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十八)
司喻将才话毕,便有依稀的山风掠过他耳畔袭来,散下的发丝被吹起一缕。
祁怀晏双眸紧闭,额上覆着细密的汗珠,唇齿紧紧咬合,强忍着处理伤口时的剧痛。
连竹难得的一脸严肃:“又是那面派来的人?”
司喻沈声,点头。
暗卫,又是暗卫,竟还跟到雪山上来。
“这架势,是要丶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连竹打量着地上的众人,随手覆上其中一人的面具,轻轻摘下,是一张生面孔。
“你们莫不是被通缉的罪犯吧。“绫芜失声问道,她竟发觉自己不知晓这四人的身份,视线在暗卫和司喻他们身上来回流转。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吗?”司喻淡淡道。
绫芜缩在马旁,眨眨眼:“真是?”
司喻检查了他们随行的物品,却并未发现端倪。“若真是,你还能走到哪去。”
她扁扁嘴,这倒是真话。即便现在发觉明瑜他们被一群有势力的人追杀,她自己她无法独善其身,甚至无法全身而退。
“不是全部。”
沈默良久的祁怀晏忽然寒声开口,气息格外无力,半掀开眼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回应司喻将才的话。
“嗯,我瞧着也不是。倘若真是那边派来的人,不会就这样少。”司喻掀开暗卫的箭袋,粗粗查探了武器携带情况,如是说。
连竹将青鞭束好,收于腰间,“还未到偃岚域,便忍不住动手了吗?”
“因为他们知晓,若我们翻过了这座山就更难下手了,何况暗卫所带之物不足以支撑他们越过这座山,不若趁着在山上险峻的环境一举歼灭。”
祁怀晏依旧闭着眼,但唇已不似将才那样苍白可怖。
此话一出,几人间氛围急速降温,不约而同皱起的眉诉说着极覆杂的心绪。即便知晓寻物之路会很难,可时时伴随着的高度紧张却仍旧令他们的心高高悬起。
“这处的伤要养一养,莫要扯破了。”明瑜束上白纱,轻柔的将之覆在祁怀晏的流血处,叮嘱道。
他抑住跳动过快的心,嗓音似是晚风拂过青草,带着粗粝的沙哑,却抑制的极柔,“多谢……明姑娘。”
“不必多想,这不是当初决意合作时说好的吗?”明瑜敛眸,眼尾随鸦睫扇动时微微上扬,貌若桃花,开在这雪山上。
明瑜收好医袋,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一众暗卫,问道:“不是全部的意思是,还会有追杀我们的暗卫在山上埋伏?”
“或许是的。”连竹无奈道,馀光扫过一侧的深林,摇摇头,“暗卫之所以唤为暗卫,一部分缘故便是因其神出鬼没,取人首级来去无踪。”
“若要摆脱,除了翻过这座山可还有它法?”
众人沈默,除了尽快离开雪山到达偃岚域,别无他法。
祁怀晏起身将伤口掩住,纵身跨上马,“雪域不远了,尽快赶路吧。”
“你的伤,无碍吗?”司喻皱眉,似乎对明瑜医好的伤口并不信任。
他掉转回马头,催促他们上马,而后道:“轻伤。”
全程绫芜都没再发问,似乎望着这头一遭的暗算并无情绪波动,但肩膀微微颤抖,下意识的后怕。
不觉间冰雪蔓延,他们一袭薄衣已觉得有些严寒,风雪迎面从耳畔处掠过,有洋洋洒洒的雪花自上方飘落。
他们缓行了一个时辰终于进入雪域部分,按连竹所说的传言中描述,大抵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到达雪域最中的一个冰洞。
那是整座山将至顶峰前莫名缺失一块而形成的洞口,径直穿过洞口即是一条下山路。
“绫芜,你为何不问,我们为何被追捕?”明瑜见她难得的沈默表情,不由得好奇道。
少女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问与不问有何干系?孰好孰坏我莫非看不出吗?若你们当真是一夥穷凶极恶之人,定然不会放任我这样一个于你们没有好处的人跟着。”
明瑜了然,不再去看她,而她却又低声说道:“听你们说暗卫,我好似对他们有些印象。不过又免不了涉及到帝王家,那天子身旁又有多光明呢?”
