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四)
燕斯南唇畔淡淡,望着一纸之隔屋外淋漓在雨水中的冰冷海棠。
“卿卿自小体弱,天儿冷热变数大时总咳嗽不止。”
燕斯南眸色融进窗外渐亮的天光,接着平声道:“幸来只是寻常疾病,平素那几味药不停便可。
“约莫在那件事发生的一年前,揽星殿时常多一味药膳。孤政事繁忙,加之那时朝中奸党暗中作梗,琐事繁多,孤无暇顾及内廷,也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明瑜听后一惊,内廷之中?
莫非他们口中的另一派势力早已渗透到内廷?
皇帝鎏金月白的长袍翻上一股冷调,最后一丝残月透过敞开的窗射入房内,不知何时,雨好似小了些,月亮自云层薄雾中露出端倪。
“对外声称是难得的好药,由她之手,所有人都觉得孤不会介意,因宫中如此的补品实在是太多,所有人都认为那份补药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况又是那人赏赐的。故而下人给清榕用时,无人向孤禀报。
她叫所有人都以为卿卿是因疲累过度致使的旧疾覆发,甚至命令了太医,不允将此事真相说出。”
“她?”明瑜疑惑,倘若谈及赠予皇后娘娘之物是赏赐,且后宫中能同皇帝这样亲近的人……
她心骤然一冷,一个念头自脑海里火速闪过,快到令人不敢相信。
明瑜被吓得瞳孔止不住闪烁,她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似乎在求证般问道:“莫非丶莫非是……”
皇宫中,除了皇帝,还有谁的权力可同皇帝匹敌?
后宫中,除了皇帝,还有谁能掌握内廷大权?
那个人是无二的,自沈清榕死后,皇帝不顾任何闲言碎语,始终未有再立后。
那么也只剩下……
“孤那位母后,当朝太后。”
燕斯南闭上眼,无力地仰头,任由光倾洒在他脸颊上,淡淡地说。
轰然一声,有什么自明瑜脑中炸起。
她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从未。
传闻皆道皇帝虽非太后所生,母子间仿若还有嫌隙,但往前数去那样多年不过只是传闻。
众人皆说太后心慈仁善,对待下人也从不苛责,甚至连明瑜曾进宫时偶然得见太后,也受过其恩惠,怎么会……
可倘若非这先入为主的仁善,明瑜又怎会从未将真凶设想成太后?
她从始至终从未怀疑过太后一分。
故而她那仁善……全是装的。
“孤自称帝后素来同太后关系不睦。少时上位时孤甚至天真的幻想,母后对我向来是好的,虽非亲生母子,可好歹有自小抚养到大的情分在。”他低喃。
“可孤后来发觉……我错了。”
明瑜怔怔地听着他说的话,惊觉她好似想得过于简单,太后……从来都不是善茬。
燕斯南说:“明瑜,你以为太后同我争抢,抢的是什么?”
忽然被点到名明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朝廷素来争权,故而太后娘娘是……想夺主政之权?”
皇帝默不作声,沈寂了良久后道:“朝中早有谋臣倒戈,她不仅逐渐控制外廷,还想一步步瓦解孤的势力。”
“怪我将软肋表现得太过明显,可我始终未曾想到她竟会害死卿卿。”
沈清榕是他的软肋,借着旧疾的由头,同明瑜所猜测一样——太后将那成了慢性毒药的补药慢慢施加给沈清榕,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所有人未曾察觉的情况下……
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她想要令皇帝伤心欲绝,想要叫他做出些不可挽回的冲动选择,想要叫他不再被百官信任。
可太后终究低估了燕斯南。
明瑜猛然想起,沈清榕去世那日,她贸然闯宫时曾见燕斯南自妃子宫中笑着走出。而见到太后,刚巧是在沈清榕宫殿门口。
因知悉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太后视线之内,所以他连一分一毫的失态和疯狂都不能表现出来。
想来,太后也定不能想到,燕斯南竟能忍耐到这般地步。
“我甚至连卿卿不在了的那一日都无法去陪她。因为我知晓我还有一场仗要打,我不能留她一人,所以……这仇我要替卿卿讨回来。”他眼底逐渐充血,带着些残忍的决绝。
这场对弈长久的令燕斯南绝望,他的卿卿并非全然不知。曾有良久的一段时光,他无法去到她的宫里,是身不由己,是为了更大的赢面,是为获得更多的把握。
那段日子,燕斯南躲避着所有人,每夜都靠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宫墙外。两人之间是一堵沈闷的朱墙,之外,是仿若近在咫尺的同一轮明月。
少年夫妻的默契便是……我坚定不移相信你的所有选择,故而我不怕任何变故。
可纵然是沈清榕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搭上性命。
燕斯南的从不曾想到他会因自己经年累月的忍耐和扩充而失去她。
原来那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
明瑜出神的看着负手立于明月之下的皇帝,他不再高高在上,正如每一个寻常的郎君,极力望着烟雨朦胧后的明月,在寻找那其中可否有他亡妻的笑靥。
可却不知,当年月是天上月,江月年年都不同。
“明瑜,这根绳结……可否给我?”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明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落寞。
“嗯。”
她将才始终失神,过往的每一个瞬间似乎都变得清晰。
于是她启唇问:“殿下,既然贺青岚是您的锦佩暗卫,民女有一人,觉得十分疑惑。”
“说罢。”
“陆星离可是太后的锦佩暗卫?”
