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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鸦声(九)

狭小的房间内明瑜与司喻相对而立。

听着司喻一字一句的话,犹如倾盆大雨悉数落于她心里。

“祁怀晏他……是为了保护我。”她低喃着。

她从没想过去探究祁怀晏那谋划背后的原因。

直到四年后的现在,她满心沈浸在那么多人离开的悲哀里,却好像忘记了……祁怀晏每一次对她好时,眼底难掩的炽热。

她不是不知道,尚书虞挚虽有辅君之材,于真正生活里却是个极没主见的怯懦之辈。

简而言之,为了维系自己的声名地位,虞尚书可以牺牲一切。但若论起控制他,他的两个孩子自然是个好靶子,毕竟他唯恐自己好父亲的形象破灭呢。

明瑜听后不免在心中思量,若朝中已借虞植来控制虞尚书,那么还盯上虞小枝的缘故只能是——虞植一人不够,要再利用虞小枝才能真正拿捏住尚书。

“所以你究竟,明不明白。”司喻启唇,似乎在经历了绫芜之事后,他对祁怀晏所为之事也能理解了些。

明瑜一言不发,司喻选择在这时候告诉她是何用意,她心里清楚。

直到司喻再悄声离开,直到雨淅淅沥沥下得更大,又逐渐停歇。

明瑜始终没有点灯。

手里猩红的丸药与脖颈的长生咒散发出阵阵幽香,二者交相辉映。

一道惊雷闪过,天际骤然被一片模糊的黑笼罩。

明瑜的黑眸在漆黑中熠熠生辉,她默默攥住怀中那根玉鱼红绳,冰凉的泪珠坠在玉鱼上,溅起零星水花。

霎时,一道飞火在空中骤响,黑夜顷刻被点亮,凄厉的亮光在她脸上映出一线光晕。

“我明白的。”

在主厅正忧心的连竹不停焦急地打转,司喻倒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连竹瞧他那不骄不躁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一点不急?”

对方浅浅啜了一口清茶,慢悠悠开口道:“有什么用?”

“不是,老大被关进去,皇帝如今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再……”

“连竹,你觉得光靠我们俩能走到哪一步?”

他颇是急躁地说:“我知道,只有我们俩当然不行,可现在也没有……”

“我可以吗?”

一道清润的女声随着推开的房门坚定不移地出现在两人的对谈中。

连竹及司喻两人齐齐向声音来源望去,明瑜颈间坠着长生咒,腰上整整齐齐悬着那只锦袋。

“你们二人不够,加上我,再加上贺青岚率领的一支暗卫,可够了吗?”

明瑜此话一出,屋内的两人悉数闭上了嘴,忽而又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楞在原地。

少女脸颊干净明丽,那副颓丧的模样像是一场梦。

倏尔,连竹才意识回笼,不可置信地连连眨眼,问:“明瑜你……没事了?”

她扯开一抹不能再明艳的笑,快速回应道:“嗯。”

明瑜深深凝视了一眼猩红的长生咒,眸光变了变,在电闪雷鸣的白昼交织出纷繁的色彩,最终落于满满的坚毅和深刻的恨意。

既然太后从那么早就开始谋算,她就要让她看看,那场长生美梦被亲手打破的模样。

不就是太后吗?不就是一颗丸药吗?

这场纷争她斗定了。

她缓步走近两人面前,凝神道:“侍卫和京兆狱中定然早有大半是太后的人,但那些人皆不足为惧,不过是无名小卒,想必我们加上殿下的一支暗卫足以抵抗他们。”

连竹双唇微张,看着她滔滔不绝的模样,迟迟说不出半句话。

明瑜又说:“我于宫中倒也非空手而归,殿下在召集四方暗卫队,据说令牌一出四方响应,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抵达京华。纵太后控制着北疆几支铁骑,但我们也并非没有。”

“你是指?”

她眉目清亮,坚定地对连竹说:“杨缨。杨缨率领的镇北军始终站在皇帝身后。即便他在北疆无力抵御退回京华,京华还有皇帝的暗卫队,不是一支,而是上百支。”

精兵总胜过士兵,而她们身后是千万名精兵暗卫。

连竹与司喻的表情随着明瑜的话骤然一亮,仿若带有些希望,可见她话里话外似乎……

“明瑜,你说了这么多莫不是要……”连竹艰难地润润嗓,却说不出那句话。

“对,劫狱,我就是要去劫狱。”明瑜颇是坚定。

“疯了……真是疯了……”连竹抽抽嘴角,看着明瑜笑吟吟的模样觉得异常可怕。

始终未发一言的司喻却勾起一丝笑,慢条斯理里藏青的折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翻转,对明瑜应道:“嗯。”

“司喻你怎么也……”

连竹不自在地咳了咳,又用手背揉揉鼻子缓解将才不经意的窝囊,脸涨的通红:“我自然是无妨。”

