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五)
残风断崖处,墓碑沿出的石台上燃着一纹袅袅白烟。
虞植的面容隐藏在薄烟中,风闯入,搅出一片清淡如云朵的烟气。
明瑜没想到会在此看见他。
她昨夜潜入北院时空无一人,长生咒就被封在书桌内的抽屉里,没有丝毫防备。
她遐想过很多种再次遇见虞植的场景,却不曾想到是在这样的地界。
合是不该。
墓边人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透过缕缕烟雾望向她,兄妹二人的见面实在谈不上温情。
见了她,虞植温柔一笑:“枝枝。”
明瑜面色覆杂,从始至终她都猜不透虞植,她觉得这人比虞尚书恐怖得多。
她不明白,自她亲眼看见虞植杀了母亲后,每次见虞植时心底眼底都波涛汹涌,如天雷炸开一池水花。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是因为虞植每次唤她时都极温柔。
他看见她了,七岁那年他给虞夫人下毒后看见了明瑜躲在门外露出的眼睛。
可他没说。
非但没说,还要以一种极温和良善的态度面对她。
堪比猫儿玩弄鱼缸里家养的鱼。
虞植是那只拨弄爪子的猫儿。而她比鱼缸里的鱼还要难堪,她是跳出鱼缸暴露在外的鱼。
任人宰割,对方还偏生没有那个速战速决的心,猫爪挠心般攻破那条鱼的心里防备。
直到她落荒而逃。
明瑜望向他下意识的惊慌依然在,不自觉地攥紧了祁怀晏的衣角。
察觉到明瑜的惊惧,他反过手用那只宽大的手裹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祁怀晏承认虞植与他遇到过的敌人都不同,他没有杀气,却是一把温柔刀。
“枝枝,你怕哥哥?”
藏蓝袍衫的男人没有挪步,从烟雾中淡出,眼里有几分受伤地看向明瑜,而后摊摊手作无辜装。
明瑜听见祁怀晏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在你身后。”
姑娘一下怔在原地。她想起,自己再也不能逃避,于是轻轻从祁怀晏手心溜出。
祁怀晏知趣地站在那棵树下,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柄长剑,馀光包裹着那个清瘦的姑娘。
明瑜看见母亲的墓,咬咬唇。虞植见明瑜走上前,笑得更柔和些,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不知为何他身边有一壶茶,两只茶杯。像是早已准备好了,静坐在此等待客人一般。
茶水是冷的,倒出来时没有热气,但看成色是泡过一遍又一遍,冲过六七遍后茶水都淡了。
明瑜一楞,旋即坐了下来。
“喝一杯茶罢。”
茶水冰凉,不似虞植本人温顺,此时却一连饮下两杯。
明瑜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豫再三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对虞植的情绪总是覆杂,像是仇恨被反覆冲刷,染上恐惧,再仇恨,再恐惧着。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虞植坐在她母亲的墓前,饮茶。想过的每一个与虞植了结的画面无一不是撕破脸,刀剑相对,亦或是嘶吼着丶哀嚎着。
但都不是。
倏然她想起一桩事,平声问开:“我阿娘的这块墓,不是我丶不是虞挚,剩下的人应该……是你?”
墓碑被擦得干净,较她们一行人出偃岚域那天看到的一样。
那日她便猜到定是有人常来清扫。
虞植半天发出一声温润的“嗯。”
读到明瑜眼中的不解,他看向远方的偃岚域,说:“这是我平生最愧对的人。枝枝,我很抱歉。”
明瑜不知该附上怎样的神情,对于虞植,她承认他很苦,刚出生就成了太后的棋子,虽非他所愿,但杀母之仇她亦无法原谅。
提及此事,明瑜执着茶杯问:“那天,你看见在门外的我了,对吧。”
虞植坦率:“嗯,我到现在每夜的梦魇中还会看见那天你站在门外与我对视的模样。”
明瑜指骨发白,紧紧攥着杯壁,却不理解他,“看见我,为何不直接说出来亦或是干脆把我也杀了?”
她目光挪向虞植,却只看见他温和的侧脸,继续说:“那时我才不到十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不是吗?”
