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褚昀毕恭毕敬,仿佛他是什么大人物。
可褚昀却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阁下大概认错人了。”褚昀客客气气地说。
“大人不记得了,我是你的墨海啊!”
男人的目光湿又冷黏答答,沾上就甩不下去了。
褚昀身体紧绷,脑子一片空白,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冷冷地说:“有何贵干?”
男人的目光转向褚昀怀中的白溪,低声道:“大人,此女不祥,留她在身边,会害死大人你的。”
褚昀嗤笑一声,就听那男人尖刻地说:“弑神之罪,天道制裁,大人,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褚昀略低了低头,只见白溪脸色惨白,嘴唇上有两口血痕,已然结痂。
“三十三天黑云笼罩,要变天了,大人。”男人朝着褚昀歪眉斜眼半天,也没见他有半点反应,急切地说,“唯有赶紧杀了她,才能……”
话音未落,褚昀身上的杀意在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天雪地,晶莹剔透的雪花如刀剑般飘落下来,凛冽刺骨。
褚昀用一种说不出的阴森眼神盯着男人,他浑身的气势一变,停顿了片刻,对男人点了点头:“墨海,你还活着。”
“大人。”墨海纳头便拜,“三百年了,我好想你啊。”
“三百年了,你也不是当年那只小乌鸦。”他淡淡地说,“做好交代你的事即可。”
“可是,大人。”墨海红彤彤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天降不祥,是……”
他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墨海未说出口的预言。
“天降不祥鸦先知,可别把自己说死了。”
“大人,我不怕死。”墨海坚决地说,“上谕人间将有大劫,降下……”
“够了!”他怒喝道,“去北荒。没有我的召唤,不得随意出来。”
说完,他口中发出一声呼哨,墨海变作一只硕大的乌鸦,朝着北方天际飞去。
褚昀脑袋一沉,眼神又变了回来。
他好像失去了一段记忆,又好像没有。
他摇晃了下脑袋,吸了吸鼻子,随手招了一片黑压压的雾气,裹着白溪往徐婆婆家飞去。
白溪额角满是冷汗,也不知道是哪里疼,哼哼唧唧,手指开始哆嗦。
褚昀一进门就喊徐婆婆,让她过来搭把手。
话音刚落,白溪就彻底失去了意识,冰冷的手砸到了他的胳膊上。
褚昀愣了一下,徐婆婆跑了过来。
“好烫,发烧了。”徐婆婆粗糙的手掌在白溪额头上摸了摸,对褚昀道,“褚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褚昀扶着白溪软绵绵的身体,回道:“先进屋,我一会儿跟您说。”
两人架着白溪到了屋里,徐婆婆出去找冰,被褚昀拦下。
褚昀把手放在脸盆里,不一会儿,脸盆里的手就变成了冰碴。
徐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将细碎的冰碴包裹在干净的手巾里,敷在白溪额头上。
白溪在冰碴放在脑门上的一瞬动了动手指,随即便陷入了梦境之中。
在梦中,她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师父去南海青龙镇见一位故人。
那天天气不错,风平浪静,她晕船,白泓就给了她一袋黄橙橙的果子。那果子酸酸的,带着一丝回甘,倒是很能缓解晕船的不适感。
吃了半袋子果子,老天爷突然变了脸,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际已经乌云密布,一股咸臭的腥气扑面而来,差点让她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
天上妖风阵阵,鬼影幢幢,黑云将最后一点天光遮住。
海上所有的船都停了下来,白泓难得面色凝重,将小徒儿藏到了身后。
小白溪心里很不安,她抱着师父的脖子,小声地说,“师父,我害怕,咱们回家吧。”
“别怕,有师父在。”白泓轻声哄着,“等他们打完了,师父带你回家。”
这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而后海面上雾气弥漫,到处响起诡异的哭声。
小白溪用手捂着耳朵,脸色变得煞白。
她头疼脑热还耳鸣,又不敢出声,只能小声地吸溜起来。
周遭一片混乱,白泓在小白溪的后颈捏了一把,孩子彻底陷入昏迷。
站在边上默默观瞧的白溪眼皮狂跳。
之后,她没有跟随白泓进入船舱,而是继续在外头看天上的神仙打架。
“咔拉”一声惊雷,一条全身漆黑的苍龙在空中划过,化作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她身着蟠龙袍,头戴珊瑚冠,手里提着一杆长枪。
黑云翻滚中,一个身披灰色道袍的中年男人露出了真容,他眼袋低垂,跟个活鬼似的,眼中的丧意几乎化作了实质。
“道友,在南海地界上闹事,不合适吧。”女子冷声道,“挑选炉鼎也好,甄选弟子也罢,去陆上,随便你。”
白溪听着,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只要别在你的地头闹事儿,甭管他多丧心病狂,都跟你没关系?
