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八）
秋雨淅淅沥沥直到破晓，明瑜站在宫门外的空地上，手里是那只冰冷莹润的……玉鱼。
栩栩如生的可爱小鱼被雕刻成一个灵动的姿态，悬在那只向神明祈来的红绳上。
少年残存的最后一缕青草香也于雨中消弭。
她站在雨幕中，四下无人，侍卫早已撤退，而她直到破晓后很久才回过神。
明瑜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陋院的。
只记得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良久。
纵然司喻和连竹皆满腹疑惑她为何自己那样狼狈地走回来，亦无人敢来打搅她。
明瑜将自己缩成一团，靠墙坐在床榻一沿。
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亦不时在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她不该入宫的，对吧？
起码不入宫，她就不会一下子失去那么多人。
明瑜头脑一片空白，师父的话，祁怀晏的剑，他的选择，手里的玉鱼。
直到她彻底崩溃，将腰间锦袋一股脑抛在墙上，里面的瓶瓶罐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顺着半敞的袋口零落在床榻上。
明瑜抱膝而坐，无色的眸子却不经意瞥见一个滚到她身侧的小球。
一抹猩红从皱巴巴的白纸里隐约露出端倪。
那是一抹罕见的猩红，只在一个东西上见到过。
长生咒……
明瑜心底暗叫不可能，手伸至半空顿了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指尖去触碰那枚猩红如血的小球。
这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她锦袋里的，除非……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一幕。
彼时在暗牢中，慎平曾趁所有人不备时用手在明瑜锦袋中划了一下，当时她觉得锦袋似乎多了个什么，却并未在意。
这……
只有一枚的长生咒，被她从御药局偷来后不是被太后收走了吗？甚至掰了一块给师父。
可为何现在她手中有一颗完好无损的？
这究竟是……
明瑜将之放于鼻下细嗅，这味道于项链中无异，甚至气味更浓些。
若这是慎平隐秘放给她的话……
她好像懂了。
记得那时在永春殿，慎平见她第一句话便问她可有拿到御药局的长生咒丸药。
可后来，太后说这丸药慎平在她先前便去偷了，他也是在那时被太后的人抓走的。
但明瑜去时丸药却完好无损的放在那里，被拿走后现在又出现在她身上。
只有一种可能……
慎平偷溜进御药局的目的从来不是偷长生咒丸药，而是……去交换。
明瑜小心翼翼捏着这枚猩红，瞳孔止不住地晃动，眼底翻涌着一股一股波纹，带着全然的不相信。
师父他，来京华的目的就是去换药。
御药局里的药最初是真正的长生咒，所有人都以为慎平是去偷取长生药后未果被抓，但他其实只是去将自己拟出的假药与真药调换，而后明瑜去偷时，拿的自然是假药。
可别人不知，尤其是太后不知。
她定然不会怀疑他们二人的目的，或许是对神医沈嵘的高高在上之感使然，故而也对明瑜费尽心力偷来的假药深信不疑。
这样一来，真正的长生咒就不为人知的被慎平和明瑜拿走。
因此后来太后手中的，始终是假的长生药，喂给慎平的亦是假药！
可师父怎会在吃完后呈现中毒之状？
明瑜觉得此时她头脑极为通透，为过多时，她便猜出来——那假药有毒。
慎平这招走了一步险棋。
他以仿制成长生咒的毒药换来真正的长生咒。若太后信以为真服下，或许能一命呜呼，罪责也全在御药局，根本查不到他们二人身上。