“怎么了?”
绫芜过于怅然的话引得明瑜好奇,她只道绫芜是个无家可归的失忆少女。绫芜淡淡:“别以为我这般江湖女子就不知道,其实百姓心中明镜儿似的,能看清你们为人善良,莫非还看不清朝廷那些乌烟瘴气吗?”
“可你似乎同朝廷并无接触。”
“我料到你们几人身份不简单,你们或许能接触到些更深之处,但我却知晓,那些难民百姓之间因官兵肆意妄为受过多少委屈,朝堂官员对下层的不作为又害了多少百姓无辜流荒。”
她顿了顿,有些悲戚:“我一直不知我因何故失忆,但我一直有见了官兵便发怵的心理,在洛州是那样,没来由的畏惧官兵。”她说着,手在头顶比划着:“就是那种带高帽的,帽沿上殷红的那种。”
明瑜思衬着,带着高帽,那或许不是底层小吏,兴许是何地巡抚手下的侍卫。
可绫芜又为何会惧怕?
“你……最初遇见刀疤是在哪?”
处于队伍最末的司喻忽然开口,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绫芜,恰好对上她眼中的些许迷茫,将她方才所说全然收入耳中。
她不假思索,那是个在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地方,纵然今后走南闯北也再无任何一地有过与那里同样的感情。
“青州。”
猛地一个勒马,司喻身下双耳黝黑的棕马猛然被扼住,前蹄激动地翘起,司喻手上蓦然的动作被无限放大。
马驹似乎被脚下忽如其来的冰雪滑的险些跌了一跤,而马背上的司喻却没捏紧那根绳,一个踉跄被摔下马,身后是万丈深渊,此时的地面已然有一层薄薄的积雪,为岩石增添些许滑意。
“司喻!”连竹闻声,大惊失色。司喻被摔下马后刚巧踩在一只浸透了冰雪的石头上,整个人止不住地往那断崖后仰去,索性眼疾手快,双手牢牢把住悬崖边,额头不住的往下坠着大颗汗珠。
绫芜离那里最近,常年行在江湖对各种突发状况早已适应,迅速跑至崖边,抵住脑海里馀光望下去的那阵子眩晕感,紧紧拉住他其中一只手,“你丶你脚踩住岩缝啊。”
连竹赶忙跑至她身边,用了那一身奇力,不屑多时便将司喻拽了上来。
坐在崖边大口喘着粗气,司喻一点不慌乱,不依不舍地问道:“你遇见刀疤时在青州?”
“阿喻。”祁怀晏坐在马上,似是警告般,淡淡唤了他一句。
司喻依旧紧紧盯着绫芜,目光中带着几分他从未有过的急迫。而绫芜却皱皱眉,被追问的莫名其妙,“是……是啊,怎么了吗?”
连竹忽而开口:“我们老大,最初捡到司丶司喻时也是在青州。”
少女眉目微微失神,垂眸眨巴几下眼后,似是缓解尴尬般拢了拢肩上的薄衣,干笑两声:“兴许……我们是故人呢,哈哈。”
司喻却全然没有开玩笑的神情,他似乎想从绫芜的眼中捕捉到些痕迹,最终却头痛欲裂。
不知为何,自从遇见绫芜开始,他的头总是隐隐作痛,他甚至不敢正视绫芜,每每对上她的眼,都有些克制不住的难过。
这在司喻心里,是自从那年遇了场令他失忆的劫难后便再也没有过的,他觉得多馀的情绪。
祁怀晏觉出司喻的失态,在心中悄声猜测着,也觉得疑惑。
他小时候没了爹,遇见明瑜后曾在江南游历过几年。
祁怀晏对当年的景象历历在目,彼时他无家可归,也未成少主。
青州是乃山水清秀丶土壤肥沃之地。
那里运输发达,多以水路运送货物,故其富商众多。祁怀晏于街上的黛瓦白墙下,救了那个晕倒在一处残破院落不远处窄巷中的司喻,那时他也是个同祁怀晏年岁相似的少年。
他浑身是血,身后的巨宅俨然曾是个名门商贾的居所,却被烧砸的破败,里面荒无人迹,只剩满院尸骨。
而当司喻醒后,询问他名讳,司喻却只眨着眼,一脸迷茫的抛给祁怀晏一个问题:“我是谁……”
可疑的是,青州似乎都对那被毁的这家避而不谈。
兴许是青州名门商贾太多,百姓也多,故而不知,唯一的线索便是,这府院上的灯笼残留着的一个“司”字。
祁怀晏从他身上搜出一块小坠子,上头写着“司喻”二字。
后来司喻没了亲人,对一切全然不记得,祁怀晏便只好将他一同带上,这是寒山寨最初的两个人。
