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十)
蝉鸣消逝,翠尖伏低,枝梢落叶,不见桃花。
明瑜挽着发,静看眼前熟悉事物将她旧时忆温柔托起。碎发从指尖流过,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出了偃岚域,南起便是晚墨山。
她竟忘了,曾经还在晚墨山起誓,此生定要越过晚墨山去到偃岚域。
“这里……你们熟悉?”绫芜是唯一不知的人,她呆呆望着那好似凝固融进此山中的几人,又四处环视一遭她们口中的晚墨山,不觉得它与寻常山脉有何不同。
无人回应她,良久,连竹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着开口:“我们曾经就在晚墨山另一侧的深处……安了寨子。”
司喻闻声脸色一沈,短短一句话便勾起那段提不上多妙的回忆。
明瑜踩着柔软的草坪,一步一印地走到那棵树下。
自那年漫天飞雪过后,这两棵树似乎没有独特的变化。除过更加繁茂,一切似乎都没变。
可已经流走的四年永远存在着。
那一年正是这棵树下,那场厚厚的雪里她决意不再望月。可现如今,她却囫囵于圆月中。
她浮上桃花枝,依稀记着旧年,某一根枝梢上似乎悬着什么,又掉了什么。
祁怀晏一言不发,纵然几人皆走上前去树下端详,他仍一动不动,手无意触上马背的那行囊密袋中。
一布相隔,那之中有一个破碎又缝合的琉璃风铃,一张墨迹晕染开的字条静静搁在那里。
这是那一年悬在枝梢上的……
“走吧。”
姑娘倏尔开口,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扯回正道。
明瑜背过身用手肘戳了戳绫芜,噙着一抹淡笑。不过是晚墨山,甚至晚墨山接着下去那座州城名为何,似乎也不屑过多猜测。
“老大,那里下去该不会就是……”连竹面露难色,对与他擦肩而过的祁怀晏问道。
他不假思索,音色浅淡道:“嗯,霖州。”
绫芜不解,扯住恰好路过她身旁的司喻,手比脑快,出奇的力竟把他拉了个踉跄,恰好踩在一个草坑中,整个人身子向她一歪。
她常年漂泊在江湖的下意识令自己瞬间撤后,险些跳起来。
幸好司喻常年习武,才没有摔个跟斗。
“你……”
绫芜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见他扶正了身子,下意识干笑几声,“没事便好,没事就……”
男人面色彻底冷下来,黑着脸看着绫芜,面容似乎在说:若你不给一个扯自己的合理解释,这坎儿过不去。
绫芜始终困顿于那梦里,不知是梦境还是记忆,不可遏制的是她每每看向司喻泛起的异样情愫。
“你当心些。”她不自然地开口,视线飘忽久久不落在他身上。
司喻似是无奈又疑惑,抱臂缓步走向她别过头去的位置,令自己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你叫我当心?”他挑眉,视线落在她撩着碎发的手上,却不想将少女撩发露出的侧颜瞧了个正好,司喻不觉脸颊飞上一抹红晕。
像是掩饰,又像克制。“将才,是你倏尔扯我,还贼喊捉贼。”
绫芜手足无措地整理了鬓边散落的发,平心后笑道:“其实无事,不过是好奇……”
不经意擡眸瞥见男人愈发阴沈地脸色,瞬间加快语速说:“好奇为何提及霖州你们几人都谈虎色变。”
司喻一楞,垂下头,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腰间的折扇上。这把折扇曾在寒山寨那场毁灭性的大火中极为脆弱,故而四年前,他们在那场雪中大火中失去那么多人。
可如今他变得强大时,这扇子也强大了。
“霖州,是我们的出发地。”
绫芜疑惑道:“出发地?”
“无论是我,还是祁怀晏,甚至还有那个讨厌的女人,最初这一切发生的起点都在霖州。”
他顿了一瞬,后又自嘲地笑笑:“我曾质疑祁怀晏,若是最初我们不来霖州安寨,寒山寨也不建在霖州,如今是否能避免很多伤亡。”
“后来呢?”