明瑜忍住笑意,对连竹递去一抹宽慰的眼神,而后定定道:“贺青岚曾与我说,他率领的帝王暗卫可随意出宫,但无法肯定他能第一时间赶来,故而……我没有后路。”

“京兆狱的境况不难攻,我想玄寂司二位元老定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罢?”明瑜说毕,正色看着那两个缓缓起身的男人,轻轻舒了一口气。

连竹扬了扬束得整齐的青鞭,冲明瑜露出一个灿烂炽热的笑,“医术我是半吊子,论打架,我连竹一个打十个。”

司喻颇是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腰间冷扇磕碰出锐利的节奏,讥诮道:“你何时把你那一身的力气用在该用之处,才是最好。”

明瑜笑看两人拌嘴,轻抚过锦袋中的另一物,势在必得地扬起一丝笑。

“明瑜,你说,我们来劫狱为何要打扮成这样。”连竹猫着腰,扯着身上曾经为进宫拿多的宫服,不适地拽了拽。

明瑜忙按过他的头,将之压得再低一点,低至草丛中才罢休。

同时叫他噤声,低声道:“若一上来就大张旗鼓要进去,谁会放你进去了?”

她手里攥着一枚莹润冰凉的玉佩,上面浅浅印着一个专属于皇家的“令”字。

此为皇室血脉所有,是那日云琅在慌乱中递给她的。

亦是凛北时他给了她,入宫前明瑜又还给他的那块。

这块翠绿色玉佩没有身份象征,象征的唯有皇室至高无上的尊贵。

这就代表着……只要有这块玉佩,她可以假借身揣任何人的口谕,虽不能明目张胆将人带出,但得有一见还是绰绰有馀。

明瑜舔舔唇,据天中层层密密的乌云和漆黑的天色来看,大抵将至亥时。

“走。”

京兆狱方圆空旷无一物,她将将看过一遭,京兆狱内有典狱二十人,问事十四人,故若只有他们三人却是不能硬闯。

因此,明瑜束起高高的发髻,一身深青服制,正身立于一排狱吏前,威严道:“奉太后娘娘之谕,特遣人向今日新囚祁怀晏递几句话儿,另有一物交予那囚犯。”

狱吏狐疑地上下扫着明瑜等人,视线最终落在她手中举着的玉佩上时才缓和了神色。

明瑜适时道:“怎么,还要质疑太后娘娘不成?查令?”

被她震声吓了一跳的狱吏眼神死死扫着玉佩,嘴上却赔笑道:“小人怎敢……只是这玉佩……小人得按规定办事,小的眼力不佳,烦请公公受累,叫小人细看一遭。”

她身后的连竹忍不住攥住腰后别着的青鞭,明瑜适时擡手,暗自抑住他的动作,顺势将那块玉佩抛到狱吏手中,语气颇是不爽道:“既如此,查吧。”

她不着痕迹地掀掀眼皮瞥了那人一眼,随口装作不经意道:“若误了娘娘的事儿,可就不是好言好语相待了。”

片刻,狱吏忙压低了身子,连连赔不是,为他们三人让开了一条路。

京兆狱内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阴冷,连月光透过小窗射进来都显得毛骨悚然。

路遇的一众狱吏听闻太后娘娘有旨,领着他们七拐八绕地进了最为幽深的独立一间。

“公公,可否再将玉佩交予小人一次?”

“好大的胆子,你质疑玉佩,便是质疑娘娘!”明瑜厉色道。

那狱吏顿时压下身子,“不不,小的不敢质疑太后娘娘,只这里的囚犯罪孽颇深,故而要比别处当心些。”

明瑜眸色掩藏在鸦睫下的一片阴翳里,不明不白地哼了一声,将玉佩重重打在他手上,擡手便招呼司喻连竹守在门边。

直到他将玉佩谨慎递还给明瑜,卑躬屈膝地边说着:“得罪了。”一边解开那上禁锢的锁扣。

明瑜看着那扇门内,冷然开口:“都出去罢。”

“这……”

“怎么?”她厉色问道。

内里的典狱连连摆手,磕巴道:“这囚犯实在蛮横,恐伤了大人。”

连竹适时道:“莫非你们也想听听娘娘的传话不成?”

