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二十二)
“你们怎么那么慢?”
遥遥领先的少女半侧着头,冲后面边爬边聊的两人喊道。
她早就想问了,堂堂玄寂司两位少主,攀个山怎么比她一个姑娘还慢?
季渊听见头顶上方的叫喊,瞳孔中依旧是不可置信,极度的震色铺天盖地笼罩着他。
“你说什么?她是……”季渊扒着岩壁的手僵在两石缝之间,脚下所幸踩在一块巨石上,才有足够的力气支撑着他。
祁怀晏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令人惊讶的事,一件他做了十多年的再寻常不过的事,怎么就让他惊诧地连手都使不上力气了?
“我劝你还是快些,眼看这离一线天还有些距离,”祁怀晏眯眯眼,往前处望了望,“我瞧着前面有个能歇息的台子,这身子骨就莫要逞强了。”
他看出季渊的力不从心,虽曾有一身好身法,却难抵岁月催人老的痕迹。
即使曾经叱诧风云,有同先帝共斟一壶茶的情分,如今人走茶凉,他这身病也实在折磨不起。
可季渊,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长时间的攀爬令明瑜也不由得双臂发酸,连往上伸胳膊的劲都欠缺了些,酸胀感充斥了她上半身。而下半身也并未好到哪里去。
她好不容易寻得一块稍宽敞些足够落脚的石缝,甚至不敢回头望这几近竖直的山峰。
若她真在这里掉下去,这条命便交代在这了。
可她……不愿死。
还有未完成的事要办,还有答应了自己的心愿未完成。
故而,在那之前她不能死。
明瑜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缩了缩酸痛的肘间,似乎感受到下面两人攀爬的动作,斜斜向上看了一眼。
那道一线天极窄,她们现在先攀至那缝中,还可稍作歇息,停停脚,跨过那个一线天便可抵达山的另一侧。
也就是偃岚域那一侧了。
明瑜嗓间干涩,还是努力吞咽几下试图令它湿润些。
“你丶你个小姑娘家家体力还不错。”
彼时他们皆好不容易攀至一线天,寻了一块伸出峭壁外较多的诡石,三人站在一处歇脚。
季渊粗粗喘着气,从腰间猛灌了一口清水,毫不掩饰地夸赞她。
祁怀晏已向另一侧探出头去,他竟始终未发觉,还有另一条路能翻过山至偃岚域。
但祁少主内心极覆杂,他望着另一侧蜿蜒的路,有些无措。
雪山另一处比起他们将才始终走着的那一边又格外不同。这一侧虽不那样陡峭,但尽是大片大片的坡,还有密密麻麻布满在斜坡上的树,这坡……多生怪石丶碎石。
且那坡近乎垂直,不似能攀的这一侧,倘若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明瑜不知那的境况,同季渊站在一线天当中,他却忽然变了个神色。
“明瑜,我知晓我不该干涉你的想法。”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正经凝重开口。
她微微诧异,下意识好像猜出他要说些什么。
“你说不愿干涉朝廷纠葛,可你却逃不开。你选择去偃岚域定是为了获取些什么,信息丶物品,或是一个答案。”
季渊音调极缓,一字一句令明瑜怔在原地。
“你以为我没见过你,可我昨夜竟发觉我你的名讳早有耳闻。故而,我将才说你逃不开,或许应该换个年限。”
“你自出生那日起,便逃不开了。因为你出生于那样的家庭,恰好出生在那个时刻,恰好遇到……遇到祁怀晏。所以你早就无法摆脱这场朝廷的风云漩涡。”
明瑜忍不住对上他冷静的目光,“您怎知我出生在何处?况且我……”
她觉得季渊察觉到了什么,莫非他知晓自己原来的事?
