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二十一)
雪山外的天一片乌黑,星子拢在如纱的薄雾里沈重的快要掉下来。
明瑜无暇顾及一尺之外的洞口呼啸着怎样的风,只觉得她的心也似星子一样快要坠下来了。
她没有作声,将才季渊的信息量爆发在绝境之下,令她一时间无法缓过神。
“那么……您出现在这的原因是什么?”明瑜努力找补着破碎的声线,一豆烛火绰约在不大的洞内,却平添一分压抑来。
季渊咽下最后一口饼,伸了伸胳膊,“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倘若只剩下几年的性命,也要不负此生才好。”
他猛地剁了剁石地,“偃岚域,藏着太多谜。”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闻关于偃岚域的描述。
将之说的神乎其神,玄乎其玄,如今却被困在山洞里,还能如何?
“谜?”
“祁怀晏出现在这,以他的性子,倘若不是帝王有请求他绝对懒得费尽周折往这样的地方跑。玄寂司同朝廷……准确来说同皇帝有联系我是知晓的。”季渊说。
祁怀晏的确奉皇帝之命来取令牌,可玄寂司除了令牌和她所求的项链以外,还能有何样的谜?
“偃岚域的事当真就那样重要吗,为何?”明瑜垂眸避开烛火刺目的光,提及这处却轻描淡写说出这样一句话,轻轻吐出最后两字,极是不理解一般。
季渊有些诧异:“莫非你觉不出壁国如今风云四起,朝廷就要乱了,连带着壁国也要乱了。”
“与我何干?”
明瑜冷着面,并不为之所动,短短四个字犹如从冰窟里捞上来似的。
季渊哑然,却是没料到明瑜如此抵触的反应。
她继续说:“朝廷如何,掌权者是谁,重要吗?无论如何壁国都不会颠覆,无论皇帝再做出什么罔顾人伦之事,在大流上都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变化,即便广厦倒塌,万物雕敝……与我何干?”
明瑜是真的觉着累极,她很难相信皇帝,将才论到昭玄十年那场往事,她莫名被牵扯进朝堂变数,险些成了那些追名逐利之人的牺牲品。
那年的瘟疫实在可怖,如今回想都觉后怕,多少年前她身旁伴着的是一张谎言编织的巨网,连亲情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能是真的?
如今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不过三事:
一为,查明沈清榕死亡真相,替曾经为数不多真心待她之人报仇。
二为,找到那条项链,完成母亲的意愿和师父的期许。
三为,倘若可以的话,她想尽她之力用医术使百姓尽可能免去疾病叨扰。
至于其它……与她何干?
现如今,第三个愿望她始终在进行。她的万能药……制到了一半的汤药配材已有雏形,以防万一她分成了两份,一份在她腰间随身的药袋中,另一份在小黑马上的行囊中。
不知崖上的三人境况如何,只愿陆星离莫要赶尽杀绝才好。
季渊却忽然皱起眉,疑惑道:“你说皇帝?皇帝怎么可能是始作俑者?纵然当今君王不若先帝那老儿有趣,也同他那父皇一样是个正义骁勇之士。莫非你未察觉到其实……”
“嘶——”
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令季渊将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去,他们齐齐看向挣扎着想要起身的祁怀晏。
却因肩上的伤而再度瘫倒下去。
“若你再不醒,我倒真要以为你歇过去了。”季渊立马变了一副面孔,冷着脸冲他抱怨道。
祁怀晏对季渊的出现极是震惊,他瞳孔轻晃,却倏然反应过来现实,故而了然揶揄地轻笑一声:“我真死了,你莫不是把我挖出来也要让我去扶正玄寂司?”
季渊闻声定定笑开,询问他觉得如何,祁怀晏摆摆手,“死不了就好。”
明瑜坐在一旁迟迟没有开口,现下天已泛凉,放眼望去已见不到雪山的轮廓,唯有近处被月色点亮的不分岩峭依稀可见刚硬的轮廓。
该如何离开?
季渊同祁怀晏简单沟通些许情况,忽然听得季渊惊讶道:“他叫你去取那块令牌?”
祁怀晏凄清的声线带着些疑惑:“我不知他寻那令牌作何用,但他给了我一张纸条,说那边开始动手了。”
“寻令牌这样的事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怎么?”祁怀晏歪歪头,觉得疑惑。
季渊答道:“那块令牌我曾经见到过,说存放于偃岚域是先帝的主意。可……当时放令牌的是当时还是皇子的燕斯南,按理说他才应是知晓令牌存放地点唯一的人,为何要让你一个不知情的人费尽周折来寻?”
“或许有棘手之事缠身?燕斯南的心眼可不比任何一人少。”
祁怀晏感受着肩上处理好的伤口,随口说,试探性擡起胳膊又放下,忍不住自唇中逸出一句闷哼。
季渊却并未回应,低头思衬着什么,倏然说了一句:“怀晏,你们要当心才是。”
祁怀晏“嗯”了一声,抛出那个疑问:“您为何孤身在……”
提及此事,季渊一下拍上大腿,“当年我同你们拜别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他无奈,“不就是你要去四处游历,到处玩乐一番直到……”说到最后,祁怀晏消声,问道:“你那病,如何了?”
