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四)
祁怀晏对叶怀宁的出现无感,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却笼罩在他周边。
“你将才说你父亲被关入狱,那么你家里莫非.......”明瑜向少年投去探寻的目光,馀光也掠过他身后堪堪施向河对岸的洛州。
叶怀宁点头,“为父祖上几辈一直在洛州开医堂,我在里面学医术,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能治好公主的顽疾。”
祁怀晏抱臂对上他的眼,面无波澜地问道:“公主的凤驾停在洛州几天了?“
怀宁缩缩肩,被祁怀晏的表情吓的一僵,道:“约莫半月。现在还有很多城里的医倌提心吊胆,原先争抢着想要去给公主殿下医治,现在都畏惧了,也不知他们......”
“好了。”祁怀晏打断他滔滔不绝地表述,随意瞥了一眼远处还未醒的洛州,最终向一旁不语的明瑜问道:“你怎么想?”
忽然被问到的明瑜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迟钝片刻,微微擡头对上祁怀晏的目光,“若我们避开,直接穿过洛州城去山脚下,可行吗?”
他还没来得及答,连竹便疑惑说:“最近的就是从城中穿过去。”
“那还有别的不用进城便可绕到山脚下的路吗?”
祁怀晏了然她的心思,却终究还是摇摇头,他沈声:“那座山几乎被洛州围了大半,没被围住的是山的另一面。”
“呦——明瑜为何现在不惦念着医治伤患了?我还以为你的仁心是不分贵贱的呢。”绫芜声音里带着微微嘲讽的意味,又像是打趣。
明瑜冷眸扫了绫芜那副好笑的面容,声调淬了冰一样,融上些霜,“我不是圣人,更没有解救苍生本领,不是什么人我都敢救的。”
绫芜瞧着她那种前所未有的漠然和......怯意,一下子楞了神。她结识明瑜一月馀,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副样子。
她原以为明瑜是无所畏惧的,毕竟她坐在月湖下口口声声对她说万能药的模样那样坚定,现在的冷漠却和那夜全然不相同。
“你们......你们要去那座山?”叶怀宁脸色一凛,眉宇锁紧,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刚好磕在他那叶小舟上,膝盖打了个弯险些跪在草地上。
明瑜点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眸有几分退却的颜色,她心里不断对抗的小人给出了最终选,她还是在正面对抗与避其锋芒之间选择了逃避。
想要做一名医者,可在对方是朝廷成员时,便产生了异样。明瑜承认自己有他心,可最初她改名换姓,为的不就是躲开那群人吗?
“叶怀宁,你知道这河怎么能让我们渡到对岸吗?”
少年眼睫轻颤,犹豫了一瞬,“最近都不大方便,城内被公主顽疾扰的不得安宁,船夫也不敢出门了。”
司喻紧皱眉头,问:“那你们洛州人想过河怎么办?”
“我......我们最近都不敢出门,生怕被公主的侍卫抓了去。”
绫芜嗤笑一声,又连忙摆了摆手,却是觉得好笑:“若个个都不敢出门,昨夜我们怎么瞧着城里灯火通明,莫非是公主得了顽疾心里不爽,还要点了全城作陪吧。”
明瑜不作声,叶怀宁听了绫芜的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自然没有那些敢于顶撞公主的胆子,便只好攥着潮湿的衣角,怯懦道:“在下有一只小舟,为答谢救命之恩,若你们想要过岸,怀宁可尝试载你们一遭。”
“你要去哪?”祁怀晏问道。
少年说:“我爹下狱前,叫我娘收好行囊带我逃,可我娘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又唯恐下一个命我去给公主看诊,便火急火燎叫我乘舟逃跑。”
“全城医倌都要去看诊吗?”明瑜疑惑道,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叶怀宁不语,垂着的头点了点。
“然后你丶你就丶就逃了?”连竹目瞪口呆,眼珠子震惊的一抖一抖,看着这个或许曾经是个贵公子般的少年,结巴地说着。
叶怀宁闻声将头压得更低,“我本来没想逃,可是以我的医术根本不可能医好公主的病,只有公主病好了,那些医倌才能免去牢狱之灾。”
连竹扁扁嘴,不再作声,若是这种医倌小城都无人能敌,他自己那点零星本领又怎能拿得出手,况且将才明瑜还......
“你把我们送去,自己怎么办?”
“你们知道过了岸该如何走到山脚下吗?”叶怀宁避而不答,而是反问明瑜。
众人不语,就连连竹这样对路线活络之辈和祁怀晏这样天南海北跑过的人也没听说过洛州,对于这座偃岚域北界高山也不曾亲眼见过,更无人知晓该怎么去。
见他们的反应,叶怀宁扬扬头,噙着笑道:“那正好,我将你们渡过河,再领你们到山脚下可好?”
“你不用逃命了?”
