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十九)
风声猎猎于耳畔穿过,冰雪酿造的雪域寒气刺骨,宛若一把尖利的刀,刮得她裸.露再外的肌肤生疼。
她竟还能觉出疼来。
乌睫轻颤,掸掉悬于细枝上寒气凝成的水珠。
缓缓睁开了眼。
明瑜生涩地眨了眨眼,将其中变得莹润几分,才勉强看清周遭的状况。
仰望已不见那混乱的断崖,头顶一棵苍虬粗壮的树自断崖岩壁上蜿蜒斜生,恰好覆在她所躺的平台之上。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下意识想要爬起来,肩上剑痕被生生拉扯,引得明瑜止不住疼的唤出了声。
手指无力落下时恰好同何物碰到一起,她倏地望去,祁怀晏像被血浸透了一般倒在她身旁,完好的那右臂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明瑜拢在他怀中。
明瑜失声想要唤他,却在看见左臂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不由得微微颤抖。
“祁怀晏?祁怀晏——”她不敢碰他,只试图轻轻唤回他的神绪,但显然祁怀晏深陷昏迷,不屑多想便知那是失血过多加之极寒的环境所致。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经意触到腰间,所幸她的医包还在,此时此刻她格外感谢养成随身携带药物这一习惯的自己。
姑娘的玉指也冻得发白,他们没料到环境会这样恶劣,陆星离等人的突袭全然没给他们裹上厚衣服和披风的时间。
她颤抖着摸出止血的药物,将塞子拔出时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左侧,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抑住恐惧令喉间不再干涩到发疼时,她才淡黄色的粉末均匀地倒在祁怀晏左肩上。
这药是她依据寻常止血药改良出药效更强,发挥更快的一种,原先带上不过为以防万一,这种药只有在极危难丶失血超常时才会用。
她没想到自己会用上这药。
当她深深望着祁怀晏时,才发觉他身下的那点被薄雪覆盖的草地上竟被他的雪殷红了一片,且成了暗红。
她还没有遇见过这样深的伤。
一如她第一次看见祁怀晏左肩上大大小小疤痕时一样,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那就好似,嗓子被哽住,满身的衣服都被浸湿了,湿漉漉的覆在身上,因知晓太阳再不会出来,而衣裳也一辈子不会干一样。
明瑜鲜少正视自己心底的想法,而当她看着这张双眸紧闭的脸时,却不假思索地将布袋整个倾倒,急促地在满地草药中寻找。
寻找究竟还有什么,是能救活他的。
有着这样举动的现在,明瑜依旧读不懂她对地上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很久以后当明瑜站在烽烟寥落之处时,面前是一个衣冠楚楚的松月公子,背后是一个灿烂深沈的紫袍少主。
彼时她才知晓,原来自看见某人的第一眼,你心中迸发出的下意识选择,便是最纯粹的答案。
爱于不爱只是一个答案。
但眼下她最为确定的是,若放任他死在这荒郊野岭,便是解释不清了。
似是对自己抛出一个冷笑,现如今,她还能对谁解释。
倘若不出意外,她们两人都会死在这吧?
可……可她不想死。她还有未完成的事,等着她去做。
这般想着,手上忽然变暖,连带着动作都变得轻快许多。
施药时她才彻底注意到他们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是雪域地界的一个断崖,往下是幽深不见低的云,往上被那棵树遮挡。若非她掉下来,还真不知她们竟爬了这样高。
可如今这样的荒野,她又该如何离开?
