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三)
清晨的第一丝光亮透过薄薄的云层晒进明瑜的帐子里,莹润的光泽温柔地包裹住她的眼睫,后者微颤,睁眼便见身旁熟睡的少女。
绫芜还未醒,明瑜瞧她还在睡,馀光不经意落在身侧安稳放着的灰色布包。展开是一排银亮的针。
那是她练飞针所用。慎平毕生绝学还有这一排针,据师父本人亲口,这排针跟了他几十年,这么些年来保养极精,现在才能有如此质地。
明瑜纤指抚过这一根根针,先前的四年里,这每一根都在她指尖婉转过上百次。师父说医者学此术不仅能强身健体,还能增进自身功法,
她照着做了,可除了给手上徒增些薄茧外,好像并无特别功效。唔......还有便是,她觉得飞针甩起来英气十足。
即便她答应过师父,绝不用飞针害人。
润白的指尖划过针尖时,昨夜在河边的回忆陡然自心底蔓延开来,明瑜觉得针尖上有一丝冷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直至心尖。
回过神来却是一点红。待她看清时,细白的指被一道猩红染得更加刺目,也变得极苍白。
她暗自自责将才片刻的失态,却被绫芜揉着惺忪睡眼的轻哼声响起。
“明瑜......你怎么醒那么早......”
“啊——”
帐内清晨半酣的意味被帐外一道尖锐高喊的男声骤然变得清明,绫芜一个激灵坐起身,狠狠将揉乱的发往后一顺,疑惑道:“这回可不是我偷东西。”
明瑜“噗哧”一声毫不掩饰的笑出声,眼底的迷雾也彻底散开,旋即撩开帘子,对着高声惊诧的连竹顺势喊道:“怎么了?”
连竹扯着身旁刚走到他身侧的司喻,颤颤巍巍地指着地上的人,又慌乱地应付明瑜的话,道:“这丶这人没死,怎么丶怎么晕在这的?”
明瑜闻声瞬间一凛,在还未走到他们身边时就看清了那个昏倒在地上的人影,桃花眸不经意放大。
那是一个浑身脏污的男孩,可透过泥污底下却能见出衣物布料并不朴素,虽谈不上富贵,但那花纹织工实打实的是上好的工艺,很久前明瑜也有一件类似花纹的小袍。
男孩个头高挑,匀称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分明昭示着他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可他现在同打扮极度不符的状态难免惹人遐想。
像是被河流冲上来一般,身后的河流上漂着一只半翻的小木舟。
明瑜见连竹将男孩侧过身,一边听着连竹皱着眉说出的检查结果,一边环视这周遭的情况。巧的是,这男孩昏倒的位置离她昨夜坐着的地方不远。
“他就是呛着了,加上太过劳丶劳累,身体及精神上都丶都濒临崩溃,这才昏丶昏倒在这里。”连竹显然正视这场意外,语调比寻常平缓不少。
明瑜眉心微蹙,疑惑地凑到他身旁蹲下,“你能看出他是几时昏在这里的吗?”
连竹不知,“我又丶又不是医倌,你丶你不自诩是个......”他的话音渐落在看见祁怀晏走出来的那一刻。“老大......”
明瑜的注意力全然在这个孩子身上,把脸上身上的泥污冲洗掉后,能看出他那几近没遭受过挫折的细腻皮肤。少年瞧着还未及弱冠,眉眼温驯的样子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到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泥泞中的原因。
她拍了拍他的背,而后掏出一枚小药丸,将之碾碎令少年含入口中,静待那丸药的药气在他嘴里四散进内。
祁怀晏的声音在身后倏然响起,他星眸深处隐隐流淌出对眼前昏迷少年的防备,“这哪来的?”
连竹茫然端手,摇摇头作不知状,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蹲在少年身边的明瑜身上,而祁怀晏望向那个男孩的目光颇有几分敌意。
“绫芜——换好衣服便把我那壶水拿来。”她朝着自己的帐子喊了一声,里面窸窣地响动后却是绫芜略带起床气的暴躁声线:“知道了!是你那只......”
“用我的。”
明瑜耳边忽然响起一句充满磁性的男声,右手边忽然多出一只通体墨黑的扁壶,瓶口悬着的盖被拧松了些。
她诧异了一瞬,随即接过那只水壶,浅浅倒出些在少年被岩石擦破的伤口处,把伤口上沾着的泥和草洗净,做简单处理后才阖上盖子。
不多时,少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醒来。他一头长发落魄地贴在脸上,面色因不断地咳嗽而微微发红,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看向他们的眼底尽是怯懦的试探。
“我是不是......”
连竹见他终于开了口,才松了口气,原以为这小子不是鬼怪便是水妖一类,“你丶早上出现在河边,若不是我们胆丶胆子大,全要被吓晕过去才丶才是!”
