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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鸦声(四)

斐安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出憋得说不出话,他皱皱眉,向前探了一寸疑惑道:“这位公子,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明瑜抽抽嘴角,倏然想起几月前在凛北,这人恶趣味地淋了斐安一身水,还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的顽劣摸样。

薄唇抿起,藏起那抹樱色,不经意转头时却见了一抱着大堆大堆衣物的小宫女落寞拐过拐角的神采。

她鼻翼旁伴着一颗小痣,身形似乎……

“去吧,这里我在。”祁怀晏凑近她耳朵,身段稍稍压低低声对她说。

她蓦地回头,对上他眼神中的肯定后点点头,向斐安行了礼,低眉回道:“大人过誉了,不知哪里长得像您的故人,却是是奴婢荣幸。”

来不及顾这句话究竟靠不靠谱,但于她而言那小宫女倒是重要的多。

说罢,她没再看斐安的脸,匆匆追上那人的脚步,消失在这两个男人身旁。

斐安脸上泛起阴翳,面目不善的看向祁怀晏,冷声的模样较先前大有不同。

“与你有什么干系?”

祁怀晏指腹摩挲腰上的玉佩,毫不掩饰眼中的玩味与不屑,说:“恰好我与她相熟,斐大人莫非连百姓的家事也要管?”

“家事?”他眉心紧紧拧起,显然对明瑜和他的说辞皆有不满。

祁怀晏向前迈了一步,于他耳畔不远处道:“斐大人莫要再将心思放在不该放之地,如今乱世,你未必不曾察觉,不然你亦不会出现于宫中。但祁某有句难言,虽私心不愿告知,但良心实在难避。”

斐安被他的话说得神色一凝,“你什么意思?”

祁怀晏迈离他背后,在一丈远处顿了顿,正色道:“乱局下,斐大人莫要乱了阵脚,将不该信之人视为信仰。”

他吐出最后一句话后撤身离去,不再多停留一瞬,却因将才为明瑜披纱的动作心里欢愉,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嗯。

一眨眼便将斐安忘在脑后,可那一袭白衣之人站在那根桂花枝下良久,最终狠狠扯下花枝,丢在地上。

明瑜循着小宫女的脚步一不留神来了浣衣局,现下渐渐入夜,浣衣局的宫婢皆去用膳,可这人还在一边抹泪一边洗衣服。

明瑜躲在暗处犹豫着,仔细思索眼前人与绘霜的相似之处,她不敢贸然上前,若猜错后引起注意便不好了。

故而她在那处徘徊了半刻,鬼鬼祟祟的模样反倒叫另一人怪异地扫了她一眼。

“你是新来的?”那小宫娥上下打量着她,确定她并无特别之处后翻了个白眼,“站在这做什么,新来的就是懒惰!没瞧见她在那洗,眼里没活?”

明瑜始终点头哈腰,并非她怕,而是努力将脸隐藏在阴影下,待那牙尖嘴利的宫女走后,像捞来个理由似的,她轻轻坐在已止住泪一言不发搓着手里衣物的宫女身边。

眼下夜比将才深些,有些话也好说。

“姐姐洗衣服时手好利索。”她试探着开口,馀光不住地瞥着她,那颗痣的位置大抵是不会错的。

她不愿搭理明瑜,以为又是个来奚落自己的,故而始终默默擦着手里衣服上的脏污,一语不发。

恰在明瑜思量还有什么能说的,却在她伸手够衣服时忽然看见她手腕上的一根细细银结,近乎一瞬间肯定了心中猜想。

“绘霜?”

宫女腰身一颤,她疑惑这新来的宫女怎会知晓自己,将木凳默默挪开一步开外,依旧没看她。

明瑜这下真切确定她是那年皇后身边贴身女婢,她记得很清楚,清榕姐姐有一日曾对她说,她喜欢银珠,明瑜便给她编了一只银结。

那年她女红上不得台面,但手还是巧的,后来清榕哄着她编了一上午,制了六七条来,给身边贴身女使和自己都戴上一只。

现在她对面这宫女腕子上正是她曾经做的其中一只。

明瑜四下环顾,见无人注意到她们这里时,才再度开口:“清榕姐姐,你可还记得?”

