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五)
明瑜瘫倒在醒来时那间屋子里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丝丝海棠香卷进鼻息间。
“太后……”她喃喃。
仰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缘由来,竟然是太后,为何会是太后。
明瑜第一次觉得恐惧。
一是真凶匪夷所思到令她毛骨悚然,二是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追杀,本身就极可怖。
何况她从没打算掺和朝中之事,倘若太后死缠着她不放,她孤身一人又怎么能抵挡呢?
思索不得的姑娘抵不过困意的袭扰,想着想着便沈沈睡去,直至天光大亮过了晌午才醒来。
她默默浏览了一遍墙上那一幅幅画,忽然想到,即便太后派陆星离等人追杀她,现今也没进偃岚域不是。倘若她寻得项链后一路避着,总能有出路。
但她极快地否定了这个幼稚的想法,以太后暗杀了沈清榕的那些手段,杀她不是更轻而易举?
即便她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还在壁国厚土之上,她也活不了多久。
她所幸抛开那些多馀的想法,侧耳却听见外院的窸窣声。
推门绕过连廊和海棠,得见一小亭子。
除了她,其馀人都整齐地聚集在那里,似乎在争执些什么。
“开什么玩笑?”是绫芜清脆的声音。
司喻在一旁试图按捺她,叫她莫要失了礼数,绫芜却一把挣开司喻,“什么叫……平白挨了一下子晕过去后醒来就当无事发生了?”
“不然呢?”连竹不满,绫芜却震惊地说:“你们怎到现今便会息事宁人了,不然?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从未有过莫名被打了还不还回去的道理!”
绫芜说罢还作势扬了扬纤细的臂,却在转头时瞥见站在一旁的明瑜,惊喜道:“明瑜!你醒了。”
她走上前疑惑:“你们将才说什么?”
绫芜以为她会帮自己说话,小跑着拉她进了亭子,故意站在那几人的对立面说:“你也被打晕在这莫名奇妙的地方,他们现在说莫要去找这里的主人追究,这什么道理?”
原来就是这个?
明瑜失笑:“的确……还是不必了。”
她瞬间联想到绫芜擅闯皇帝府邸被侍卫抵住的模样,摇摇头。
“你怎么也这样?这里住的究竟是何人?我倒要……”
“皇帝。”
亭中沈默了良久,以绫芜僵住的神情作结。
连竹却一脸叹息地摇摇头,对她施加最后一击:“不仅如此,皇帝还要同我们一道离开偃岚域。”
此话一出,包括明瑜在内,两姑娘皆是震惊道:“他和我们一起?”
明瑜几乎下意识扭头向祁怀晏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他瞬间心领神会道:“他也要离开偃岚域,他说他不愿再拖延了。”
祁怀晏那副表情似乎猜出昨夜在寝房中她问了他什么,而他又是如何回应的。
明瑜那些话似乎是激发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绫芜问:“该不会又要原路翻过那座山吧?再来一次我真没把握活着下去了。”她怯怯地说。
连竹赶忙摇摇头,向南方指去,说:“一路南下,绝不走回头路。”
在她们开口前,他迅速接上:“殿下来偃岚域不是从任何一座山,而是从南部靠近河的一处隘口,自外州绕河而入。”
“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何无人知晓此处。”他神秘兮兮地说。
明瑜忍住白眼,还是听他接着说道:“寻常人根本想不到进入偃岚域最好的方式竟是先下水,再绕几个弯方能得见一入口,就连我们都不曾听过一分一毫这法子。”
明瑜听后却陷入深思,直到被喋喋不休的绫芜发觉,从而被问道:“明瑜,你是不是还要找个东西?”
“将才我便在想,既然你们所求之物已了结,何况还有殿下随性,便不用再与我冒险去……”
“你说什么啊?”连竹歪歪头,似乎听烦了她这态度,摆摆手指,一脸理所应当地说:“不是向来一路,若是你再迷失于偃岚域,走不出去了,寻不到了,化成白骨……”
他没头没脑地说话,忽然意识到不该,迅速咳嗽起来,顺势用馀光瞥了明瑜一脸,不自在道:“罢罢罢,莫要同我们客气了,反正都往南,又有何碍事了?”
明瑜一怔,微微垂眸,扯开一抹笑。
恰好风停雨毕,恰巧海棠正艳,恰好雨水流过亭台,融进心里。
大抵时间也是转瞬即逝,明瑜她们拜别了海棠府,惊觉这一路上的人竟越来越多。
她们五人的队伍中又添了两人——燕斯南和贺青岚。
起初,连竹好似对贺青岚颇有成见,却对他彬彬有礼的模样大加好感,一路上的话匣子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在队伍头上没个停歇。
明瑜依旧一言不发成了习惯,随着小黑马的颠簸,她若有所思般。
想来想去似是没有答案,故而她轻唤过祁怀晏,问:“祁怀晏,有些事我重新想了想,不知是对是错,你可以替我判别一下吗?”
他有些惊讶,却还是点头。
她一脸严肃道:“昨夜我问过殿下,他同我说太后远比我们想象的做的要多。故而我梳理了一遭,自凛北至现在。”
明瑜顿了顿,似是做些心里建设般:“最初,我始终怀疑是殿下猜忌我,陆星离追杀我是授了殿下的旨意,目的是察觉到我追寻皇后死亡真相而百般阻挠我。可我错了。杀清榕姐姐的人是太后,陆星离一直是太后的人,故而我便开始猜想她杀我是为何。”
祁怀晏默默听着,不曾流露出半分多馀的神色。
“我想了许久,也未想出我究竟何时妨碍她了,故而我从凛北时开始捋。”
“最初是在北疆军营中,你替杨缨寻回军机图,阻止了乐渡城和沈均的阴谋。犹记你那时说有另一派指示了他们去陷害杨缨,而杨缨是皇帝的忠臣。现在想来,那时的‘另一派’自然是太后,是不是?”