明瑜和祁怀晏却不约而同瞥了连竹一眼,早晨分明是他,一条胳膊就把这昏得不醒人事的男孩拽上了岸,现在又在说些什么鬼话?
少年听懂了,连忙起身向他们作揖,分明脚下连站稳都实属不易,手上的礼节却一点不少。
“在下丶在下谢过少侠救命之恩......我丶我差点以为我就要死了......”十馀岁的少年初成,经此关头还是忍不住想要啜泣,又碍于礼节时刻紧绷。
明瑜垂眸思量,见他此举更加疑惑,便问道:“你是坐船来的,为何会晕在这河边?”
被她一句话提醒到的连竹赶忙问道:“对丶对啊!你坐船该不会是想丶想要趁我们睡熟后,来偷我丶我们的钱吧?”
恰好抱着水壶出来的绫芜听见此语,气地撇嘴,手腕一扭揪住连竹的耳朵,细声道:“钱都带回来了,究竟还要说多久才够啊?”
两人的闹剧被少年全然看去,觉得有些尴尬,不看却又不是,垂下头任凭发端的水珠滑落,嘴上却不停低声否认:“不,不是的......我是意外翻了船......”
他的辩解被掩盖在绫芜两人的争执里,这场闹剧被司喻的一个冷声终止,他喝住绫芜的模样有些拘谨,喝住连竹倒不带一丝感情。
“你是从对岸的州城来的吗?”明瑜抚上额头,对那三人极无奈。
少年点点头,苍白的唇恢覆了些血色,舔舔唇向她们道:“你们不是洛州人吧?”
“也是,洛州鲜少被人知道。能知道壁国有我们这小州的,或许也只有些苦苦求医的人了。”他说着说着,唇畔勾起一丝苦笑,又像是惋惜。
明瑜诧异道:“为何求医的人会寻到?”
少年继续说:“因为我们那遍街都是医堂和药堂。不过是因为靠近那地界的北边界,才总不被重视。”
“竟还有这样的地方......”明瑜不禁暗叹,这洛州和上一个经过的月湖州简直是两个极端。那个是走过晌午也不见一处医堂,洛州难不成真能比最为繁华的京华医倌还多?
“是啊,但这反倒是个劫,现在城里乱成一片也都是因着这传闻。我落得现在这样的境地也是因为那些......”
一直抱臂沈思的祁怀晏眉宇间的凝重愈发深重,神情被额角垂下的散发遮挡而看不真切。须臾,他倏然开口问道:“洛州城现在不太平?”
“你为何会从城里跑出来,像是要逃命一般......”
少年脊背一震,第一次被问及其中点滴,令他有些忍不住心中苦涩,解释的话音也带上些哭腔:“前不久州里来了位朝中的大人物,因染上顽疾,在京华无医可治,千寻万寻找来洛州,可......我们的名医怎敢同京华匹敌?虽说京华众多名医中有少许是洛州所出,但我们日日都在派医倌给这位大人物探诊,却无一成功。若是摇摇头说看不出还好,但若是说了但误诊的话,可是会下狱的。”
他哽噎了一下,继续道:“我爹爹......我爹爹现在就被关在狱里。”
明瑜静静听着,却因为他开口那句“朝中人物”不由自主地皱眉,她生平第一次开始思量有伤患寻医是否应当避开。
仁心同惧意在心底不断碰撞,始终未出个结果,继而她也迟迟未发表言论。
祁怀晏适时开口,“这位朝中贵人,是何人你可知?”
少年用湿漉漉的衣袖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迹,点点头,努力平和道:“是当朝公主,皇帝那位唯一的亲妹,嘉宁公主是也。”
此话一出,连祁怀晏面容也微惊,薄唇轻启,神情凝重的样子被明瑜全然收进眼底,但他只是疑惑。
嘉宁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上不下,素来是个喜寻乐子的活泼姑娘,并非皇帝同胞,甚至不是一母所生。
皇帝的生母早在生他时便已过世,当朝太后不过是自小将帝王抚养至承袭帝位,而这位嘉宁公主才是太后亲生。
明瑜听后倒是松了口气,她原以为是那位皇帝,没成想却是公主殿下。
她在脑中细细思索关于这位公主的印象,却极少有相关画面,明瑜似乎并无与公主照面的记忆。
但细想来,嘉宁公主本身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机遇极少。她自小好玩乐,太后便总纵着她四处寻乐,到如今二十有四的年龄却连个驸马也未寻,但传闻中公主娇蛮任性,身侧曾纳一众面首,可她们总是不知传闻是否为真。
“你叫什么名字?”明瑜问少年,此时他发已半干,才显出这人容貌昳丽,属男子中极漂亮的。
少年的脸上漾起淡雅温和的笑意,眉宇间却因心上的痛苦而紧锁,绝色容颜上的笑容蔓出朦胧薄雾。
“在下怀宁,叶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