司喻沈声:“后来我发现,决定权其实不在我们身上,祁怀晏最初定下的终点是霖州。你知道原因是为何吗?”
绫芜怔怔地看着司喻。
他说:“因为当年,那个人住在霖州。”
她的视线随司喻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姑娘身上,明瑜清瘦的背影在整个晚墨山上显得孤影伶仃,全无半分曾经光鲜的模样。
明瑜心知肚明,下了晚墨山想要北上去京华,必经之路即为霖州。
可当她顺着旧时的记忆下山时却发觉……
在那原本为断崖的平地上,不知何时立起一座墓碑。
出于好奇,明瑜向它走了几步,石台上的灰烬昭示这不久前还有人来祭拜过。
墓碑简约,可无论是摆放亦或是布局皆饱含对死者的尊敬。
再走近些,明瑜惊讶地发现,这块墓碑竟是属于……她母亲。
这是她母亲的墓碑。
明瑜震惊地在原地说不出话。犹记当年她阿娘去世时,曾将她葬在虞家祖陵中,可因地势过远,总不得去探望,何况到后来陵墓风吹日晒也不那么体面,虞家旁系没落,陵墓早已不成个样子。
“阿娘……”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墓碑,既疑惑,却又悲伤。
明瑜实在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将她阿娘的墓迁至于此,却又那样细心照料。
能有谁?
她跪在墓前,他人来时也是惊色,甚至连祁怀晏也不例外。
“老大,这莫非是……”司喻眸色怪异地在祁怀晏身侧低问。
他摇摇头,“不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
祁怀晏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墓碑却始终看不出端倪,又觉着为虞夫人立下这墓碑左不过是曾经的熟人。
一时间他也猜不透,究竟是何人为之,却将明瑜的话一丝不漏地听入耳。
她郑重却又悲凉地跪在草地上,她明瑜定这是她阿娘的墓,而又十分感激这样做的人。因那墓下放着一根桃花枝。
她阿娘,平生最爱桃花了。
“阿娘,这辈子您太累了。”她低喃,眉睫在眼眸间扫出一道淡影,才发觉自母亲死后,她竟良久没有这样同她说话了。
即便是在梦里,也鲜少能瞧见她。
可这遗憾只是一瞬,不过树叶落在草地的时间,她坚毅地擡眸,颇为坚定道:“阿娘,您未完成的我去替您完成,您想要的我去为您谋来。”
其馀几人静看风吹过那根桃花枝,空落落的枝梢被风轻拂,亦化作什么轻柔的落在每个人心里。
甚至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燕斯南,也稍颔首,向那位虞夫人以示敬意。
贺青岚眸中迸发出些钦佩的光,暗念道:“或许早不应唤她为虞夫人了。这样伟大的女子,不应被困于任何一种身份,何况还是那个虞……”
意识到身旁皇帝仍在,他默然哑声。
燕斯南却开口:“不必避讳。虞挚在朝中常年归为太后麾下,也该到时候了。”
待明瑜简单祭拜完毕,他们一行人以一副更为肃穆的姿态缓步朝那山下的霖州走去,祁怀晏却迟迟未曾离去。
直到他们渐渐走远些许,他覆杂却虔诚地走到墓碑旁,对林氏之墓深深作揖,久久不曾直身。
“谢谢您。”他实实在在念出声。
谢谢您,即便我们从未谋面,即便您不知世间有祁怀晏之辈,但没有关系。
谢谢您,生下那样好的女儿。她于他不仅是年少时的救命之恩,亦是他惨淡人生唯一的方向感。
“请允我荒诞一次,夫人……明瑜答应您的事,在下会永远助她于身侧,护她周全。答应您的事,我们一桩桩去做;她想要的,我一桩桩为她视线。”
语毕,他跪在将才明瑜跪着的地方,深深拜了一次。
而后不着痕迹的跟上他们的脚步。
在她们都未曾看见的断崖,那墓碑旁始终淹没在草地上的嫩绿花苞,悄然绽开一株明媚的无名野花。
一株紫色小花。
“既已到此,孤便先行离开。你们当心,待到京华,我们再回。”燕斯南将马头调转,对明瑜等人说。
她恭谨地作礼,“殿下放心。”
祁怀晏问他:“回了京华,你有何打算?”