“也是惭愧,还未感谢这姑娘。”
他们长幼二人一齐望向失神的明瑜,如此看来,他们两人都是受了她救治的。
“不必谢我,这是我分内的事,不是吗?”明瑜望向祁怀晏,却在对上他眸中亮如繁星的光时不自然地别开眼神,活像是被灼伤。
“我自玄寂司离开后去了很多地方,也发觉不少东西。朝廷中那方势力在南北逐渐开始拉帮结派了,或许势力早就不仅仅是在外廷了,你要提醒皇帝及时应对才是。”
祁怀晏狠狠闭眼:“岂止?燕斯南早就察觉内廷中有隐患,自上次一别我也有一年未见他,谁知他心中如何想的。”
他们说着话时完全不避讳明瑜在场,她被迫将这些全然听入耳中,听了内廷二字却是瞳孔微晃。
可惜内廷早已没有沈清榕一席之位。
夜色里泛着温度的小小一隅沈默了,三人心中各怀心事,想要小憩片刻去缓神,却始终无法入睡。
“这里有出路吗?”
沈默半晌的明瑜忽而开口,眼神自外面的风雪挪到季渊身上。料想他能孤身到雪域定然能知晓些内情。
祁怀晏坐在远处,背着光将他的发尾晕染地极明亮。他默默思量,说:“季老,你定然有主意吧。”
季渊一巴掌拍在祁怀晏臂上,全无因他受了伤而轻些的意思。“说多少次都不听,我不老!”
明瑜私心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曾经慎平极爱用这种语气训斥她。
季渊接着道:“办法自然有。你们不知,雪山距这不远处有一块裂痕,似乎是被雷劈出一处通透的口子,一线天你们可知?藏匿的极隐蔽,一人能爬过,过去了,便是偃岚域的地界了。”
她有些惊诧:“从未听闻有这样的地方……”
“你们来了多久,我又来了多久?”季渊不满道。
“你们臂力如何?不论能否攀过山,明日都必须要翻过去,否则只剩死路。”
季渊毫不留情道出,话音最终融入在进入偃岚域前无边的夜幕里。
当天逐渐吐露出日晖,天际翻出银白,三人已然站在峭壁之下。
明瑜忽然被季渊问:“丫头,你细胳膊细腿,能行吗?”
“有何不行的?”明瑜坚定道,顺势将长袖挽至肘间,鞋袜绑紧实些,蓦然想起一件事来:“祁怀晏,你左臂的伤还不能太过用力。”
她说话时没看他,却在直起身时一不当意撞入他的视线。
那人有她的白纱吊着左臂,额上有未被束起的乌发零落垂在肩上,发稍被日光裹着微微泛起金黄光泽,对她微微一笑,不经意酿成邪魅的笑意里却又带着真诚:“我只需一条胳膊便可。”
季渊此时已攀了两人高,无奈地回头催促着他们,这人即便五十有馀依旧体力极好,几乎瞧不出他身患顽疾。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不约而同让明瑜先一步在上面,唯恐她一不小心坠下去。却没想到明瑜对攀岩早已成家常便饭,一时间遥遥领先于两个男人。
季渊与祁怀晏并行,估摸明瑜应是听不到他们二人谈话,便开了口:“昨夜你其实早醒了罢。”
额头渗出汗珠的祁怀晏歪头问:“说什么……”
“别装傻,你小子什么样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
祁怀晏未再答话,他又说:“为什么不让我把那个真正的幕后主使告诉她?你分明也知道不是皇帝,莫非要让……”
季渊刚想说那股势力是谁,祁怀晏兀然开口制止他,“还未到时候,现在知晓只会令她徒增烦恼罢了,与其满怀仇恨却束手无策,倒不如先什么也不知,一步步揭开,才有趣。”
“没想到祁怀晏你小子同那个顽劣的先帝老儿都一样恶趣味。”
他眼中泛着幽幽的光,清冷深邃的五官不曾波动半分,“我怎么会?”
季渊恶寒,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明瑜会对朝廷积怨那样深,莫非她遭遇过什么?可瞧着她这身手不赖,模样也不似高官女眷,瞧着和你倒是亲近。不过你现今终于忘了当年那个霖州千金了吧?”
季渊随意问着身边的男人,不长的胡须随着攀爬的动作逐渐吃力的冒出些许汗珠。
祁怀晏似乎被他话中某句怔住,定定地想着什么半晌没有回应他。
季渊自以为他是默认,赞许似的点点头:“我早就说过,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少主无需那些个多馀的情感。”
好不容易回神的祁怀晏却不解,疑惑却又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无比坚定:
“谁说是多馀的情感?那个我肖想数年的女子,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