“那小子是个一根筋的。”
季渊不禁苦笑一声,瞥向祁怀晏,而后转过神对她说:“你我彼此知晓便可,你以为你费尽心思隐瞒的旧事当真能瞒过所有人吗?倘若这一路没有祁怀晏那个傻子一路替你掩饰,你可知你还会面对多少难题。”
明瑜不作声,她知晓的,公主认出了她,季渊也认出了她,甚至陆星离也知晓她就是虞小枝。
可这事到现在都没被人提起,一定有旁人干预。
明瑜忽然想到早在凛北,她夜里看见祁怀晏在暗巷杀了军师沈均,当时他执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她的画像。那时候沈均便发现她的身份,故而才去找她当筹码。
原来那夜祁怀晏淋着雨去堵沈均,杀了他并非全因乐渡城的关系,而是为了替她隐瞒……
“当今壁国局面覆杂,好好想想一切,搅乱一切的究竟是谁?若你曾经所怀疑的皇帝被所有人信任,是否是你先入为主的恨意带偏了你的思路。这整个壁国,除了皇帝现在又有谁能有滔天的权力?”
明瑜垂下头,声线清冽,却将她心中所想说的明明白白,“我知晓您所言的意思,可我不过是壁国一普通女子,我又能如何?”
季渊见她失神,知晓她心里有所思量,故而沈声道:“你是个聪慧的姑娘,无论你最终如何选择,可你始终生存在壁国疆土里,它的走向也牵扯到你,不是吗?”
明瑜心中门儿清的,她对皇帝的偏见全部来源于沈清榕死后他那副态度。
与此同时,明瑜觉得自己实在是……怯懦不堪。
这一路上的人,似乎或多或少都在告诉她——你的想法错啦,其实幕后真凶另一股势力另有其人。
可她甚至不敢去猜测,何况她想不出……倘若她有朝一日查清沈清榕死因,却发觉她恨了数年的皇帝并非杀害沈清榕的凶手时,她如何作择。
季渊的话触动了明瑜的心绪,可她不爱壁国,这场尔虞我诈带走了她最爱的人,她再也见不到阿娘和清榕姐姐了。
所以她才不要,她不愿意参与朝廷纷争。
若壁国走向灭亡,她该如何?
待她那三件心愿尽数实现后……去找阿娘和清榕姐姐也是极好的罢。
她承认自己自私,自私到只想着自己一人。
可她有时候在夜里发梦魇时,总梦到四年前在霖州经历的种种,梦见无数无故牺牲的人,梦见那个曾经险些被害死的她自己。
这叫她如何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些人?
明瑜垂眸,任由风雪呼啸过她的发稍,也不知为何这里风雪这样大。
恰时,祁怀晏一步步挪回他们不远处,说:“我们要尽快。”
“怎么了?”
祁怀晏满脸凝重,眼底掀起些不安的思绪,“风太大了,将才我在那边缘看见一线天上面有一块巨石要掉下来。若再不走,这里便要被砸碎了。”
明瑜神绪骤然变幻,“这狭长的缝也能被砸碎?”
“这里的一线天原就是意外酿成,巨石陨落最可怖的不是挡住那口子,而是一路坠落时会碰碎别的石块,从而把一线天上方的石子牵连着打落,到时候砸的将不光是口子,还有我们。”
季渊冷静的解释道,又接着说:“我来偃岚域附近不过四五日,曾经被困在别处时经历过,所幸那里平坦,捡回一条命。”
他长篇大论似的说完这些话,而后猛然咳嗽起来,腰都弯了半截。
“您身子……”
祁怀晏皱眉,还没说完便见明瑜反应迅速地从药袋里掏出半颗草药碾成的丸子,“您从何时开始咳地这样激烈的?”
他一边咳,一边艰难道:“自入了这片雪域……总时不时咳,以往也有过……”
明瑜脸色愈发难堪,引得祁怀晏不禁询问,她答道:“我曾经虽未见过这病症,但我师父同我说过一二,若是长时间寒毒侵体,纵然有缓解良药也……也……”
她将那药丸塞给他服有,这才稍见好转。
季渊精瘦的脸旁满不在乎道:“我常年与它为伴,早就熟悉它的习性了,若是这病真容不下我,也无憾。”
“你胡诌什么!”
祁怀晏罕见的震怒,令他眸心含焰,硬生生道:“你何尝说过这样没出息的话,得活下去见到玄寂司遍布壁国,你才好去见先帝!”