眼下,祁怀晏看出司喻所念,及时叫停他,如今并非探寻这些的时候。
倏然,一道极锐利的剑锋刺破寂静长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陡然袭来,剑尖直逼明瑜。
明瑜坐在马上,回眸时望着刺来的长剑楞了片刻,瞳孔倒映出剑尖。
下一秒,那剑倏地被另一柄长剑击偏,一道黑影迅速接住那把剑,凌厉地望着众人。
“终于把所有人都唤出来了?”祁怀晏接起明瑜仍还给他的长剑,眸色一凛,望着对立的面具男,这一回,这黑衣人腰间缀着一块黝黑似墨的锦纹佩。
明瑜眸心一晃,心下警铃大作,眼前忽然出现约莫十人,穿着打扮比起将才那十馀人更为精致,向她刺剑的是为首的那戴锦佩的面具人,衔级似乎是几人中最高的。
他一语不发,挥挥手命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司喻脚踝因将才的意外不再敏捷,连竹的长鞭一下下猛地甩在黑衣人身上,奈何距离过近,山路狭窄,更有严寒侵体的不适,他的动作比起那时慢上不少。
而那群黑衣人的重点好似并不在这两人身上。
他们倾尽大部分力量集中宣泄在祁怀晏那边,然而他将才的毒性刚被剔除,手中力道欠缺,何况左肩的新旧伤叠加导致将才的伤口严重影响发挥。
明瑜被护在马边,心下着急,却未在腰间的药袋中发现能用之物。
“绫芜,躲起来!”明瑜眼尖,发现在一旁无措的绫芜,忽然想起绫芜那匹马上有她先前放在上面的草药,其中好似有一味……
可为等她再继续行动,有一道脱离众人注意的面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侧,一把长剑劈头盖脸向她刺来,直直将她甩到崖边。
明瑜右臂被长剑狠狠刺破一道长痕,出剑的那人步步紧逼,将她甩至崖边,脚下碎石一动半个身子吊在空中,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她第一次慌了神。
“祁怀晏!你疯魔了吗!”这道近乎癫狂的声音,好像是司喻说出口的。
黑衣人似是看清她的意图,扬起长剑似乎等着在她背上施加最后一击,剑锋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刺破血肉的闷声在明瑜头顶响起。
她不可置信的擡眸,将才被数敌缠身的祁怀晏突然替她挡下了这一剑,没被刺中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明瑜的手。
面具黑衣男那把剑重重刺在他肩上。
血,好多血,蜿蜒着,不断自他左肩涌出,一滴一滴落在明瑜脸上。
司喻还说了什么她并未听见,可接下来那句她听得不甚清晰:“祁怀晏,说好替他振兴玄寂司,你就是这样报答季渊的吗!”
明瑜能察觉到她面前的祁怀晏轻轻笑了一声,喃喃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话。
她想要做些什么,剑的刺痛却麻痹了她周身,只能微微颤抖着捏住祁怀晏的袖口。
“祁……祁怀晏,这样下去,你胳膊就废了。”明瑜支离破碎地念出这句话,满眼都是他左面大片的血迹。
“那就劳烦明神医了。”
黑衣人似乎回头望了一眼司喻,漠然的音调淡淡对挂在断崖边的明瑜道:“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虞小枝。”
而后毫不留情地,一剑将他们踢入悬崖。
坠下悬崖的那刻,她忽然意识到,这群人表面上是拦截他们所有人,其实本来就是……冲她和祁怀晏来的。
而坠下去的瞬间,戴着锦纹玉佩的男人微微后退两步,摘下了那张面具,面具背后是极清秀的——陆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