那么当太后叫他试药时，慎平又怎会维持了那么久的健朗？
明瑜当时判断出那毒药功效不菲，可当着太后的面他却硬撑……
对了，他那时在硬撑着，假装出一副真正长生咒该有的起死回生强身健体之效用。
明瑜眼眶氤氲着雾气，咬着下唇，这下再回想起慎平那时的态度，较之当时更令人难过。
他为了让太后相信她手中长生咒为真，竟强忍了半炷香的功夫。
明瑜看向手中的真长生咒丸药，痛哭不止，为了这枚丸药，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它之下啊……
这时候她也不可遏制地想到慎平最终生命的终结……偏偏是死在祁怀晏刀下。
为什么兴许已经无需多想。
太后给暗卫下旨，待香燃尽后将他们师徒处死，那些暗卫个个佩刀。
若太后后来发现他身上并无刀口，而是中毒而死，假药就会被迅速发现。
哪怕终究会发现那是假药，慎平也想为明瑜的破解争取些时间。
故而他那时唤了祁怀晏，在他濒死时用剑将他刺死。
这样一来，慎平的死会被直接以为是暗卫用剑所杀，即便暗卫都被祁怀晏杀死，想到中毒那一步时明瑜兴许已经离开京华了。
她将头埋得更深，纵然外面天光大亮，她却将自己藏入一片漆黑之下。
果然……师父那时说只有她能够破解长生咒，因为世间唯一的长生咒就在她手里。
她苦于慎平的费心，亦不敢想象，慎平时隔几十年再回京华时，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回来的？
是既知自己将死，却仍抱有的执念？还是是赎罪？
她头脑乱成一团，却又忍不住想到，祁怀晏下那一剑时是什么心情？他和慎平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以及……这长生药所欠缺的未完成的那一步，究竟差在哪里？
问题多得叫她不知先来想哪个，眼下祁怀晏被押在京兆狱，她亦无法向隔壁的司喻和连竹解释。
雨声被梨花木门隔绝，室内是前所未有的寂静，室外是连绵不绝的雨声。
老旧的木门被轻推开，发出一道刺耳的锐音。
有人推门进来，令外面的雨声毫无保留地涌进昏暗的房间内。
来人一瞬间便看见她颓败的模样，以及散落一床的药瓶。
明瑜无心理会是谁进来，虽然光凭他的脚步声便能辨出，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利索，非司喻莫属。
司喻似乎也立在她面前良久，漆黑的眸子愈发幽深，看着明瑜的神情第一次没有那么厌恶。
“你打算一辈子缩在这里吗？”
他倏然开口，明瑜也并未擡头。
她嗓子变得沙哑，宛若含下满嘴的沙砾，吐不出也咽不下，只能顺着颤抖的话音一点点磨出。
以为司喻是来奚落自己，她无力道：“若你是厌恶我，无需多言了，我现在也厌恶我自己。”
谁知他并未回应他，阖上门，久久立于原处。
须臾，
他悄然吐出两个字：“不是。”
明瑜缩藏在双臂之下的鸦睫轻颤，不明他来这里的目的。司喻向来莫名厌恶她，她是知晓的，他不是来替祁怀晏讨伐的吧。
司喻叹了口气，道：“如今外界宣扬，玄寂司与皇室决裂，祁怀晏被押入狱是皇帝开始打压玄寂司。”
“什么？”明瑜倏然擡眸，不过才过了两三个时辰，竟这样传开了？
不用想，定是太后所为。
司喻闭目，一把折扇合起执于手中，青衫挺立得模样，却瞧不出什么埋怨她的神情，大抵发生了什么他与连竹也猜出了大半。
“我与连竹有些事心有馀而力不足，顶多只能作为一把剑罢了。”他顿了顿，又说：
“我想有些事你应该知晓，听完后，你再决定究竟要不要一辈子缩在这屋里。”
明瑜双臂微僵，指尖发白地交叠在一起。
“原本祁怀晏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告诉你，但我做不到。叫我看着他做了那么多还被关进牢狱，我也做不到。”
