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六)
暗牢外的一炷香燃去大半柱,太后始终死死盯着慎平的神色。
不知是药的缘故还是如何,慎平原先止不住的咳嗽和虚弱的神情竟真有缓解!
明瑜一眨不眨地跪在慎平身边搀扶着他,直到他睁开眼,挣开她拉扯的手,顿了顿,以一脉清冽且底气十足的话音畅声道:“长生药,沈嵘平生最疯狂的作品。却从未惧怕其威!”
身上散发幽幽香料气的太后定声,最终逸出些得意的轻笑:“沈嵘啊,哀家就知当年将药交予你配制是正确之举,你最好对你的手笔当真信心十足,这才能叫哀家长生不老啊。”
“纵然棋差一着,长生药还缺了些,就算只可回光返照亦如何?哀家从不是将死之人啊。”
慎平顺口震声道:“太后应当知晓,长生咒的威力比沈息香大的多,您当真不怕反噬吗?”
她说罢,携长长金甲之手轻快地在他脸上拍了拍,“沈嵘,你真是个奇人,沈息香反噬有如何,眼下你服下长生药倒没有沈息香的死态就够了。为世间留下两味传说中的药物,命数如此也是你的荣幸。”
攥紧手中残缺一块的长生咒药丸,如获至宝般扬长而去。
“待那柱香燃尽时,里面二人莫要留活口。”
太后交待暗牢外暗卫的言语被明瑜全然听了去,她依旧在落着泪,不断为慎平检查着,口中喃喃:“师父,您为何……”
为何要返回京华,为何要去御药局,为何要咽下那不知境况的长生药。
她已无暇顾及片刻后暗卫将会如何杀了他们,她只知晓师父的面容其实……比将才更加虚弱了!
“明瑜……”待太后真正离开后,他浓浓吐出一口气,伴随着一滩血。
她一下慌了神,带着哭腔却又怕惊扰了外头的人,“师父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还是……还是那长生药啊!”
慎平并不意外,他细细瞧着明瑜的动作,如释重负地笑了,最后一次笑得爽朗。
“明瑜,你究竟在紧张什么,在畏惧什么?”
“师父你莫要说话了,我……我现在就救你。”她手足无措地翻着腰间的锦袋,泪坠在她颤抖的手上,溅起水花。
地上他将才吐的血,分明是中毒的迹象。可将才他却显得健朗。
“师父您不能……长生咒还,长生咒还要您来解……”她带着哭腔,却是止不住的哽咽。全部的脆弱在此时一览无馀。
慎平却径直说:“徒儿,你是怯懦,不是害怕,可对?”
明瑜手中一顿,慌忙摇头,“我怕您真……”
“那你为何将长生咒推到我身上?对你自己没有信心?”他反问。
明瑜沈默了,她的确对自己没有信心。明瑜从未质疑慎平的能力,甚至她始终视其为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却从未觉得自己能真正行至高山。
“下意识便认为自己做不到,下意识依赖我。你为何觉得自己不行?”慎平看向她慌乱的眸,止住她想要逃避的手。
“师父……您是壁国名医,我像您学是自然的,可……”
“可长生咒是我所创,如今要你去完善甚至破解,你就怕了?”
明瑜不作声,他的话直戳她心。
任是别的草药汤药丸药什么都好,可她该如何去踏上那座高山,甚至越过它?
于她而言,破解长生咒就是叫她去翻越那座仰视数年的高山。
她终于摸出锦袋中的玉瓶,那是她的万能药,因害怕还从未对师父提及过已有雏形,可现在慎平的力气正逐渐消弱……
“师父,我的万能药……一直未能与您说,其实我……”
“你记得那时为何改名为明瑜吗?明瑜,你是明瑜,是一块明净的璞玉。”慎平不理睬她的逃避,径直说着:“你以为我为何决定收下你,仅仅因为你娘的救命之恩?怎么可能!”