还要带着一个昏迷的人。
如此,待手中动作终于结束,祁怀晏左壁被包的像个节庆时的方糕,他的血才终于止住了。
明瑜觉得自己太好心,简单对自己肩膀上的上涂涂抹抹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难怪慎平总说她这体力活像个正年少的小子。
可过了须臾,除过只剩微末鼻息还象征着祁怀晏未死以外,他始终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眼见天色渐暗,有弯月提前跃出长空,在青灰色的天上露出端倪。
待入夜后这高山雪域上的天便更冷了,即便不饿死,今夜也必将会被冻死。
可眼下这不过是断崖下的一个小小空台,仅仅往下看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往上……在歪树上好似有个凹进去的小坑。
明瑜面露难色地瞥了一眼臂上的伤,手攀上岩壁思衬着爬上去的可行性,又用受了伤的胳膊施了几分力道,而后便一个猛力踩上石缝。
纵然气温骤降,冷风猎猎席卷而来,但有一个好处便是……不知哪缕风将上方的草药味带下来一小缕。
明瑜的鼻子灵度远超常人,甚至在嗅草药这方面她从未失手过。
常年攀山采药的经历令她如今几乎如鱼得水般,只需忍着臂伤,不屑多时便攀上那棵大树。
踩得更近时她才发觉,原来这山常年被大风冰雹席卷,峭壁上不时便有岩石断开往下滚落。
故而形成许多似她们将才栖息的“小平台”一般的地方。
而恰时,当她眸色锁定往上的一株快要干枯的灵草时,却忽然闻见一个血腥味。
那一瞬脚下险些没踩稳,好在一鼓作气最终爬上那小坑。
坑是洞穴,极浅,但足够两人躺在凹凸的石面上。
像极俗套话本中的故事,又像见了鬼。
洞穴之中偏偏有那样一个人,像死了一样,瘫倒在那。
此人精瘦无比,但有肉之处难得的长着极结实的肌肉,似是常年在外,皮肤被晒成麦色,身上大小疤痕无数……和晕在底下那人似的。
明瑜大口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几步,似是在打探这人。
她不禁感叹自己的气运。这山上莫非今日要死俩。
地上的是个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上裹得极厚,腰间还悬着丰富的储粮,清水罐子中也盛的饱满。
她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腿,没反应。
而后才敢去试探他的鼻息,没死。
某个瞬间,她瞥了这人并不匀称的肩丶臂丶腿时,她忽地想起什么,师父曾对她说过什么来着……
有种顽疾,鲜少能被诊出,表现也极轻,但肩臂腿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抽搐,无法控制。
这病称为顽疾,是治不好的那种。
她试图从腰间寻找什么能急速唤回他的法子,师父所言如雷贯耳,这种病无法根治,但可无限吊命,尽管知晓药方的人少之又少。只需……
她死死在脑中思索应对之法,而后眉眼一惊,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少时,将几种草药混合出的汁液滴入男人口中,不过几片雪花落下的功夫,男人便缓缓睁开了眼。
明瑜不等他开口,率先启唇道:“老先生,不用过多谢我,我救你只想借些你的粮食和水,还有个伤……”
“你是谁?”恢覆过来的男人极敏捷地将她抵在不大洞穴的岩壁上,她感觉她的脚几乎悬空,只要男人捏着她脖颈的手稍稍一偏,她便要再度摔下山崖。
明瑜看见倒映在男人瞳孔中的自己,喉咙被掐地憋闷,忍不住呜咽开,紧紧扒着男人青红爆满的手,断断续续道:“我……我受伤了。”
不知为何,他力道稍弱了些,但依旧禁锢住明瑜,紧盯着她的眼散发出阴狠的光。
“为何出现在这?”
“被……被追杀,掉下来了。”明瑜感觉喉间的干涩又回来了,甚至现下嗓间还带有慢慢涌上来的血腥。
男人手上力道又松了些,“为何要救我,为何会救?”
“我是医倌,师父……师父教的。”她老老实实答道,明瑜完全确信这男人有将她一把丢下山谷的能力。
他眉宇闪过一丝诧异,似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
须臾,他彻底松开手,语调却依旧冷淡,道谢着:“多谢。”
明瑜大口大口地吸入新鲜空气,尽管带着风雪的空气极是刺骨。她听着男人的话,两个字后,静静等待他的后文。
“请问……”
“……”男人扫向她,并未在意,而后欲做离开状。
“请留步!我想……”
他终究停住步子,颇是烦闷地回头望了明瑜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她又抢道:“可否给小女一些吃食?下头还有我……我认识的人,若不进食饮水,恐怕他连今夜也撑不到了。”
明瑜颔首半蹲着施礼,语速快得像是怕他下一瞬便要走掉了。
传闻偃岚域奇事奇人多,如今见了这人,明瑜这才有几分相信了那荒谬的传闻。
“还有同行者?”男人猝不及防开口,却是缓和了些声调。
他正掏着储粮袋中的面饼,见了明瑜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事已至此,还有何事你直说便是。”
她喉间一滚,问道:“他受伤极重,尚在昏迷,倘若留在那断崖上会冻死的。您可否……可否帮我将他擡上来。”
说完这话,男人皱着眉,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烦,似乎对晚墨山的突发事件了如指掌,认命般摆摆手,“带路。”
恢覆些许的明瑜较将才更加敏捷,男人的身手竟也是她未曾料到的好,一比下来明瑜那熟稔全然像是孩童攀岩的嬉戏。
她率先跳下那断崖,将水倒在他紧闭的唇上,却因寒冷而手抖不止。
男人一身的暗袍竟丝毫未阻碍他流畅攀下来的速度,不多时便来到明瑜身侧,漠然的视线在看清躺在地上的人时骤然瞪大。
似乎带着极度的震惊,在明瑜身后不可置信道:“怀晏小子?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