燕斯南道:“本次终于清晰了太后那些事的缘故,孤早往北疆传了口谕叫杨缨等人归京,自然,那边全然不知。”
祁怀晏了然的点点头,却是道:“惊蛰前不久北疆乐渡城等人之后,太后没再安插眼线于北疆?”
明瑜听后忽而想起,曾经北疆那个乐渡城,诱惑乐渡城和沈均的皆是陆星离,故而他们背后之人是想要控制他们的太后。
可事情败落后,倘若未再另遣他人于北疆,那么北疆便会是杨缨一人独大。
燕斯南缓缓摇头,“她没有。但犹疑的是……孤已有三月未曾归宫,她除过在各势力稍大的州城布下眼线外,竟未有其它举动。”
连竹疑惑:“会不会掉以轻心,以为殿下中了计?”
否定他的是贺青岚,他极为坚定地摇摇头,“太后奸诈非常,倘若没有确切的消息,她是极谨慎的。”
“那可否是她的重心变了?”明瑜玉指抵在下颌,沈思道。
皇帝皱眉,“何意?”
“殿下有数月未归宫,她自是在拉拢势力。即便她心知肚明殿下未垮,可说不准会借此为由头说服百官倒戈。而局势倾向更明显时,皇权自可暂时放于一旁。那么北疆如何也就不重要了,对她而言……我想壁国安定在长生美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明瑜凝重道,将她心中暗念的话宣之于口。
又继续说:“故而她便可以全心放在长生药上,说不准……”
绫芜听后一窒,手掩住唇,有些不敢相信。
明瑜却依旧徐徐道:“她想要药效的较原先更完备了。”
燕斯南和祁怀晏听后皆深深皱眉,又都有所思量。
须臾,
燕斯南笑道:“不会有比现今更糟的地步了。”他迅速收起笑,攥着缰绳的手攥得发白。
“无论如何,保全自己。我们京华见。”
燕斯南说罢便调头沿霖州最偏僻的那一侧策马奔走,贺青岚冲她们点头示意,一句“再回”后便跟上他的步伐。
明瑜听着他们说话时那模样,心里却惴惴不安,没来由的有些心悸。
最糟的当真既是如此吗?
“我们怎么办?”司喻开口了,他俯视着近在咫尺的霖州城,第一次觉得难办。
连竹却不合时宜地调笑开:“霖州啊,老家,瞧瞧可有变化去!”
没人附和他,甚至明瑜心里紧张得要命。
四年前她从霖州捡回一条命,险些死在那城中最华丽的尚书府里。如今她却要再度踏入这片她厌恶不已的土地,心里那股劲覆杂到不全是恨或是紧张。
想来应当还有些悲凉。
祁怀晏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翻身下马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别怕,我们伪装成商马,蒙上面纱从离那里最远的街上走过便是。”
她望着那只伸在半空的手发怔,瞬间意识到他口中的“那里”是虞府。
故而点点头,却不必他人相助。不是排斥,而是明瑜认为……她如今应该比先前更加坚强才是。
不过是霖州。
不过是虞府。
不过是……曾经丢下她的父兄而已。
如他所说,他们一路走在霖州最不起眼却有有许多商队的路上,未被任何人发现。
明瑜馀光瞧着霖州城如今的面目,与往年无异,却更加繁华,也更加冰冷。
不知是那年后皇帝的狠手腕,还是太后那年谋划霖州瘟疫的后续影响太深重,她觉得这霖州和她印象中的大有不同。
她们原是不起眼的。
直到在霖州从晨间行至入夜,灯光在街上蔓延开时,城中云层散开,山风穿堂而过涌入城里。
明瑜走到那座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寺庙时,面纱倏然被风吹扬,从耳鬓扬起飘落在寺庙地上。
偌大的牌匾上“霖渊寺”三个字被雨雪冲刷得泛上更深的古铜色。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白纱,还未起身,上方兀地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线。
令她不由得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