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九)
明瑜身后的婆婆无奈发话:“男人果然还是那样令人讨厌。”而后大声对外头的人怒喊:“既为客人,还欺负女娃作甚?”
连竹自祁怀晏身后闪过身,疑惑的抓抓头,“我们哪有抓人?不过是逮了个面熟的坏姑娘问话罢了。”
却忽然意识到地穴下的是个老妇人,连竹眨眨眼,恭敬地打了个招呼,松开扯着姑娘衣襟的手,干笑了几声:
“这臭丫头竟用馥郁至能熏死人的花瓣将我们迷晕,醒来瞧见我们有两位夥伴不见了,您说我们可不得好好问个话儿?”
绫芜仍未从那段故事中回过神,抽抽嗒嗒的模样被司喻看了去,他冷着眼打量地穴,视线在明瑜和老妇中徘徊,而后倏尔开口:“为何就她哭了?”
明瑜一怔,绫芜还在抹泪,像极委屈的模样,还没空抽出语气来回应。
见绫芜无反应,司喻一股莫名的恼火涌上心头,想要冲下去一探究竟,却被祁怀晏拦住。
“老大?”
一身明紫色极矜贵的祁怀晏对地穴的老妇人鞠了个躬,眉眼低顺,“夫人,劳您关照,我们的两位姑娘幸得您照拂,只是不知可有摔伤?您的酒酿效用惊人,祁某自愧大意,若您谈完天可否叫二位姑娘与您拜别,恐扰了夫人歇息。”
老妇似乎没想到会听见此番言论,眸间闪过一丝诧异,亦像不曾知晓世间还有如此男儿。故而她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对明瑜温柔道:“若你想好了,便去吧。世界那样大,定能同珍视之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逢。”
老妇念问,眼眸亦是熠熠生辉,瞥了祁怀晏一眼,接着对明瑜道:“莫要害怕,想必这世间……你不是孤身一人的。”
明瑜蓦然回身,将才还有保留的目光更加坚毅,快步走到她身边抱住婆婆,轻轻启唇:“谢谢您。”
她们出了那地穴,看着身侧颇是不满的阿萝和小女娃,明瑜眼神放柔,对她们说:“也谢谢你们。”
阿萝闻声一楞,颇是不快地挣开连竹的手。连竹疑惑地眨眨眼,“明瑜?”
“走吧。”
她淡淡牵过小黑马,最后看了一眼月下的地穴,然后别过视线,望向天上悬着的一轮弦月。
绫芜被司喻的目光耀的烦闷,索性别过神去,不知为何,她心中那些片段却更加清晰,自己和司喻那些往事的碎片,究竟是真还是梦?
几人各怀心事,而始终位于队伍最末,未曾发过一言的皇帝待他们迈至荒原中终于开口。
“明瑜,你所寻之物既寻到了,又可是知晓些什么?”
明瑜拈着那枚项链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嗯,知道了。”
祁怀晏及皇帝的眸光倏然变幻,严肃地问:“你知晓的是关于……”
她接着:“嗯,太后的。”
几人倏然勒马,甚至连连竹也冷着神色,一脸难言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绫芜实在看不下去提及那人物时所有人那般凝重的神色,她在此刻知晓了这群人聚集的缘故,也知晓了他们的去处,镇定道:“问什么?太后的目的就当真那样重要吗?既然知道她是坏人,全力去抵抗不就是了,那样畏惧作甚?”
众人看向那个不曾风云之外,却哪怕误入风云也依旧平静的姑娘,有些不忍。
明瑜深吸一口气,“若我说,失态比你们所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境都要糟,又能如何?”
众人哑口,她在月光下的荒野里,把太后深沈的心机公之于众,仿若任何疾苦和阴谋在月色下都能被照亮,也终究能得以审判一般。
听完明瑜的话,所有人都沈默了。
而位于事态最核心的皇帝自然是震撼最大的。
他从不知那个自小抚养他长大的母后,除过贪图皇权外,竟还有这样可怖的心思。
长生不老……
这念头本就令人震惊。
可奇怪的是,祁怀晏那覆杂的神情似乎拨云见日般,闪烁的目光被明瑜捕捉到,却无暇顾及。
见无人接话,明瑜坦然一笑,“我将要做的事你们都已知晓,待出了偃岚域,我们便分开罢。你们不必同我去冒这个险的,我……”
“明瑜。”
连竹难得的沈声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那前所未有的肃穆声线令明瑜也为之一惊,不自觉看向连竹。
他接着道:“你说什么呢?”
明瑜睁大眼,他却倏尔一笑:“莫非你觉得我连竹不配做你朋友吗?亦或是,你觉着我们几人的身法不足以战胜那个太后?”
