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四)
昭玄十四年冬,壁国出了件惊心动魄的大事件。
事情的震惊程度任是最偏僻州县扯着糖人吃的孩童都有耳闻。
起因是一场火。
那个向来以冷血无心却稳重自持的玄寂司少主,一把火将虞尚书府烧了个精光。
虞府上下无一生还,包括那位年岁渐高,已病入膏肓的礼部尚书虞挚。据说他那一日在那位死在五年前的虞千金房内阖上了眼。
一片唏嘘。
世人无一不感叹玄寂司的手腕,竟愈发大胆到将朝臣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遥遥千里外的燕斯南眉宇紧皱,手艰难地抚着额上跳突的穴位。
倒不是虞挚如何,他本就放弃了那位老臣,素来重用亦是稳定朝中局面,如今与太后鼎立之时,虞尚书也该为自己的愚钝茫然付出代价。
只是……他对那两个人无语了。
“法外狂徒……法外狂徒……”燕斯南不住地低语,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们。
一个在皇城脚下劫狱,一个在小南都烧了官员府邸。
皇帝:“他们怎么凑到一起的啊。”
努力憋笑的贺青岚:“您功不可没,陛下。”
燕斯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交叉搁在玉台上,眼神变得凛冽。
“去飞书告诉祁怀晏,北疆收网,冬天结束前,孤要结束这场荒唐。”
“是。”
遥远的江南霖州,他们离开市坊,踏上了去晚墨山的路。
赶在今日破晓前,司喻策马拜别了他们。
明瑜始终不知祁怀晏和司喻二人究竟谋划了什么,这一日的司喻格外不同。
他不再一副苦大仇深,亦没有初见时对她的针锋相对,明瑜看见的是一个坚毅又凛然的眼神。
祁怀晏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地看着司喻,两人面对着北部边境进行了某项仪式。
明瑜看不懂,但大体猜出……这应是玄寂司最高规格的仪式。
一枚剔透的玉印交予司喻,他心里虽不愿看见祁怀晏这般,可司喻明白一旦祁怀晏决定了,谁也改不了。
明瑜站在矮坡之下,不知该与司喻说些什么,但明里暗里能感受到司喻身上诀别的意味。
他们两人的话说毕,祁怀晏昂首挺立于晚墨山上,豁然一笑:“别往坏处想,燕斯南来信说凛北在杨缨率领下快要将反军剿尽了,你去收尾便是。”
司喻面色覆杂,最终还是应下。
“代我向小铃铛问好,叫他……好好活下去。”明瑜思量片刻,说出唯一的一句话。
司喻捧着怀中玉印和短刃,目光一寸寸挪到那个少女脸上,带有说不出的愧疚。
他倏然想起最初见明瑜亦是在晚墨山上,彼时他厌恶这个姑娘,觉得她是毁了祁怀晏的根源,如今她却有恩于自己。
难得一笑的司喻这次在看向明瑜时终究扬起一捧释然的笑,伸出手,明瑜讶然,还是笑着回握上。
他说:“待春日到来之际,我们终会在这世界再次重逢。”
再然后是一阵策马扬尘声。
明瑜站在晚墨山脚,与祁怀晏并肩看着那个少年。
司喻,青州商户之子,天赋凛然,常穿一袭青衣,鬓角不乱,以冷扇为器,连动武时都是优雅的模样。
此生唯一憾事,不能与妻白首。
“走吧。”祁怀晏为她拢了拢肩上滑落的披风。
明瑜收回最后一束目光,与他踏入晚墨山的深处。
凛冬已至,但我们会在春日重逢。
明瑜踏着那条烂熟于心到蒙着眼亦能走出来的路,在那棵参天大树前稍作停顿,桃花树树枝干枯,抽条的嫩芽不知何时才能冒出。
祁怀晏深深凝视着桃花枝一眼,最终穿过了那里。
她的目标是慎平曾经的木屋。
若她没记错,她那本记载了沈息香调配方法的手记还在那里。
明瑜对自己想做的从未有半刻质疑,冰冷的长生咒一阵阵刺激她的脖颈,有时却总像一条枷锁,毋庸置疑的是她正在努力跨过那道高山。
木屋中一切如旧,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祁怀晏站在门边沈思良久,忆起关于这里的记忆,宛若打开一只富饶的宝盒,拉开木门的一瞬,那些旧忆一瞬间涌起。
那年他第一次被明瑜发现自己隐瞒是少主的秘密,落寞地坐在这屋子的火炉边,听慎平对他的教训。
可如今的火炉已封口,再也燃不起来,炉边亦不会再有那烤的温热的橘子瓣或是甜腻的红薯。
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一切将要重新洗牌之际。他在另一个寒风腊月跪在这门前,慎平俯视着他的微弱乞求,叫他务必等时机成熟时用剑亲手杀了他。
第三次……是现在。
木屋早已物是人非,祁怀晏也早就不是当年混迹晚墨山的渺小少年。
他身上布满伤痕,为了强大,为了保护所念之人,他摒弃了那个羸弱的自己。
如今他看着眼前亦是强大无比的少女,心中感慨。
“找到了。”明瑜从一片灰尘拂出的雾霭中探出个头,手里捧着一本陈旧古老的手记。
兴许是太过惊喜,明瑜脚步从堆积的书本里撤出时不经意撞到木柜,上面摇摇晃晃泻出一片灰尘。
有只不知藏在哪里的小瓶被晃倒,砸在她肩上,坠到书堆中,再骨碌碌滚到床脚。
他来到她身边,拾起那只墨色小瓶,“这是?”