那年虞植已十四,足足比明瑜大上一轮,已是京华人尽皆知的国子监奇才,对付家里小妹妹不过勾勾手指的事。
他却笑了,“纵我们非一母所生,不论你相信与否,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又怎会动你。”
风徐徐吹来,又将墓前燃着的一只香灰吹散。
“想必你都知道了,我对虞夫人下毒的缘由……但我不准备辩驳,墓碑换不回虞夫人的性命,亦洗不清我的罪恶。”
他说着话时,带着悲凉,明瑜心一抽一抽的皱缩,烟雾忽地断了。
虞植的话像钝刀子,割得她心里难受的紧。
是啊,人死了,只有墓碑有什么用呢?纵是供奉再多香火丶吃食也换不回她阿娘的命。
他颇是可笑的,事到如今说,始终拿她当最喜爱的妹妹,才没杀她。
开什么玩笑。
她试图把整件事勾连起来,发现每一环都有虞植的参与。
“兄长,我最后叫你一声兄长,不是因为别的,更不是因你将才的那两句话。我只想知道一切的经过,以及你……究竟在我未曾发觉时做了什么。”
最初与陆星离对话被祁怀晏听了去。
“你是从那时起知道他们惦记上我了,是吗?”
他说:“嗯”。
可他一直在南疆任职,仅每年年关时归家,与陆星离碰面后就没再回来。
“那日他与你说了什么?”
虞植不假思索地回道:“在南疆赴命,未得传召,莫要离开南疆。”
“可你为何又回来了?”明瑜眉心不解地拧了拧。
虞植如实说:“调令。”
废宅火灾那天想必他逃不开干系。
“陆星离与人的谈话,你是否也知晓?”
“知道。”
明瑜问着问着,手不着痕迹的攀上锦袋中的那只黑瓶子。
或许今日毒药掉在她身上是预兆和启示,亦是告诉她,该到那天了。
嘴上断断续续问着:“前些天,邢舟关我是你指使的,但你为何关我数日,不叫他杀我?”
她手上忙不叠地移着那只黑瓶,趁他眺望远山时将瓶中物轻轻洒两滴在他茶杯里。
这一次虞植沈默了。
突如其来的沈寂叫明瑜险些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倏然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枝枝,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做过一个游戏。”
明瑜一楞,显然早记不得了。
他说:“游戏内容早如过眼云烟,只说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三个条件,后来我输了。你那时与我说,以后做游戏时放你三次,哥哥做到了。”
明瑜眼眸微动,几乎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儿时的游戏再没做过,其馀倒是不少。
“放我三次……”
虞植和声提示道:“第一次在你七岁那年,你撞见我做了坏事;第二次是那场瘟疫下,你幸而逃生;第三次……”
明瑜抢过话茬:“是邢舟关我的时候?”
他听后无奈笑着摇摇头:“是秋天,你穿过霖州去青州的那一夜。”
明瑜一下子想起那天夜晚在霖渊寺,她撞见去祈福的虞植,落荒而逃还庆幸未被发现。
原来那次他注意到她了,只是……放了她。
他说:“这一次,轮不到我放过你,因为是你赢了我。”
邢舟关明瑜结局无非两种,邢舟败退,明瑜身亡。
明瑜忽然想起那日邢舟曾对她说,虞植在等她,可惜等不到。所以他本是叫邢舟去杀她的,却被她反杀成功了。
只她不懂,为何邢舟那天反覆说,她早就会死。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亲眼看见虞植捏起那只茶杯,寡淡的茶水即将入喉,明瑜凝重地看着他。
一杯饮尽,这一次他没有将茶杯放入托盘,而是一扬手——将之丢入无边的深谷。
明瑜讶然,却只失神地晃了晃神,没有说什么。
只见虞植始终噙着一抹浅笑,起身迈到虞夫人墓前,一身矜贵衣裳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明瑜忽而想问他:“那次你是在霖渊寺内看见我,才知我们来过霖州吗?”
虞植否认,缓缓说:“不是,那日,夫人的墓前多了半株桃花枝。”
她死了,无人殉她。祭她之人亦寥寥,除过虞植赎罪的歉意,想必只有她的女儿才会在意。
说罢,虞植缓步走回明瑜面前,立于断崖边,距那深渊唯于半步。
明瑜没有擡头,毒药的药性大抵有半刻钟,再过一会……
她感受到虞植不寻常的态度,倏然擡眸,他的身子背对着断崖,始终深深地看着她。
“你发现了?”
他平静道:“嗯。”
“那你还……”
还是把毒茶喝下去了。
虞植勾起一个淡笑:“小时候,父亲曾请了一算命先生为我们算命。他说你时,你不大乐意,追着他打了两条街。”
明瑜咬唇,确实有那么件事,可她不信那东西,虽说现在的一切表明那都是真的,却还是生气。
“故而你一定没在意他是如何为我算的。”
虞植,天生奇才,有过人之识。可惜时乖命蹇,天妒才情,将为笼中雀。为抵这一难,仕途倒是极顺遂,故而想活命便不要留情罢。
槛花笼鹤难自处,白水鉴心未可知。
他的一生都是那笼中雀,棋盘上的一子。
“我输了,不愿再做那颗棋子了。”虞植眼皮掀动无力,最后对她说了什么,明瑜没有听清。
他在向后倾倒的瞬间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什么。
那位壁国曾经的当朝新秀,终究陨落在无边深渊。
风声猎猎。
虞植在闭上眼前,短暂的一生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现。
从哪里看起呢?