“嗯。”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么也就是说,自凛北初始,到雪山之上追杀她的都是太后的人。
她竟还傻傻的以为是皇帝……
可太后追杀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明瑜自诩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实在称不上是个人物,何必叫大名鼎鼎的锦佩暗卫追杀她?甚至不惜付出数月的世间,从北到南,她于太后究竟有什么威胁?
明瑜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殿下,我想知道太后的目的真的仅仅是夺权吗?”
燕斯南侧身:“什么意思?”
“民女同祁少主自凛北时便被陆星离暗害,一路经过月湖州丶洛州,甚至跟到偃岚域边界的雪山上。可明瑜自知身无本领,不知何故追杀于此,可是祁少主与您之间有何威胁到她的?”
他沈色,反问她:“你可知孤与祁怀晏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吗?”
明瑜一震,她从来不曾过问这些,却隐约察觉到有些奇怪。传闻只道玄寂司同皇帝有合作,实则同皇帝合作的是祁怀晏,可具体内容也只涉及到祁怀晏替皇帝做一些他难以出面的事。
例如不着痕迹的解决馀党,例如用些手段去得到某物,又例如先前说叫他来偃岚域取令牌这样的隐蔽行动。
可却无人知晓皇帝究竟答应了祁怀晏什么,才令祁怀晏那样一个不屑于朝廷的人肯同他联手。
故而明瑜摇摇头,燕斯南转过身来,低声说:“其实我同他是一类人。想必你知道,他于我是一把利剑,也是一把暗剑,祁少主绝对不负玄寂司之名,杀人时眼睛也不眨的模样同我十分契合。”
“可他脾性倔得要命。最初始终不肯与孤合作,但你知当我提出肯提他做一件他无法做到的事后,他说了什么吗?他当时那模样当真是……让我以为是在照镜子!”
“他对我提的条件是——让孤帮他留意虞尚书和虞植的暗箱操作。”
明瑜怎么也没想到,祁怀晏对皇帝提出的要求是调查她父兄。
“他是要……”
燕斯南冷哼一声,“你应当最清楚吧,你父兄的嘴脸。”
“我之所以说我与他是一路人,一方面是因为他狠起来时那股戾气,另一方面,我欣赏他那片心。”
明瑜不记得她听见这番话后想了什么,只记得走出这寝殿时,屋外已天光大亮。
她思绪乱极。
记得皇帝的后来说:“太后派出陆星离,即代表目标于她来说非除不可。令牌一事瞒的还算妥当,祁怀晏替孤办事她是知晓的,陆星离不足以除掉祁怀晏她也有数。”
那么陆星离,当真是冲着她来的。
连皇帝也不知道原因。
但他在明瑜迈出房门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孤虽不知太后的目的,但她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种禁术,宫里御医似乎总不得她意。”
雨休,阳光落在海棠上,她站在连廊上透过阳光看见了一个人。
祁怀晏依然穿着昨夜那身衣服立于海棠树下,头顶是如茵的海棠,还带着未落的雨水。
而他周身的棠紫色衣饰泛着一层薄光,见明瑜自房中走出,他转身同她淡淡一笑,似乎在此等待了良久。
“你莫不是昨夜一直没离开吧?”
明瑜是打趣,却未料到那人点点头。
一夜守在房外吗?
她看着站在海棠花下的祁怀晏,倏然想起他路途中多次欲言又止和避而不谈的模样,顿时知晓,原来真凶是何人,他始终是明白的。
但他从未对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祁怀晏似乎有些不自在,他知道明瑜现在对真相已知晓,同他知道的一样多。他有些胆怯,明瑜若是知道他心知肚明却不告诉她,会不会……
“在那站着做什么?一夜未眠,不去补觉吗?”她言语中略带轻松,并无半分责怪他的意思。
祁怀晏没反应过来,对明瑜的反应更是一怔:“你不怪我吗?”
“怪你做什么?”
祁怀晏低声:“我分明知道真凶,一开始却没有告诉你。”
明瑜揉揉酸涩的肩,摇摇头,回应道:“我理解的,倘若你最初在我坚定怀疑着皇帝殿下时对我说真凶另有其人,我不但不会信你,甚至会对你冷言相向,在偏离的路上越走越远。即便我心动摇,在突然的情况下定是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的,不如叫我一路走来时慢慢产生疑惑,更能彻底相信真相,不是吗?”
少女说得坦荡,祁怀晏惊觉眼前的姑娘的确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冲动的她了。
而明瑜说话的时候,始终望着祁怀晏那不觉浮上的小心翼翼的模样,竟有些可爱,像极她儿时曾养过的一只名唤阿福的小狗。
似乎有暖流自心底淌过,柳暗花明时,有温和的阳光尽数洒在他们身上。
但一切还未结束。
明瑜对于沈清榕事件的落幕十分欣慰,可又有新的风波涌起。
她最初定下的只是查明沈清榕死亡真相,现在知道了,究竟是否应当接着走下去?
“现在得知你始终困惑的真相,怕了吗?”祁怀晏低沈柔和的声线在她面前响起,他逆着光替她挡住些刺眼的光芒。
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嗯,我怕。”
不是虚言,明瑜害怕了。
在她明确得知陆星离身后的人时,在她不知道她们何故非杀她不可时。
她真正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