明瑜接过黑瓶,觉得眼熟,端详良久才想起来,恍然大悟道:“这是七星海棠。”
毒药,七星海棠。
祁怀晏辨不出她的情绪,直觉认为不是什么好物,刚想转移话题时明瑜却缓缓道:“我曾经误打误撞制出的。无色无味,死时无声,就像闭上眼睡去了一样。”
他点点头,总结道:“毒物。”
明瑜倒觉得这药物是里程碑性的,自那次误打误撞的事件后,她第一次对草药的杀伤力有了认知,也不自觉规避起毒药。
祁怀晏目光转向她手里厚厚的一本书,对这书颇有几分印象。
“这莫非是你曾埋在树下的……”他讶然。
明瑜哭笑不得,这人怎么就记着那件事。
“嗯,就是当初被你发现的。”
她想起那天风和日丽,古佛寺庙的树下,男人一步步逼近她,直到两人之间只相隔一本书的距离。
“沈息香并非书中所记,师父是将它写在纸上的,可那时候纸片就早已泛黄,只能模糊看清几个字而已。”
明瑜在书中翻找着那张纸片,翻到那一页后失落地看着模糊不清的纸张,上面仅能看出连不成一句话的墨色而已。
“沈息香原料繁琐,但那些皆是易得之物,且与长生咒非一脉同源,倒是无需遐想……”明瑜翻阅着慎平手记,口中念念有词。
她想自己的判断应是没错的。
慎平先做出沈息香,后创造长生咒。
是因为沈息香的功效不完全,且在沈息香上摸到能回光返照的苗头,才产生了配置长生药的想法。
所以沈息香理当是长生药的根源,那么其中必有相似之处。
明瑜南下时思考了一路,她最初接触沈息香时,慎平拿给她的是半成品,说欠缺一味药材,天罡草。
沈息香没有天罡草才败落,最初慎平苦苦寻觅良久,却还是寻不到它,故而长生咒里自然也没有天罡草……
明瑜执着泛黄的纸片在木屋内来回踱步。
故而她猜测,长生咒正是欠缺那不为人所知的天罡草。
“可天罡草不知如今还在不在那里。”她低喃。
祁怀晏问:“是断崖吗?”
“嗯,就在这上面不远处。”
她以前误打误撞发现天罡草即是在断崖下的平台。
灰蒙蒙的天幕好不容易将昨夜的雪咽了回去,才不叫山路更加难走。
明瑜踩在积雪上,脚底“嘎吱嘎吱”作响,晚墨山较曾经而言更加凄凉,断崖不难寻,可当她攀下去时,那里却空无一物。
“我早该料到的,天罡草不会那么好得。”明瑜好容易爬上断崖后,瘫坐在原地说。
眼前是连绵的远山,其中就有偃岚域的南界。
祁怀晏淡定道:“没关系,起码我们知晓,在晚墨山能寻到就好。”
对面的少女没有答话,却定定地看着远山偏过头问:“偃岚域是……因被雷电劈过才与晚墨山分离,而后越来越远的吧?”
他被问住,却也点点头。
之所以一出偃岚域便是晚墨山,除过他们是连在一起以外,亦有关联。
就像断崖是被雷电劈开才生出天罡草。
“所以……偃岚域这一侧的断崖应当都是被那道惊雷触及过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占据她全部思绪。
“还有两处断崖,我怎么就没想过。”明瑜一股脑跃起,掸去身上尘泥拉着他回到木屋外的断崖处。
“这里,如若真像我们所想,晚墨山这一侧的三个断崖都有可能生出天罡草。这也印证了她的奇特之处。生的无迹可寻,见过的人都坠崖了身亡了,故而没人猜出他们记载的是实话。”
即便有勇者敢于下悬崖,可没有天雷劈过的苛刻条件,那些寻常断崖亦不会生出天罡草来。
明瑜作势下了悬崖,这一次满怀信念地寻找那一抹泅蓝,仍旧一无所获。
她泄了半口气,“怎么会……”
难道是她想错了,那一味草药已经消亡殆尽了吗。
咬咬牙,她沈声,“只剩下最后一处。”
看向祁怀晏的眼中带着一抹决绝。
上山时她们没有走那条路。
桃花树左侧是断崖和墓碑,右侧是一条便捷小路。上来时她们择了其右。
如今她们踏入左侧时,除了平坦的荒野,她在虞夫人的墓碑前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跪在虞夫人墓边,一身藏蓝长袍,腊月的天气却没有穿外衣,颀长的身影立于断崖边。
她定睛望去,看清的瞬间明瑜真想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虞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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