不出所料,宫女手一松,皂角团一抖,“扑通”一声落于清池。

她终究带着几分错愕,回过头来看向明瑜。

她特意寻得一缕月光能照见面容之处,对绘霜一笑。

宫女不可置信般,一再用干净的手腕揉着眼角,彻底看清了她的面容,薄唇颤抖着问:“是……虞姑娘吗?”

她点点头,却见绘霜手中攥着衣物已然发白的手一下变红,双唇由颤抖变为开合但说不出话的震惊。

“虞姑娘你怎么会……”她不解。

明瑜来不及与她解释,长话短说地交待了来到这里的原因,后又小声询问她:“当时清榕姐姐常吃的难寻补药,是你一直侍奉用药的吗?”

绘霜点点头,毫不犹豫道:“绝对没错,那药我记着清楚,说是太后娘娘怜惜我们娘娘常年抱病,遇上些好物皆会送来,那药也包含在其中。后来觉着好用,便也一直喝着了。”

明瑜眼眸一凛,追问道:“那药后来是你们自己去取,还是定时有人送来?”

绘霜皱眉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这倒是……有一位公公送过,我瞧着面生,但总是在内廷侍奉的。”

“这样啊……”明瑜垂眸,境况像陷入死局。她转念又问:“宫中药物应该皆有备份吧?”

将贵重药材留有馀量妥善收藏起来,是慎平曾反覆与她说的,医倌随手的习惯,除过必要紧缺的药物,其馀皆有留存。

他曾出于宫中御药局,想必御药局也有这一习惯。哪怕是太后赏赐的补药也需经太医之手,那么自有留存,甚至……

“啊!我想起来了,曾经我听揽星殿下人嚼舌根子,说送药的是御药局的修习小太监,但不知他现在还是否在御药局当值。”

明瑜浅浅一笑,心里的碎片连成一个环。

甚至……派去送补药之人也是御药局之人,这才敢叫揽星殿接药的人彻底放下心来。

“绘霜,你可否带我去一遭御药局?”她问道。

慎平与她约定之处也是御药局后院的围墙角,他先行去故地打探情况,现下不知境况如何。

小宫娥自是连连点头,她含泪跪在明瑜面前,垂下头时有泪顺着脸颊滑落,融于手中的浊水里。

“姑娘……求求您,为我们娘娘还一个公道,我始终不敢对别人说,当初娘娘的身子日益糟糕得不像话,可那是旧疾啊!我自五岁起便与娘娘一同长大,她每年都有的境况怎会那两年突然加重,又对我说,她想养好身子努力与殿下共白首……怎会突然就没了呢!”

明瑜忙拉起她,用洁净的袖口为她拭去不断坠下的泪珠,见她颈间新伤叠加,便知这些年她在宫中也不好过。

有苦楚无人说,连带着沈清榕的那份冤念也只能咬碎了生生咽下去。

“我会的。”

某些时刻她总在庆幸自己学了医,还拜了个很好的师父。

这些叫她一直走到现在的选择能让她遇见难以抒怀之事时,能当一次自己的医倌。

我之为我,最大的难处是永远做不到无我。

御药局设在僻处,本身宏伟明亮,那明亮又是那种被古籍熏陶地散发辉煌的明亮。

明瑜与绘霜悄悄缩在大树下一片巨幕阴影之下。

宫女的衣饰为她带来极大的便利,袖是缩口,裙摆也不似素日的那样飘逸,于夜色中行动倒是便捷许多。

那时祁怀晏披在她身上的纱也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夜秋风的侵袭。

“你可还记得他长相如何?”

绘霜摇摇头,却说:“那是不知,只是听闻半年前御药局升上了个新太医,太后娘娘颇是善用,总叫他去太后的永春殿。”

“为何?”