祁怀晏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她便接下去说:“沈均拿着我的两张画像去寻我,想借机威胁你,那两张画像自然是陆星离给的。故而在师父的小院中,我们初次交锋时他才会对我那样熟悉。那么同一夜,刺杀太子的人也是陆星离,他莫非也是授了太后的旨意去刺杀太子?即便那是他的皇孙,虽非亲生……”
祁怀晏平缓道:“若想夺权,杀了皇帝,还有一个威胁自然要除去,毕竟不是同她也无任何血缘关系。何况刺杀不成,她依然能用云琅威胁皇帝,毕竟那是他与皇后娘娘之子。”
“云琅自小被送往凛北,是皇帝刻意叫他避开京华?”
祁怀晏说:“有时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北疆军营,极好。”
明瑜眸子黯淡几分,但极块恢覆了神绪,接着说:“在凛北小院,他刺杀我被你阻拦,一路跟随至月湖,又跟随至雪山,都是为了刺杀我,目的只是我而非你,原因是什么我始终不知……”
“我同皇帝又何尝知晓。人人说她夺权谋利,对你出手却是个想不透的,你身上自然有她恐惧之处,可究竟是什么……”祁怀晏似乎比她更加想知道真相。
明瑜见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犹豫了良久依然低声问道:“玄寂司……是她干的吗?”
男人闻声一震,落寞地点点头。
借着祁怀晏抽不开身时,借着玄寂司北迁最慌乱之时,太后命人去剿灭了玄寂司还未来得及搬离的江南分支。
祁怀晏在凛北那时,本对皇帝太后之争无感。
他本就厌烦朝廷争权夺利那些勾当,若非同皇帝的合作,他绝不会同那些人沾染分毫。
可自从在凛北后好似就变了。
太后他们,竟对她下手,甚至捣毁玄寂司。
纵然她位高至太后又如何?
明瑜不经意瞥向他,似乎猜出提及玄寂司时他有些不大高兴,故而也不再开口去恼他。
只是将才好不容易将所有事串联一遍,竟发现原来无一人知晓太后的秘密。
倘若只夺权,她何苦派人死死缠着她?
明瑜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譬如……忘记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凛北再往前,推到那轮明月未落时,推到四年前的往事。
可当她想起来时,却没有时间接着往下想了。
约莫走了一日,他们已渐进偃岚域最南,这里竟零零落落有些小村庄的存在。
她忙拿出那张无字地图,昨夜她借着月色将线路明明白白描画在褶皱的纸上,估摸着大抵就是这之中。
小村庄不过五六户,房屋分的极散,因这周遭遍布着一片巨大的……桃源。
大大小小未开花的桃花树扎根于寥落的村户只见,不敢想象若是春日里会有多繁茂。
落英缤纷的样子她已良久不曾见过,真是奇妙,偃岚域初始是桃子树,末尾是桃花树。
一时间,几人均不自觉停住脚,被眼前的粗枝镇住。
“殿丶殿下,这里是?”连竹一惊,不小心又开始结巴起来。
燕斯南却毫不知情,摇摇头道:“原先去往隘口并不需经过此处,也从未嗅到过桃花香,即便是春日。”
明瑜下了马,准备询问周边零星的农户,可那房门却无人应声。
身后是其馀几人下马的声响,她发觉师父并未同她说过他那老友名讳为何。
难得在路上见了人,明瑜想了想,生怕这些唯一的百姓走掉般,上去问道:“请问您可认得慎平?”
“什么平?”那背着菜筐的夫人皱起眉,看着这同桃林格格不入的几人,似乎对她口中的人没有半分印象。
明瑜只好作罢,行过礼又试图去问另一人,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后来又零星见过些人,连竹等人凑上前询问才知,他们竟都不认得她师父,自然也不是师父故交。
“明瑜,你师父多怪啊,叫你寻人,却又不告诉你他的名讳,这还是个荒山野岭,叫你怎么找去?莫非是他老人家糊涂了不成……”连竹见她屡屡受挫,忍不住道。
她一下回过头去,“不许说我师父!”她顿了顿,又转念说:“师父说叫我到这里时报他的名讳便可啊……”
而在众人纠结之时,后方有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倏尔冒出:“你们是何人?”
他们回过头去,一名黄口小儿束着高高的髻子,眉心深深皱起,打量着他们。
明瑜反问:“你可是这里的人?”
女孩点点头。
她又问:“你听说过慎平吗?”
绫芜听后忙在后面扯住她衣袖,问道:“你同她说干嘛,小孩子能知道些什么?”
谁知小儿听清了,眯起眼看向绫芜,随后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道:“不就是慎平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未等明瑜反应过来,那声淡淡的“嗯”消失在她火速跑开的背影里。
片刻后,有三两孩童跟随将才那孩子过来,个个扬着人畜无害的笑,趁他们不注意将其围住,言语中颇是恭敬和客气的语调。
“你们要寻的慎平,我们可是知道哦。”约莫六七岁的女孩笑吟吟地对上明瑜的眼睛,她发现这女孩的眼睛十分透亮。
浅谈两句后才发觉,他们言语里似乎知晓些什么,而在她们刚准备卸下防备之时,身后“轰”地传来倒地的声动。
绫芜回过头去惊觉,那几个男人皆不明缘故地倒在地上,他们身侧是手握诡色桃花瓣的孩童们。
而适才与明瑜交谈的姑娘此时依旧笑盈盈望着她和绫芜,纯真道:“姐姐,你不是要寻人吗?我这边……恰好有你要找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