他的笑转瞬带上一丝苦意,“也不差这些时辰,想来只是去走一遭也不会发生什么。”
这条船的运载能力有限,若将他们所有人连同马驹都渡到对岸尚且要花些功夫。
明瑜在第三趟往返上,舟小而精致,想必叶怀宁家不是寻常人家。
船至河中央,难得没有连竹在耳边结巴又话痨的模样,船桨荡过一条条水波,这条河虽宽,水流托着船却稳而缓。想必昨夜是少年过于焦躁才不慎翻了船的。
夏日的微光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有些耀眼,明瑜玉手轻置于额顶,堪堪遮住不加掩饰的日光,喘息间却闻到一丝不寻常的香气。
她多吸了吸,凝神肖想,不多时便觉出是何物。恰是一味独特的安神香囊,还是被水浸透后有芽萌发之兆独有的靡丽木质气。
目光循着香气寻找香囊来源,最终落在叶怀宁腰际。水迹干涸后的污渍布满在浅色衣袍上,腰后还沾着些杂草,而腰间歪斜着坠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香囊。
明瑜伸出腰肢,往前探着嗅了嗅,这一举动却被摇浆时自然向后靠的叶怀宁误解。少年白皙的脸上飞上两团红晕,身板别扭地往前僵硬的放正。嗓子不自觉轻咳时还记得用衣袖掩住唇。
“怎么了?”明瑜见他忽然此举,倒令那阵香气消散了。
少年尴尬地吐出些气音,问道:“怀宁不知该不该问......”
“嗯?”明瑜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吸引了注意,“问吧。”
“你们去那座山,该不会是想进偃岚域?”叶怀宁试探道,说到最后三个字时柔和的话音微浮,带有些惧意。
见她没有否认,他又问道:“这......其实我见过人进去,却没见有人出来过。
“那又如何?”她不以为意,手肘倚在船只边缘,指尖轻轻透过水流,感受河水冰凉的触感,却有一丝麻木。
“你们不怕吗?”叶怀宁被她毫不在乎的样子震惊,于他而言,偃岚域是最凶险可怕之地,怀宁平生最不理解的便是不安于现状,非要去寻刺激的人,他以为这群人便是这样闲来无事去求险的。
明瑜淡淡轻声:“不知道。”眸色淡的快要融进澄澈至白的水。
她转念,又问道:“叶怀宁,你说你父亲被关入狱,你还有时刻被请去见公主的风险。即便能逃过这些,你离开洛州,今后如何生活,会面临多少危机......你又怕吗?”
少年沈寂下来,不知该如何回应明瑜,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想过。
“瞧你的衣着打扮,前十来年应是没经历过什么波折。倘若你真孤身一人颠沛流离,你可有想过该如何应对吗?想必没有吧。”她手托在下颌,呆呆地望着闪烁着光点的水面,在渐近岸边时,明瑜又说:“你肯送我们渡河,甚至还主动愿意送我们到山脚下,我想......或许你是不愿意顺从母亲的话去逃避的吧。”
叶怀宁感到脚下的船轻微颠簸,再一转眼明瑜已经捏着裙角走下了岸。眸色微怔,他一瞬间明白了明瑜那句看似无意的话。
他的确不愿意抛下爹娘一个人逃走。
眼前站着的几个神态打扮各异的人,瞧着好似和他记忆里那些只为寻求心里刺激而去偃岚域的人......大相径庭。
明瑜自从下了船便觉得隐隐不安,她站在河岸这一面环视四方,却发现城门并不在河对岸附近。问过才知道,原来进入河的这边便已经身处洛州城内了,这条河便是天然的城门。
怪不得她询问有无绕过洛州直接上山的路径时,才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现下往城中楼阁繁盛处望去,的确不见何大动静,或许是她们身处僻境的缘故,只有待她们一会进入城中央才好细看。
明瑜探问自己内心,她并非对此事无感,若那伤患不是公主,她倒是极乐意去看诊试探一番。可无论是出于她内心的挣扎还是出于对她们一行人路途的顾虑,她都不敢将那点零星好奇展现在青天白日之下。
且,这嘉宁公主与皇帝素来交好,在先皇一众子嗣里算是亲近,祁怀晏同皇帝之间的交易,这位公主殿下或许并非全然不知。明瑜则更加不敢在嘉宁眼前露面。
明瑜回眸望着洛州因心中所思神色不自觉凝重时,她身后鹤立于夏日微风中沈默了良久的祁怀晏忽然启唇:“你若不愿涉身其中,我们便不用理睬,直接走过去就好。”
他声质清冽,带着因水壶被丢掉而良久未沾水所导致的微末沙哑,如白羽轻扫过她的心尖,带着些夏日难得的清爽,令她不由得一怔,辨不清他话中所含的,别样的情绪。
转身却见那人暗紫的衣袍被风微微扬起,乌发吹起在燥热空气中却依旧神色淡然的模样。
可这一次,她没有如往常一样挪开视线,而时细细凝视他的眸光,却读出了深藏在她心底的......灼灼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