唔……大概从这一切开始的那天来看,比较好些。
风和日丽的下午,陆星离见了虞植,与他平静诉说,他从不是真正能拴住虞挚的绳,若他在南疆无法笼络南疆那几位高官,太后就要对虞小枝下手了。
提起那个妹妹,虞植心里酸涩。
他有一个妹妹,他很喜欢她,只是亲人的喜爱。
虞植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太后棋盘上的一颗先棋。
白夫人死后无人把他当人看,那点于别人而言极富裕,但对他来说难得的亲情,他只能从这个妹妹身上得到。
源于他在虞小枝出生那一日忆起那时的自己,或许是把她当作重活一次的自己来看待罢。
虞植可以对任何人笑里藏刀,对她时,拨开笑意底下藏着的永远是蜜糖。
后来他如约在南疆待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他听说霖州起了一场不寻常的大火。直到听陆星离说起那一日虞小枝听见他们的密谈,认为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可虞植当即很快地否定:“不可能。”
也是这一句,勾起陆星离和太后的兴趣。
以至于他被莫名调去霖州,别人都登门庆贺他升官时,只有虞植知道心中苦楚。亦对妹妹看向他的每个眼神难过。
大抵是妹妹七岁那年,他不得不犯下一个无法原谅的过错。
虞夫人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她叫他杀了虞夫人。
为了活下去,虞植不得不那么做了,夫人大抵心里是清楚的,在看见他的瞬间毫无意外。可一切完毕时,他却不经意透过门缝看见了虞小枝惊恐的眼睛。
他逃了,不知该如何面对妹妹。
她问他为何不杀了自己,他轻笑,就算他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可能杀她。
不出所料的,从那以后妹妹再也没有向以往一样看着自己,他不是看不到她每次落荒而逃的眼神和那里藏匿着的深深的恐惧。
后来,她和一个男人走的很近,虞植懒得搭理那人,因为陆星离说太后等不及了。
因为那个男人,是他们需要剿灭的势力首领,而虞小枝和他走得很近,兴许是知道了什么。
故而他们不愿铤而走险,宁愿现在就解决掉虞小枝。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那群人的丧心病狂是他没想到的,瘟疫……
是啊,染上瘟疫只会被归为不幸,没人会怀疑是人为。
他第一次犯了难,他的影卫邢舟又一次逼问他:大人,您可下定决心了?
可心里那杆秤分明已经朝一侧倾斜。
他决定了。
那一日,他看着房间角落那只没有送出的疫病病人用过的碟子,闭了闭眼。
他终究无法伤害妹妹。
可后来却收到虞小枝染病的消息。
邢舟在他身边垂下眼,貌若恭敬道:“大人,成事者不该心慈手软。”
是他。
她逃离虞府的那一日,虞植躲在北院不敢出去,他胆怯,亦为她松了一口气。她终于逃开了那个吃人的牢笼,但愿妹妹此生安稳,再也不要回来。
他每夜都做噩梦,梦见虞小枝,梦见虞夫人,梦见那天门外的那双眼睛。
他终究是去为虞夫人立了块墓碑。
直到那一日他看见上面的桃花枝,又在夜里看见那扇开合窗棂后匆匆逃离的身影。
妹妹,这是我放过你的第三次。
派邢舟去将她关在黑暗中,一是为了探她的底,二是想要告诉她一些事。
一些有关太后的行迹。
毕竟棋子做久了也会想换个花样。
他实在好奇,他那个小妹妹如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这是另一场游戏了。
虞小枝果然不负所望的赢了,相对的,这也代表他永远的输了。
如今的虞小枝再不是五年前那个会为不知何时出现的危机而害怕的孩子。
他很欣慰。
我在断崖等你一天一夜了,妹妹。
连茶水都换过几遭,茶不如茶,兴许是我也想再最后像一盅茶般寡淡清澈一回。
她也的确是一名称职的医倌,连毒药都配的品不出异样。
最后他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只有虞植自己知道了。
“我这一生极少发自内心笑过。唯有的两次,一次是你出生时;第二次是看你离开虞府的那一刻。”
那日在霖渊寺,他捧着燃香,许下了另一折:
若还能有第三次,我希望是被你所杀,就当是为虞夫人赎罪,还清我的欠下债,亦是圆下神算子的最后一句。
我永远无法做到因贪生而不去为你的诞生欣喜。
故而……这样的结局,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