季渊哑然,随他们尽快离开这凶险之地。
直到跨出一线天,站在那极险峻的长坡面,明瑜陡然心惊。
倘若一步没踩稳从这里滚下去,还不知这条命会如何。
一步一个脚印,就那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阵轰鸣还是来了。
祁怀晏所说的大石,在他们眼皮底下摇摇晃晃被厉风刮落,狠狠砸在一线天那道缝中。
她劫后馀生般喘着气,暗念幸好离开及时,将才站立的地方已成一片废墟。
可事态似乎并不似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树的痕迹,一点点踱步,全凭一些较粗的树干支撑。
起初是从脚下的微震开始的。
明瑜险些站不稳,祁怀晏一把捉住她摇晃的臂,才令她勉强寻回重心。
刚抚上一棵小树,她却再次感到手中一阵震动。循着动静擡头望去,却见一枚不小的碎石以极快的速度往下翻滚着。
明瑜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仅仅眨眼的一秒,她右侧的祁怀晏受伤的左臂猝不及防被打中。
祁怀晏吃痛地叫出声,紧扶着树干的右手一下子被破松开,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摔去。
明瑜赶忙伸出手去够他,另一双手却更为迅速。
季渊一双精瘦有力的臂攥紧他,猛地向上一甩,两人便交换了位置。
祁怀晏伏在一棵树上,紧紧攥着季渊的手,他的身子彻底失控,吊在半空。
“臭小子,你胳膊受不了的。”季渊似乎看开了,眼中无奈地望向祁怀晏,他一手带出来的少主。
明瑜努力想要一同拉他,好不容易抓住季渊另一只手,可一个女人和一个只用一条胳膊的男人,如何拉住另一个高大的男人?
“季老,你……你将才甩我的力气都丶都去哪了!”祁怀晏咬牙切齿,眼中充血似的抵抗着极限。
“我都听说了,玄寂司在江南的势力被尽数剿灭。”季渊神情黯淡,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祁怀晏气的攥住他的手几乎爆出青筋,因愤怒而逐渐发红的手却死死不放开他,“答应你的我必会办到!我终有一日会去讨回来,替枉死的人报仇,替玄寂司……报仇!”
季渊丝毫不气,他格外坚毅地望着祁怀晏,紧紧两臂的距离。
他此时格外冷静,“祁怀晏,记得我第一次同你说的话吗?”
男人并不因他的话而分神半刻,却是一怔。
季渊第一次对他说话,是祁怀晏以为自己要死了的那个雪天。
昭玄十年那场雪里,季渊伴着天上划过的鸦声,高高在上,冷不防对他说:
不强大,你无法保护任何人。
“看起来你没忘。”季渊脸上憋得极红,整个胸腔被疾病和将才的动作憋得几乎快要失去呼吸的力气。
他说:“现在你的强大令我难以想象,祁怀晏,你足以抵过全部银甲铁骑。想保护何人,任由你去。”
“没成想,终究是我低估你了。”季渊觉得自己要走了,没成想却忽然想起祁怀晏语气寻常又坚定地说:他钟意的姑娘始终只有她一人,就是上面爬的那个。
若与先帝的承诺是季渊走到现在的动力,那么或许那句话便是祁怀晏一路走到现在的支撑吗?
“她是个好姑娘,你现在有能力……保护她了。”
明瑜觉得体力不支,仍旧挺着这副透支的身体紧紧抓着季渊,不服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才不……”
季渊顿了顿,在祁怀晏开口制止前说了一句话,也是他此生最后的一句话:“莫要让我等太久,我怕遇见先帝……赌约未成不敢见他。
他刚说完这句话,又有一颗同刚才那块一道的大石正打中他的头,沾了血的石头连带着季渊一并滚落下去。
“约莫你刚闭上眼,还未来得及想呢,玄寂司我就帮你振兴好了。你放心去见先帝就好……”祁怀晏失神的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喃喃道。
有豆大的汗珠落于崖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有源源不断的碎石砸在祁怀晏和明瑜身上,他们二人再无力扶住那两棵树,一并往山底滚落。
明瑜阖上眼,感受到身上不断有碎石和树枝的碰撞,最终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