他是沈嵘啊,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神医沈嵘,收下的弟子这辈子只有明瑜一人,而能被他看上眼,足以证明……
“你的天赋,在我之上。”
明瑜听闻这句话后猛然擡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慎平清明的眸子。
“师父……”
“早在霖州我就知晓,霖州偷偷摸摸行医的女医倌,胜过所有男医倌,独特的天赋胜过旁人,亦胜过我。”
他说罢,又吐出一口黑血,香大抵也将要燃尽,明瑜如今却不怕死了。
暗牢中,她在迷惘之中依稀听闻暗牢外有翕动,这边慎平好不容易大口缓了缓气,笑道:“最初拜师,你说你要研制万能药……没成想竟真的……有结果。”
他低目细嗅了她的雏形药,一言不发,眉目里却难掩的赞誉。
“明瑜,世间并无万能药。”过后,外面似乎有刀剑厮杀声,还是拔剑音?她无心探究,只对着慎平难过地摇摇头。
“师父,您坚持一下,我定然要将您医好,我……”
慎平布满皱纹的手抵在她翻找的胳膊上,霎时,暗牢的门被破开,一股浓浓血腥气扑面而来。
明瑜顺着微光望去,祁怀晏冷着眉目执剑立于暗牢口,身后是纵然倒地的数十名暗卫。
将才,他将其尽数杀之,无声。
像是寻得一株救命稻草,她祈求着祁怀晏,“祁怀晏,求你带我师父出去,他中毒了,我现在寻不到解……”
说话之际,慎平好似向她的锦袋中塞去一物,不等她询问,慎平又咳出一口血来,带着决绝的气魄道:“明瑜,世间并无万能药,你就是壁国的药!”
这一句叫她完全楞住了。
泪如雨下,她哭得视线模糊,半拖着慎平虚弱的上身,说不出一句话。
祁怀晏已走到她面前,慎平掀了掀眼皮,对着祁怀晏吐出一句微弱的话音:“臭小子。”
他明紫玄衣溅了大片暗卫的鲜血,此时宛若走在暗牢的鬼魅般。
“臭小子,还记得我那年与你说的话吗?若有一日……现在便是那一日了,我要你……亲手……”
祁怀晏向来知礼的眸色中迸出些惊色,看着慎平从未有过的虚弱,眉心紧锁,忍不住道:“先生!”
明瑜似是察觉到什么,她低声唤着慎平的名字,一再说着不要,又匆忙唤着祁怀晏救他。
“徒儿,我培养你从不是为了叫你追赶在我走过的路上……我早已许诺过,此生不碰长生咒。可唯有你,只有你能破解,那座你以为的山并不是无法跨越的!”
她好像听见祁怀晏拔剑的声音,慎平对她露出一抹笑,眼底带着全然饱满的赞赏,对他这辈子第一个甘心收下的徒弟,亦是最后一个徒弟极为赞誉。
他用尽最后一道力,顽固的老人即便连眼皮也快要擡不起来,却仍振声有力地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明瑜……你是我沈嵘的弟子,要记住……在这世上,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的!”
说罢,明瑜泪已干涸,眼前迸发出一道刺目的血色,一把冷剑贯穿了慎平的胸膛,他再也没睁开眼,最终倒在那故事开始的暗牢中。
明瑜耳畔蜂鸣,一瞬间失声,仿若听不见世上所有声音,亦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她脸上溅上慎平的血。
而那冷剑另一端,是祁怀晏凝白的手。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
时光倒退,好似回到四年前霖州的那个雪天。
祁怀晏于晚墨山跪在慎平身前,一字一句皆是请求他救下身陷疫病的虞小枝。
那天慎平对他说过一件事,后来的很久祁怀晏都不明白是何意。
彼时慎平在漫天大雪下,让祁怀晏答应他一件事。
就是……
若有朝一日,他濒死之际遇到祁怀晏,无论何种境况下……请祁怀晏务必用剑亲手杀了他。
不能以别的方式,只有剑。
那时的祁怀晏不过是个小帮派少主,一直到后来的很久他都不知慎平是何意,直到现在,他满目悲戚地看着地上那个曾名冠京华,到后来的很久都值得敬佩的老人。
才知悉他的想法。
究竟是多么深思熟虑,才将自己的死亡都一步步算好。
沈嵘赎了自己的罪,以自己的生命,赎下三十多年前因年少轻狂犯下的罪,于昭玄十四年的深秋。
一命抵一命,或许那年他就该死在这暗牢里,命运叫他结识了一位足以托付的弟子,顺理成章的……将希冀延续下去。
明瑜脸上溅得血也已冰冷,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祁怀晏,颤抖道:“你在做什么?”
她发疯般冲起来将祁怀晏推到在地,纵然大口喘着粗气也无法排解心中的愤懑。
祁怀晏他……杀了师父。
男人一言不发,任是被明瑜推到打骂也一言未发。
而后不顾她的抵触和悲哀到极点的心境,径直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座暗牢。
明瑜最终回望慎平时,他嘴角含笑,带着对明瑜全部的信任和赞赏,结束于长生咒开始的地方。
而她身上的纱衣落在慎平冰冷的身体上,倒像一场安葬。
明瑜哭累了,也哭不出了,嗓子彻底干涩被祁怀晏带离暗牢,逃离永春殿这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世间再无传奇神医沈嵘。
她再无师父。
小提升来咯~祁怀晏跪慎平在4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