“陆上可没有南海大集。一甲子开一次,难得的热闹。”男人声音沙哑,带着说不出的阴冷,“我不过是想寻几个能栽培的好苗子,敖姑娘,何不通融一下。”
“通融?”龙女冷笑一声,“来我家偷我家孩子还要我通融,你好大的脸啊!”
白溪一听偷孩子,忍不住就要上前,被人拍了下肩膀,她回头,就看见了师父白泓。
“师父。”白溪问道,“你看得见我?”
“他看不见,我看得见。”白泓眼神沧桑,摸了摸她的头,“别管上面那俩,派系争斗狗咬狗而已。”
白溪心头一悚,立刻收起了多管闲事的心。
“你杀了神。”白泓平淡地说,“受到了天道的反噬。”
白溪心里像是漏了个窟窿,没来由的委屈一股脑全都流了出来,“他该杀。”
白泓点点头,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对她说道:“我知道,下次不要那么鲁莽。”
白溪倒抽了一口冷气,“还可以有下次?”
白泓一下,指了指她背后:“看到了吗?这俩就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搅和了千尺浪头,把临海的几个镇子给淹了。”
白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片刻后,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白泓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低声道:“上面下面和中间其实没有不同,都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
白溪愣了一会儿,说道:“师父,我觉得,上面和下面……不该是这样的。”
白泓微微一笑,呼噜这她的头发道:“巧了,为师也是这么想的,为师的为师也一样。”
所以,哪怕万劫加身,也要试一试,给后人们闯出一条通往公平之路。
“师父。”白溪眼中噙着泪,脸上却是笑意涟涟。
“白溪,何为神明?”白泓喝问道。
“顺天理,符人愿,万民供奉,是为神明。”白溪回道,“神明使人知畏,人所有畏,则不敢妄为……”
神明,祭祀,法力,这三者相辅相成,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原来如此。
白溪似有所悟。
就在这时,天地一片晃荡,她眼珠子动了动,猛地从炕上翻身,被褚昀一把按住。
“我睡了多久?”白溪声音嘶哑,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四个时辰。”褚昀找了一个粗布的枕头放到她腰后,又倒了杯温水给她,“慢点喝。”
白溪将一杯水喝干,才缓缓说道:“我没事,养两天就好。那些女孩送出去了吗?”
褚昀接过水杯的手一顿,轻声道:“那些女子……无处可去。”
其实救人的时候褚昀就想跟她说,这些女子即便救出来,也是无处容身。
她们都是被选中的新娘,侍奉神明也好,委身鬼怪也罢,只要能保村里太平,这些女子的死活没有人会在乎。
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没有家了。
白溪沉默良久,对褚昀说:“有一个地方,她们不但可以活下去,还能挺胸抬头,光明正大的活下去。”
褚昀纳闷道:“还有这种世外桃源?”
“有。”白溪说,“云湖岭,白云城。”
“云湖岭。”褚昀喃喃道,“不是个死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