,悠然自得的一口接一口,却又不失半分礼仪。
只有明瑜自己知道,她也不动声色地捏紧了筷子,早已心绪大动。
低头夹着平日爱吃的冰糖肘子也食不知味,却并不是因为惧怕或是羞愧。
是骤然的惊色和排山倒海袭来的罕见熟悉感,令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不能在太子的生辰宴上逃开。
她也从未打算跑开。
毕竟她早就不是当年不知深浅的丫头。
“小叔,您此番回凛北,可是特意赴云琅的生辰宴?”
紫袍的少主淡笑,“那是自然。不然你那几十封书信不全白寄了?”
听他这么说,小太子不自然的垂下头,颇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他自从听说祁怀晏前段时间率领玄寂司启程西部,便先后写了数十封信。
他人虽小,字却极是秀气,先是暗搓搓的询问祁怀晏可忙否,后来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名祁小叔务必要赴筵席,否则……
否则他就不崇拜他了!
少主哪里察觉不出小孩的心思?分明是前阵子见他腰间跨着的宝剑极神气,手痒痒也想趁着生辰礼的劲头讨一把挥上一挥罢了。
“那……父皇可有话托您带给云琅?”
男孩放下筷子,试探性地开口。他拾起一旁的方巾强压着情绪努力装作不在意似的轻擦嘴角的酱汁,可话里的每一个字却分明诉说着对这句话的答案十分期待。
燕云琅从小在凛北调养修炼,只每每年关才准许回京面圣,可自从那一年,他母妃离世后就再没被准许踏入京城半步。
祁怀晏眼角微微吊起,他斟酌了一遭,还是开口道:“他是惦念着你的。”
云琅垂眸,神色晦涩不明,泛着隐隐的失落。
恰时,门外匆匆传来一内侍的惊呼:“殿下——那位大人要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