明瑜疑惑着看着他，司喻即使在说这些话时也依然是冷冰冰的。
“那年在霖州，纵我一力反对，他也全然不顾的一脚插进你的生命，为了什么？”
明瑜的思绪一下被扯回四年前，在那时依旧祥和的霖州烈阳下。她与祁怀晏第一次相见是在那场大火。
“我知晓你深陷他编制的谎言之中，可你又何曾仔细想过他这样做的原由？”司喻猝不及防抛出的一句话实实在在压在明瑜身上。
哪怕与祁怀晏重逢后，无论祁怀晏再好，她也无法劝说自己消解那年他的层层计划，像是把她的命脉掌控在手心一样。
“他当时都承认了……说包括那场瘟疫也是……”她无力地呢喃。
司喻嗤笑道：“他图什么？”
是啊，祁怀晏图什么？
“事情最初，是那样的……”
彼时在霖州，祁怀晏还未做好与虞小枝相见的打算，即便他将寒山立于霖州的目的是为了再见虞小枝，再见到那个在冰天雪地中救下他的姑娘。
他的初心不过是当当游侠，自由不羁，意兴来时帮助些遇到劫匪的商队，不高兴时打打林间叶也得个欢快，哪怕在林间恣意也无人所管。
可偏偏是那样在林中树上小歇的一个午后，他亲耳听见了那个阴谋。
祁怀晏记得明瑜有个哥哥，名唤虞植，是个重臣，亦是个天资卓越之人。
可他对这个天之骄子的印象不怎么好。
因他七岁那年想要去虞府答谢虞小枝救命之恩时，曾在府门外遭虞植冷眼驱逐，那时虞夫人刚过世，虞植却全无伤心之状。
他在霖州偏僻处的林间听见虞植与一锦纹华衣人交谈，话音中不住的提及虞植之妹，甚至带有些威胁的意味。
祁怀晏亦是在那一日知晓了，虞植貌若朝中得意之臣，其实与朝中另一股势力有勾结，甚至虞植才是被控制的那一方。
虽彼时他不知那股势力究竟是何许人，但他厌恶朝廷，故而……在他得知朝廷要以虞小枝要挟虞尚书时，他敏锐地发觉到一丝不安。
他计划的篇章开始了。
那场火灾是最初的事件，他知晓那日另一方势力的锦佩暗卫要在废宅商议虞家之事，故而他特命连竹着一身黑衣去窃了虞小枝的荷包，只为将她引向那帮人的商谈中。
即使虞小枝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要在那里，她也被那些人怀疑起来了。
祁怀晏深知倘若虞小枝什么也不做，最终落在朝廷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若想保命，唯有主动离开虞府，远离朝廷。
可那时的虞小枝对朝廷的威严深信不疑，祁怀晏便只好步步引诱。
首先是火灾废宅，让虞小枝被怀疑，从而加快对方动手的速度以及令她警惕，这是第一要事。
故而他才能在看见废宅被火侵袭后第一个冲进去将她救了出来。
其次是自己频频出现在她身边，那会让一心打压游侠寒山寨的那方势力同样以为虞小枝与之有勾结，以便加深他们对虞小枝妄图与朝廷对立的怀疑。
再然后……是瘟疫，最后一棋，他没想到朝廷会下这样狠的一棋。
祁怀晏从没想到朝廷加快下手的选择竟是用殃及百姓的手段。也没想到……虞小枝竟差点真的在瘟疫中死去。
那是他终其一生将要赎的罪。
同样的，他亦没想到与虞小枝朝夕相处的虞植当真能对妹妹下这样的毒手。
昭玄十年霖州那场瘟疫，朝廷那边的势力曾命虞植对虞小枝下手，故当祁怀晏得知虞植归家的消息时那样警惕。
他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哪怕自己的性命还悬在刀刃上，却又在细细为她思考每一步。
虽然过程不尽人意，甚至称得上残忍。
但当看见虞小枝真切地逃离了那场噩梦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祁怀晏的精心布局，终究保下了她一条命。
即便她会恨他，也不重要了。
终于填了第一章火灾的钩子！（长舒一口气）
虽然间隔这么久会觉得割裂，但是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