他瞬间轻松的话令明瑜心中淌过一阵热浪,“我只是……”
皇帝也启唇:“你的意思,孤明白。而孤之意,那日在海棠府你也知晓。明瑜,无论你是谁,叫何名讳也罢。既我们目标相同……”
他将马牵至明瑜和祁怀晏之中,向她伸出一只手,“合作吧。既然所求一致,也知对方已有作为的情况下,联手。孤之军队不逊色于玄寂司,而你明瑜可是那位传说中神医沈嵘的亲传弟子。”
明瑜眼眸微晃,看着皇帝伸出的那只手,视线中忽而又多出祁怀晏那双略被剑磨出的丶略带薄茧的瓷白右手,亦伸向她。
“若我们一道向那个诡人,胜算的可能,岂不是比你一人要大得多?”皇帝话落时,明瑜一笑,将自己的手也伸向他们二人。
三拳在偃岚域的月华下轻碰。
为了向那一人讨伐。
有人为了深爱之人,有人为了不辜负他人的希冀,有人为了承诺。
其实他们三人的所求,又何尝不是相融的。
祁怀晏深深望着明瑜坚毅的面容,有些不忍。
他还藏着一个秘密,自己的秘密,眼下……却决意令明瑜不要知道。
大抵行了两日,山脉的轮廓逐渐清晰。
偃岚域的南麓边缘他们终究摸到了,那是自北向南的距离,自北麓雪山到南麓隘口。
皇帝说他与贺青岚是自临海那不起眼的隘口进的偃岚域,那隘口知晓的人本就不多,想必雪山脚下的老伯曾说的也是那隘口。
渐进隘口时,燕斯南倏然说:“从这峡谷出去,绕过那身后的海又是另一处山脉,平缓得很,倒是不必害怕。只是……”
明瑜问:“怎么?”
燕斯南沈声:“翻过那矮山,便是江南。外头各处是太后的眼线,届时你们将要去何处?”
祁怀晏未开口,静静等待明瑜的想法,她想了想道:“现今我们掌握的只有这微末的证明,不足以使百官信以为真。”
她指腹抵住下颌,作思考状:“她敢将这些延续进行这样久,光是太医也定然有所更换,或许京华还有别的线索。”
“你打算去京华?”
她冲燕斯南点头,“嗯。”
皇帝又转头问祁怀晏,“你们也一道?”
“嗯。”祁怀晏如是说道。
燕斯南没有接话,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须臾,他换了种语调再度开口:“待到离开偃岚域,我们分道扬镳,同你们一道过于显眼,且不说祁怀晏,单论明瑜。”
他顿了顿,将马头调转回正确方向:“以太后的势力,你被一路追杀至偃岚域想必是她已然知晓你离开凛北是为了寻找长生咒,即便这非你最初的本意,但于她而言,那都不重要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待我们离开偃岚域,她仍会接着追上我们?”
他没有否认。
“与你们一道太过招摇,不若换一种路径,届时孤与你们于帝京重逢。”他话音未落,身子便已走出去大半。贺青岚跟在他身后,越过明瑜时稍作点头示意。
气氛一度凝重,打破寂静的是绫芜。
似乎不曾对那位皇帝的身份而畏惧,亦或是帝王在他们面前全无架势,以一种随性的姿态穿梭于他们之间。
故而她轻快地开口:“从隘口出去是何处?江南……我都好久没回江南了呢。”
她率先冲到最前处,咧开嘴角对他们笑笑。
贺青岚不知内情,疑惑道:“绫姑娘是江南人?”
她摇摇头,明瑜替她回答道:“她从那里清醒而已。”
绫芜点点头,耸耸肩似乎毫不在意,“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贺青岚自知提及到不该说之处,有些歉疚地垂下头,反观司喻却紧紧凝视着绫芜的背影,似在打探什么,却全无所获。
对上绫芜的眸光,像触电一般猛地缩回去。
明瑜淡淡笑了,绫芜心思敞亮,虽嘴上时常不饶人,心里却善良得很。她也十分庆幸,多亏了绫芜,她如今才能笑出来。
偃岚域地界幽僻,却有一个鲜少被世人察觉的入口。
当她们乘上那艘被燕斯南藏起的渡船,真正绕过那座叫人望而生畏的高山后,才惊觉一场噩梦的结束。
偃岚域……本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
可谁又能说如今离开偃岚域踏上那座缓山的她们不是踏上一个真正的噩梦呢?
明瑜等人下了马,在缓山上平步缓行,草叶依旧青翠,但已然寥落许多。
昭玄十四年的盛夏快要结束了。
明瑜环视周遭的山景,连绵不绝的淡影是山形,微拂的清风自耳畔捎起一缕碎发,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一棵枝干极细腻的树上。
那棵树树干极粗壮,浓荫淡绿之下洒出的阴影间,静静伫立着一株秀丽的桃花树。
她蓦然住脚,与她同时发现而驻足的还有祁怀晏。
旧时记忆倏然涌上心头,那一大一小两棵树,那栽种在大树下的小小桃花树无一不昭示着这地界的熟悉。
祁怀晏忍不住低喃:“这是……”
明瑜与他同时开口:
“晚墨山。”“晚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