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五)
受了刑罚的年轻御医几近下一瞬便要昏过去,最终仍在恐惧与想活下去的意志中垂垂挣扎,最终后者意愿胜过前者。
明瑜感受到他更加急促的呼吸,夹着药包的两指稍一用力,药粉的细微碾压的窸窣声被无限放大在暗室中,她适时予以最后一道压力。
“动手的公公手里没轻没重,不似刑部之人,他的刀口并不利索,血只会越流越多。”她瞄了一眼那人下体的猩红,忍住嫌恶将药包一下攥至手心,轻佻起语调:“最多一个时辰。”
你就死了哦。
御医终究年纪轻轻,果真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恐惧地止不住抽搐,嗓音极艰难地发出几道轻音。
“啊……”他润润嗓,道:“你是……谁?”
明瑜展开药包,任由药香气弥漫在他鼻息间:“闻出来了吗?与你一样,是个医。”
男人在嗅到药香后动静更加剧烈,想活下去的迫切被一瞬激发下来,医者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掌控是最明白的,他这模样自己也定然有数。
“你与太后,可有过别的交易!”
男人败下阵来,阖上眼,叹了口气:“是……有……”
明瑜骤然睁大眼,神经敏感追问道:“四年前,你与她做过什么交易?”
“四年前……”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颤抖地看向明瑜,最终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药包,坦然道:“帮娘娘,为皇后娘娘送过药……”
“补药?”
他点点头,“她说,归顺她,在御药局有……帮衬,我只是送了药……”
明瑜眸光凌厉,呼吸一窒:“你知晓那补药功效吗?”
他犹豫了一瞬,再次点点头。
“知晓……但我当真不知皇后娘娘会……”
明瑜心底空落落一片,她早知太后定与这买通了的送药人串通一气,补药不能被人尽皆知,只需查到是谁替她送了药,便有理由揭露太后的虚情假意。
可看着眼前这垂死之人时,联想到他每次皆笑里藏刀将补药送去给清榕时,她眸子里依旧迸发出些寒意。
手执药包的指尖发白,最终亦松下劲来,眼眸晦暗,辨不清其中神色,她如约将药粉悉数撒在他创口处,又象征性进行简单处理,察觉到他急促的喘息平覆下来后,才冷冷开口:“若我今日不是一名医倌,我定不会救你半分。但我需要你好好活着,与太后为敌。”
“你……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敏锐问道。
明瑜背过身,欲离开的脚步顿了顿:“想要一个公道。”
说罢她不再理睬他,察觉门外无人后悄声掀开帘子溜了出去,径直来到绘霜所说的隐蔽处,翻箱倒柜片刻后果然发现一只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青瓷瓶,唯它一瓶被单独放在一只柜格深处,且积上一层厚厚灰尘。
她拔出木塞,顿时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是草药,亦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明瑜没有时间多想,将之藏在怀中后便欲翻身离去,阖上柜子时却不经意碰倒了一本医书拓本,惊奇的是它被碰倒后摔在地上的同时震出了些别的东西。
奇香,是一抹熟悉的草香。
她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一只半掌大的檀木盒子里躺着一颗丸药。
深红色的细腻药丸幽幽散发着她熟悉的香气。
长生咒。
与她脖颈处长生咒的大体气味无二,唯细微处有些不同,几乎是下一瞬她便意识到这是何物,同样将之放在怀中,与补药残馀贴在一处后匆忙离开。
不宜久留,御药局虽地僻,却亮堂地很。
明瑜蹑手蹑脚爬下楼,不断思量着这丸药许是在慎平之后仍配置至今的新品,故而御药局太医们才极力阻止任何人靠近那个角落。
不是因为补药,而是长生咒在里面。
被她迷晕的老太医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睡在那处,一切似乎都顺利进行,无论如何她此番来宫中的目的已彻底达成,至于那丸药……她揣着烫手,但好在师父来京,纵她没那个本事,慎平也定然可以探出一二来。
可提及师父,她为何到现在也未见师父的影子?