明瑜亦是与连竹同样的凌厉,眼中是不由分说的威严。

祁怀晏一身紫衣被那些人打得不成个样子。

长剑离身还是几年前的事,他如今除了一身蔽体的,血迹斑斑的衣裳外,别无他物。

不,还有一个……他藏得小心的白玉鱼纹佩。

凝白的月光从头顶上方的细窗直直洒在眼前幽黑的泥地上。他缩膝靠在不知是被血染黑还是原本就黑的狱墙上。

倏尔轻轻笑了。

总算没有连累她。

破晓前,若他只有孤身一人在马背上亦可以逃脱追捕,然而明瑜在他身后。

若追至陋院,那便连最后一个可容身之所也没有了。不仅如此,倘若他不把明瑜割离开,那群人不会放过的就不是他一个了。

纵然后来他被严刑处置,三十板子打在后背上刻下深深的血痕,干涸后又连结在破碎的衣服上,血肉绽出殷红。

这不算什么,他早已死过一次。在霖州的雪地里。

故而后来多么可怖的刑罚鞭打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可现下,他还是虚弱无力。

渐进亥时,风雨俱休,明月当空。

他很想再见一眼他的姑娘,哪怕只一眼也好。

他想她。

直到牢门被打开,一个身影信步走来,直到来到他面前,停住脚。

祁怀晏看不清晰,身上的剧痛令他几近快要睁不开眼。

不过大抵又是太后指使的某个典狱罢。

“祁怀晏……”

是一道颤抖的女声。

他不可置信地擡起头,星眸亦是颤抖地看向倏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身官袍的姑娘。

“小鱼儿?你怎么……”他几近是下意识地拧眉,强忍身上的剧痛,来到她面前急切问道:“你为何来这里了?他们可有欺负你?”

明瑜看着他那件原本光彩夺目的明紫玄衣被凌辱地不成个样子,紧紧咬着下唇,含糊不清地道:“我无碍……”

同时手中颤抖地摸出一把铜匙,双手因极度的不忍而止不住的发抖。

摸索了好一会,锁扣一声“咔哒”声,牢门被缓缓打开。

这是将才司喻从那看起来混混沌沌的典狱身上摸出的钥匙,他们二人在门外守候,还需等待时机。

她忙钻进牢门中,飞快地将脸上的泪迹拭去,才仔细看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简直……

“别怕,不过是些皮肉伤。”男人试图抚慰她,叫她别哭。

明瑜依旧紧紧低下头,手下忙翻倒着腰上系的锦袋,先前为隐藏这袋子,她苦苦鼓捣了好一会。

一瓶金疮药几乎全用在这人身上,明瑜实在不知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伤,只一言不发地仔细着手中的动作。

祁怀晏将才始终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现在伤口处真切的刺痛,昭示着这不是梦,小鱼儿真真站在了他面前。

“你笑什么?”明瑜对着那些惨烈的疤痕,拿出一瓶又一瓶的草药,不应当是疼得可怕吗?他为何在笑?

祁怀晏那时的混沌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明瑜玉手传来一阵阵的温热触感。

于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不生我气吗?”

明瑜垂眸,任由羽睫轻扫,她则专心致志地处理手下涌出的血,压低嗓音道:“原是恼的,但又觉着……”

祁怀晏屏住呼吸,心底紧张,那双修长的手不觉扣入掌心。

两人之间寂静的连窗外的枯叶扫过都有细腻风声。

“觉着你不是坏人。”她系上最后一条白纱,伤口还多,可白纱不足,她不禁开始犯愁。

祁怀晏却低低笑开,被伤折磨出的沙哑犹如羽毛轻扫在她心尖,她亦是想起司喻对她说过祁怀晏的那些过往。

他又道:“那日在宫里,纵然情况不佳,我亦早已做好你会恨我的准备。”

明瑜听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又实在想不通这人。

她以为祁怀晏入了玄寂司能不那样聒噪,可下属实吵得她连药粉都抖撒了,奈何她两手腾不开,只好无奈道:“你小声些,最好莫要说话,典狱那些人并未走远。”

“哦……小鱼儿,你……”他似乎沈浸在滔天的愧疚中,又对明瑜的出现觉得惊讶,堂堂少主只在这时才胆小如鼠了一次,只有一次。

明瑜狠狠闭了闭眼,他……

生怕无人发现是不是!

耳畔之上她亦能察觉到那人的颤抖,明瑜忍无可忍,手中动作一顿,她微微扬起上身,不由分说地印上他喋喋不休的薄唇,彻底堵住他未出口的愧意。

祁怀晏毫无防备地怔在原地,从未料到她会覆上来,一瞬间身上全部的戾气被少女温润的花香包裹了完全,整个人宛若跌进一片柔软花田,唇齿相合间不断溢出清甜。

明瑜细细吻在他唇瓣上,手不经意碰到他小臂,男人已彻底僵在原地,半拢的馀光感受到他眼中的失措,觉得他应当不再碎碎念后,才有离开的意思。

可当她悄悄撤退的念头刚一浮起时,祁怀晏匀称细腻的手却蓦地覆在她脑后,将她半桎梏在他怀中。

就着将才的姿势,讨好似的重新吻上明瑜柔嫩的唇,细细碎碎的吻将她淹没,手中所执的空药纸倏然飘落在地。

祁怀晏的吻较之于她更为缠绵,却带着极近隐忍的礼数,未曾逾距分毫,只是一个纯粹而细腻的吻,诉说着他压抑许久的真心,亦带着赎罪的迷惘。

一场吻,比月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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