有些难以启齿般,她羞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他医术不逊,面容俊朗,正值气血方刚之年,夜里娘娘身子不适时总……”

明瑜撇撇嘴,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无妨,先去寻补药残品便是。”

当下御药局唯有当值守夜者一人,年过半百,发鬓斑白,蓄着的胡须直直坠在胸前。

明瑜不见慎平,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但在老太医哈欠连天时顺水推舟般拈出一包粉末,从离他最近的窗掀起一角,尽数吹至他鼻息间,顺势提醒绘霜噤声。

那是她闲来无事配置的安睡药粉,只需一指的分量便可叫人安稳睡去一整夜,鸡鸣都唤不醒那种。

直到他终于靠在墙边睡熟后,她才拉着绘霜溜入御药局内。

药局有两层,下大多是白日里诸位太医理事之地,上有柜门千万,储放壁国绝大多数的草药,连有些民间不便寻得的药材这里也悉数存放着。

她径直上了二楼,正欲拉开柜格时却突然想到,那种备品应当放在些难得之处才是。

四下环顾也找不到一处像是藏匿罕见珍品的角落。

“姑娘,不若去那边的拐角寻寻,有一次我来拿药方时见一小太监偶然走到那处,被当值太医狠狠责罚了,还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允许别人踏足那里。”

此话点亮了明瑜的头脑,却在刚背过身时陡然听见一抹凄厉的惨叫。

她吓得一激灵,迅速撤身藏在角落,逐渐发觉声音是从二楼距她们不远处的暗室逸出的。

“姑丶姑娘……”

明瑜赶忙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莫要出声。

惨叫之后是一段趾高气昂的嗡声,似是责备,言语中似隐约听见“太后娘娘”几字。

明瑜躲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将身子掩在阴影里,一步步挪向那个暗室,直到留有馀地后将虚掩的帘子掀开一个边角。

她瞳孔瞬间颤抖。

御药局暗室中有辅药的利器等,亦有炼药的锅炉。而中央一窄床上赫然躺着一半身鲜血的男人。大抵二十有馀,浑身被禁锢在床铺上,似乎将将受过刑罚在晕厥的边缘。而他面前站着一位满绣蟒袍的太监。

他扬着手里的细棍,剔肉般拨弄男子身上的衣袍,确认附和规范后极厌恶地随手丢去棍子,站得极远,尾音拉长,极尖利道:“太后娘娘的玉体岂是你敢惦念的?寻你去是做个药引,当真没点自知之明了?”

明瑜懂了,想必这人便是绘霜口中那位常常侍奉太后的新晋太医。

她倏然起了个猜测,补药之事当年定未声张,既然太后敢经御医之手,那位御医想必早已被她买通,眼前这个苟延残喘的……

耳畔响起脚步声,她猛地缩回原处。

幸得一帘庇佑,那人径直离去并未在她们面前停下。

她刚欲潜入暗室,却倏然想起绘霜,于是对她柔声说:“绘霜,那里境况或许不堪入眼,你便回去罢,若离开太久也惹人怀疑。我定不会叫清榕姐姐枉死,还有,谢谢……”

绘霜施去一个颇是希冀的眼神,而后又一次只剩明瑜一人了。

她叹了口气,放轻步子掀开帘子行至他身侧。

男人疼得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宫刑……

明瑜尽力叫自己不去看他,视线稳稳落在他迷惘飘忽的眼睛上,竭力掀开他的眼皮,冷声问:“你是御药局的新太医?”

男人意识朦胧看不清她的面貌,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嗯”声。

她直白道:“你与太后,可有别的交易?”

男人听见那四个字猛地心悸,双臂不自觉颤抖开,想起将才公公的嘱咐,他使劲摇摇头,死死咬着本就无血色的唇。她甚至看见他眼角滑下两行泪,没入耳中。

“没丶没有……没有……”

明瑜强忍恶心,凑得近了些:“放心,我非那些公公差来的人。我可以救你,你现在……”她撇了一眼她鲜血淋漓的下肢,咬牙道:“应当很需要医倌处理吧?”

男人咬着的唇松了松,像溺水之人寻来救命稻草,迫切地颤声:“救……救救我……”

明瑜玉指流畅地从锦袋中摸出一小包极速止血药,在他凄凉的眼皮下晃了晃,当着他持续哀鸣的迫切碎音中一笑拿开,凝白的指与不远处的血色中色调截然分明。

漂亮的桃花眼狠狠眯起,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铿锵有力道:

“想活,便告诉我……你与太后,可有别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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