明瑜伏在御药局墙壁边沿,外面天色一片漆黑,恰是溜出去的好时机。
她死死压低头颅,装成宫女的模样,一脚踏出御药局,却发觉面前气息不对。
明瑜猛然擡眸,眼底情绪剧烈一颤,脚下也随之顿住,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忽然出现的几人。
为首的是那赫然挺立的蟒袍太监,太监帽极有压迫性,手中的拂尘扬起,面带狠意地看向她,直直拦住她的去路,声质尖锐道:“姑娘好身法,太后娘娘听闻姑娘事迹想着是个念旧人,娘娘与姑娘也许旧未见,想请您去我们永春殿小叙,瞬便……有一位也在永春殿等您呢。”
他眼眸迸发出如剑的寒意,虽微微颔首却未叫明瑜看出半分尊敬。
明瑜喉间紧张地上下一滚,扫视了一遭眼前七八名太监,指尖霎时冰凉彻骨。
她发现了。
明瑜早该想到……依太后那般缜密,终归逃不过她的眼。
可……是如何发现的?
明瑜无法抗拒,半被监视着在他们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那件富丽宫殿。
一边靠近那里,一边却又在想着……他口中在等她的人是谁?
不祥之感弥漫在四肢百骸,一颗心不安地跳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时至午夜,宫道静悄悄地连片风动都能听得真切。
她想着想着,怀中长生咒的香气丝丝缕缕吹向她鼻息,明瑜觉得有些不对劲,若她得了现今的改良后的长生咒,她该如何揭露?或者说揭露有用吗?
或许走到这一步只剩最终一个办法。
掌权者只能有一个,倘若皇帝与太后都不肯放手,那么最终……
“到了,进去吧,莫要让娘娘等久了。”
蟒袍太监利声道,像押犯人般将她推向殿内。
明瑜一个没站稳,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手脚被捆绑的慎平。
“师父!”她瞳孔剧烈颤动,连跪带爬地来到他身侧,却见慎平气息不稳,似是被暗卫或太监重重打晕后才捆绑着拎到这里来的。
他眼睛被蒙住,眉间在听到她声音后楞了楞,“明瑜?”
明瑜忍住眼底的酸涩,刚要回覆他,慎平又低声问道:“想拿的东西拿到了吗?”
她紧紧咬着下膛,点点头,沙哑道:“拿到了,丸药……”
未等她将那东西拿出,巨大的屏风后便款款而出一袭极为华丽的身影,脸颊如玉,白腻的粉只浅浅点了一层,全然看不出这是年近七十的容颜。
明瑜刚触到怀中丸药的手缩了回去,警惕地看向那个生的慈眉善目的女人。
她脸上看不出一丝褶皱,全无苍老之态,虽无法与十馀岁的少女比拟,但面容仍维持在三十上下。
“全到了啊。”她声质带着独特韵味,极有底气。坦然坐在主位上看着地上一老一小二人,缓缓勾起一抹鄙夷。
“沈嵘,你果然没死。倒真如那时传闻,来去无踪……可你瞧瞧,如今你都这般老态了。”她语调缓缓勾出不屑,打量着慎平上下。
明瑜跪在地上,一语未发。这是她第三次见太后。
四年前入宫见她时,还满心觉得这人慈眉善目,如今却只剩下不可理喻的可怖。
慎平良久后咳嗽开,扬起一口气说:“娘娘确如臣当年最后见到那般貌美,只是……娘娘也年愈七十了罢,人又如何能逃过生老病死的轮回。”
“哦?”她乌黑的眉睫上挑,“年老的是你啊,沈嵘。哀家将成这世间第一个不入那轮回之人,倒还要感谢你当年的付出才是。”
她接着道:“这不是虞姑娘,哀家可有好些年未曾见过你,上次还是我那短命小皇后去世时见过罢?如今……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明瑜听出她话里全然不似关切,倒颇是挑衅,似乎视线在她身上上下寻找着什么。
“太后如今实在是万福,民女不敢于娘娘面前妄自菲薄,却是不曾记得见过娘娘。”她低下头道,想起她提及皇后时那可笑的语调狠狠攥拳,倏尔擡眸,冷然道:“不曾见过如此爱做梦的娘娘。”
太后沈寂片刻,忽而笑开,又一瞬定了神死死看着他们二人。
“妄言不少。”她指着明瑜,戴着玉环的指随手遣两名侍卫一把将明瑜架起,在她身上抖搂下来那颗丸药。
“不知该说你们天真还是觉得哀家好欺,御药局都敢擅闯。先是老的去偷,偷窃不成被抓后竟连小的也去偷。”
明瑜闻声一怔,楞楞地看向神采全部藏匿于阴翳下的慎平。
师父也去御药局寻找长生咒那颗丸药了?
