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一)
往后一连数日,司喻皆孤身一人坐在那堵围墙旁的树根下发呆。
他们见状都不敢打扰,悄然为绫芜……为凌曦立了个墓碑。
她在青州出生,最后看见的也是青州的一片天。
皇帝于距京郊四百里的芜州听闻青州之事,顿时下令派遣新任巡抚于今日一早到任。
比太后反应快得多。
难说他是否在等待太后亲手处理陈旭。
新巡抚一到任登时以极快的速度严整青州所有商贸法则,将那些苛责条款尽数废除理出一套新规。
客栈里那些帮衬陈旭的杂役已被新到任的巡抚尽数押入青州州衙,连带着陈旭的同党一并处理,并对绫芜之事有所慰问,对司凌二府予以敬佩。
所有事看似都有了最好的处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因而明瑜现在把自己关在绫芜房间内,觉得心里滋味实在覆杂。
犹记初次见面时,她对绫芜的确谈不上有好感。
绫芜她谎话连天,娇蛮任性,还总与自己呛声。
明瑜怔怔坐在绫芜那夜抽出的椅子上,镜子里映得她脸色极苍白,床铺蜷曲的姿态俨然是绫芜那夜走的模样。
她讨厌不起绫芜。
明瑜能感受到她谎话连篇里极力掩饰的不安,娇蛮任性里藏匿极深的另类关切,每一句与她呛声都是想叫她莫要那么悲观的心思。
绫芜她始终能感觉到明瑜心底的难过。
她从不过问她的经历,绫芜只想……努力让她不去想那些过往。
一滴清泪滴落在木桌上,久久未晕开。
明瑜倏然想起在偃岚域里,某一夜她也曾看见绫芜怅然的模样。
在那月光铺洒的旷野之下,绫芜熄了夜烛喃喃问明瑜:“你怎么有的梦想?”
明瑜有些困倦,随口答道:“梦想?某一日忽然就有了一件极想做到的事,做不到就不甘心的感觉。”
“不甘心?”
“嗯……”
“月湖时你好似问我我这个问题。”明瑜眼皮快合拢,却被绫芜拉着不允许睡去,手托着下颌慵懒道。
绫芜低喃了一句话,当时明瑜听不真切,现在回想起却格外清晰:“若是我想与一人白首,算梦想吗?”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下,绫芜好像没听清,想的极出神。
现下,明瑜才意识到原来在那么久以前她或许就对司喻……
一转念,她碰掉了桌边的一枚玉簪,银线游走在玉枝上,源头处粉白小花团结成簇,连接了簪子与流苏。
这是她常佩的那支。
那夜她竟连此物都未曾带走。
明瑜纤指抚过那片粉白小花,蓦地被冰冷的玉器激起些回忆。
记得最初发觉绫芜不对劲是在偃岚域北界重逢时。
那时起她便像掩饰了什么似的,她究竟是怎么想起来的?
按说绫芜失忆十馀年来从未燃起旧忆,昨夜她与司喻竟双双恢覆记忆,到底是什么触发了那根弦……
“叩叩”房门被敲响,明瑜蹙眉,起身将门拉开一条缝。
房门外站着消瘦许多的司喻,一向注重仪表的男人难得的鬓角散乱,他失神地看向明瑜。
明瑜眼神却有些躲闪。
她唯独不敢面对司喻。
认为倘若不是那夜她拿错了药,司喻便不会连绫芜最后一句话都没听到。
在她反覆踟蹰不安时,司喻开了口,说出一句她如何也没想到的话。
“谢谢你。”
“什么?”她猛然擡头,不敢置信。
司喻依旧没什么表情,口吻却坚定:“你的药,如果不是你的药,我不会想起她。”
明瑜彻底惊住,反覆咀嚼他话中意味,“你该不会是说,你是喝下万能药才想起来……”
“我想只有这个理由。”
司喻言语淡淡,没心思惦念明瑜的情绪,转身离去。
唯留明瑜一人陷入莫大的震惊中。
“没道理啊……”她翻出锦袋中那瓶万能药,细细回想。
最初她把万能药一分为二装入两只瓶中。
其一在雪山上被绫芜拿去,其二在那夜甩给了司喻。
那日夜里第二瓶已被司喻悉数喝下,唯馀明瑜手中绫芜当初还给她的那瓶。
她拔开那瓶子的塞子,发觉里面的汤药只剩浅浅一半的量。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都喝过。
绫芜或许在雪山时便喝下了,故而后来她总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司喻,那夜他喝的量太多,恢覆得自然比绫芜要快些。
“太疯狂了。”明瑜暗叹。
这药的功效……或许比她所了解的还奇妙。
她悄然攥紧仅剩的汤药,小心安放于锦袋,最后整理了绫芜的行囊,深深望了一眼,旋即离去。
深重的罪孽需要用最悲切的方式偿还。
太后,又是太后。
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利欲熏心的贪念之下。