他是在找的时候被抓的吗……
明瑜回神望着已捏在太后手中的猩红药丸,不久前建立起的信心全然崩塌。
“这颗药丸能得沈嵘及其弟子如此青睐……”她尾音轻快上扬,带着韵调的声线在一瞬间布满贪欲:“可毕竟不是终品。”
太后回过神,眼中似有贪婪的光芒溢出,一挥手叫侍卫尽数将两人架起,无视他们的抵抗,一路将明瑜和慎平带入那永春殿地下暗无天日的地穴。
明瑜周身被不透风的地下死牢回荡着的寒意震地发颤,几乎一瞬间便知晓了这是老妇人所说,慎平年轻时被囚禁之地。
死牢建的隐蔽,于侧殿书柜后的暗门地道里。
漆黑铁栏干早已生了锈,一根触目惊心的铁架子立在墙下,上面干涸的血迹形成黝黑的斑点。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明瑜看向这铁架时骤然坠下。
她好像看见师父曾被绑在铁架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可太后好似以为她是害怕地落泪,轻笑道:“人要七情六欲,纵一身不屈的铮铮铁骨在死亡面前也会恐惧地颤抖啊。”
“娘娘何必再将我二人带至这里?”慎平气息不稳道,这里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场火并未影响分毫。
“沈嵘,我确实钦佩你的医术才能。以至于后来听说你死后我再寻的医倌都没有胜过你的。”
太后顿了顿,孤身一人站在他们二人面前,唤其它人出去守着。
“可你不识擡举。”
明瑜极力忍着想要冲上去的心,看着师父被不断挑战着他逃避了数十年的问题。
太后一袭华服,绣着的大花与这里实在太不相符,唯手中一抹猩红异常醒目,“你说,名医沈嵘与其弟子皆青睐想要窃取的长生药,究竟是否可信呢?”
明瑜察觉到她话里的不对,神经敏锐地盯着丸药。
她说:“不若你来替我试药。沈嵘,御药局这丸药虽大部分是你早年的成品,却也融入些后来医倌的心血,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枚。不若你来试试……这长生药!”
她几近张狂地掰下一小团,丢在慎平面前,猩红沾上些地上的灰,裹了一圈脏污后滚到慎平面前。
明瑜大喊:“不行,师父……这还未完全……”
慎平却大手一挥打断了明瑜的话,拈起眼前的丸药,视线一刻不离地看着太后狂妄的眸子。他自己却显得坚定不屈。
“无碍,医者当对自己所制之药附以全然信任,你可还记得?”
明瑜死死咬着下唇,脸颊上早已布满泪痕,嗓子沙哑地发不出声来,却不断摇着头,最终在他坚毅的面容下,低低吐出一句哑得快要听不清的话:“徒儿谨记。”
长生药未完成,谁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慎平最终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将丸药嚼碎,齿间碰撞,最终咽下肚。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