五人的队伍只剩四人,可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玄寂司北域来信,北疆有几位将军叛变,无视皇帝诏书,俨然一副投靠了太后的模样。”
祁怀晏坐在桌子一侧,指尖点在木桌上陈述着。
昏暗的灯盏里烛火窸窣,气氛颇沈,一时无人接话。
“她这样明目张胆了吗?”明瑜倏尔问。
“北疆有玄寂司,亦有太子,倘若将军谋反归顺太后,定然是冲着他们去的。太后果然还是对皇嗣有忌惮。”
连竹的话叫明瑜想起曾经凛北太子遇刺一事,想必太后从那时便想除却后患。
她在宫中抚育着嘉宁一场荒唐时诞下的皇嗣,年龄尚幼,不过五岁,断断挑不起大梁,于太后亦构不成威胁,何况嘉宁之子才是她的亲孙。
于她而言,皇帝如今隐匿锋芒,兴许已有颓败之势。
而小太子既是远在凛北,也是心腹大患。
祁怀晏闭目,沈声道:“玄寂司能抵抗些时日,但以玄寂司仅剩兵马较之北疆数位将军的铁骑来说仍旧太少了。”
怪不得最初太后听闻玄寂司迁至凛北的消息后,趁着祁怀晏不在赶忙去偷袭江南的残党。
以至于玄寂司元气打伤,在凛北抵抗不足。
“那岂不是,太子在北疆并不安全。”明瑜说。
祁怀晏点头,“正是。”
“那……”连竹犹疑着,当下局势已然乱成一团,太后蓄力数年,一朝爆发。
“我已写信给小铃铛他们,叫他们遣人将太子护送回京,在北疆铁骑下至凛北前。”
明瑜瞪大眼,“小铃铛?”
没想到小铃铛还在。
她旋即说:“京华如今安全吗?皇帝携令牌快马归京后就是彻底与太后撕破脸了,到时京华岂不是战火连天?”
“现在难道不是战火连天吗?”祁怀晏冷静回应她,看着她清冽的眸子,定定开口。
明瑜很快便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
他们一行四人离开青州去往京华的沿途真正见到了动乱。
大抵是在离开青州后的一周。
林中不断有车马往江南四散逃离,询问才知北疆处王丶栗二位将帅铁骑踏破凛北,玄寂司奋起抵抗之事在壁国北部传开,众人不知是太后所为,仅以为是叛军,又听信了朝中谗言皇帝昏庸,窃以为逃至江南便能寻得一线生机。
离开青州后三周时,他们接近芜州,州内百姓鲜少上街,据说京华内四散传闻江山易主。
皇帝困于宫内,也不知在等待什么,竟任凭谣言四起。
明瑜一路无话,她想象到局势会如干柴烈火,却又因心里没底而判不出究竟应当如何。
她时常看向祁怀晏,他好似对这一切都不担心。
又不得不想,祁怀晏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前那样怕麻烦的人,协助天子,接过玄寂司的担子……他图什么?
从江南到京华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约莫从夏末行到浓秋的时节,京华宏伟的城门浮现在视线中。
京华。
明瑜犹记上次前来京华还是沈清榕死时,而这次她们行至京华的目的明确。
路上明瑜细算了一遭,太后如今除过拉拢北疆势力,亦笼络朝中重臣。那帮重臣自命不凡,傲睨自若,倘若知晓太后谋杀皇后丶陷害太子,又试图使用长生药等事后定然倒戈。
她几十年来始终以亲切仁慈面目示人,即便权势滔天,届时朝中无人信赖她时,皇帝反击,太后无人可用时便真是穷途末路。
自然,不仅如此。
明瑜要向太后讨命。
她除了灭除太后那场不切实际的长生梦外,还要替太后亲手在她身边夺走的人报仇。
母亲丶白夫人丶清榕姐姐丶绫芜丶师父……
还有那么多的,死在她贪念之下的人。
可光有那条名为长生咒的项链断断不够。
摆出此物算不得证据,对皇后沈氏施害却实在能拿出证据。可况……她近日研究长生咒那些粉末时,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些终归是几十年前的粉末,兴许同现在大有不同。
那一丝疑虑究竟是什么,或许也只能在宫中找到答案。
京城繁荣似锦,纵使如今城外暗潮涌动,京华之内也维持表象。
“朝廷还真是恐怖。”连竹蒙着蓝纱穿行在京华街道上感叹。
难得的宁静,今后不知还会不会有这般的安宁了。
司喻沈默了一路,突然开口:“我们如今能居于何处?想必太后现在对我们的关注只多不少吧?”
明瑜也在思量这个问题,她一时想不透,提及京华她每每回来都是住在京城的虞宅,眼下提起这个字确实可笑了些,可若是客栈也难保证并无风险。
“跟我走便是。”祁怀晏平声道。
“老大你别是早就打点好了吧?”连竹忍不住问。
祁怀晏当着明瑜等人疑惑的面容,沈静道:“去我家。”
明瑜心尖似有弦轻拨,发出悠扬的曲调,直到与他曾经的某些话重合。
祁怀晏在京华的住处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