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发光的小路来到城隍殿,白溪等着白泓忙完一天的公务,给师父倒了杯茶。
“回来了。”白泓甩了甩酸楚的手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白溪将魏家庄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跟白泓说了一遍,“师父,您早就知道是不是?”
白泓默默地喝着茶,没做声,但他的表情已经告诉白溪,他确实知道。
“那您当年为什么不……”白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泓抬手阻止。
“此十年,彼十年,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白泓说,“即便是如今,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马上能做的,还是要多思多想,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师父。”白溪的目光一顿,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师父,她一直以为的师父,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天道也好,人间也好,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白泓叹了口气,神色肃穆地道,“你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可以光明正大的救人,不用考虑其他有的没的。”
白溪闻言,心中一沉,看向白泓的目光也变得极为深邃。
白泓慢悠悠地说道:“救人是好事,可为了做好事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合算了。”
白溪眼中一凛,笑呵呵问道:“师父,这里就咱们师徒两人,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呗,徒儿我实在没脑子瞎琢磨您话里的意思。”
白泓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让我说什么好。你就踏踏实实跟我眼前挺好,若那天真的上去了,我才要日夜担忧,吃不下睡不着了。”
白溪呵呵一笑,说道:“我没那个福分,也不想上去。师父,您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白泓撇了撇嘴,手指头向上一指,“天威难测。师父就想你好好的。”
白溪心头酸软,低声地说:“师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白泓脸上的笑意冻结,苦涩地说:“你怎么就……真想起来了?”
白溪点点头,嘴里清楚的吐出了两个名字:“杨嫣,褚昀。”
白泓愣了一下,随即长叹一声道:“果然还是想起来了。”
白溪低着头,有些心虚——她只想到了一些零星的片段,借此来诈一诈师父。
白泓慢吞吞地站起身,从云床底下掏出一个木头盒子,放到白溪眼前。
“这是抽取出来的记忆。”白泓说,“对你来说,是最痛苦的回忆,你确定要收回吗?”
白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双手放在那个木盒子上。
“一旦收回,你就要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白泓盯着她的眼睛,“你想清楚。”
白溪脸上波澜不惊,淡淡地说:“我想得很清楚了,师父,我选的路,再艰难都会走下去。您放心吧,我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白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背过身去,“行吧,孩子大了不由师父了。”
白溪嘴唇动了动,挥手打开木盒,将里面那团光晕收入掌中。
白泓心知她找回记忆后就要回到落音山,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便去了内库,从自己的私房里挑出几件宝贝,包好了塞进她的乾坤袋里。
白溪深吸一口气,将光晕投入眉心,一眨眼的功夫,一年前的记忆如倦鸟归林般席卷了她的脑海。一时间,她仿佛大梦初醒,海浪般的悲哀将她淹没得近乎窒息。
等到白溪睁开眼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晌午,她眼眶又酸又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哭吧,哭一场,心里就痛快了。”白泓走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白溪摇摇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吸了吸鼻子,对白泓说:“师父,我要回落音山。”
白泓抬起头,对她说:“回去也好,白水镇的城隍庙已经很久没有庙祝了。”
白溪勉强提起嘴角,点头道:“是啊,还有后山……也不知道老胡老黑他们怎么样了。”
白泓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淡淡地说:“这一去,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
白溪一怔,赶忙问道:“师父,你要上天述职么?”
白泓长吁了一声,说道:“紫微星君已经下凡了,城隍也好,土地也罢,都要关起庙门过自己的日子,不能插手凡间事务。”
白溪眼神冷了下来,“这是九重天的命令吗?”
白泓笑而不语,拍了拍她的肩膀,“日后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去天衍阁闭关,那里有些东西,会对你又用。”
白溪点点头,白泓又道:“行啦,走啊,为师就不留饭了。”
白溪嘴角颤了颤,对着白泓拜了拜,旋身御风而去。
白泓望着徒儿离开的背影,广袖一挥,化作一道金光,直奔九重天飞去。
这厢白溪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园,心中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推开竹楼的门,看到里面干干净净,家具陈设一样未变,忽然捂着嘴哭了起来。
院子里安安静静,除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半点杂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白溪哭累了,倚在门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了如同凡人一样,酷爱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神仙们。
她仿佛一直在冷眼旁观,眼睁睁的看着仙帝与天后你争我夺,看着众神忙着站队抱大腿,看着真正为三界众生福祉而斗争的神明丧失神力,背负恶名,受众生唾骂,最后销声匿迹。
她亲眼目睹了妖王杀死身为天界公主的妻子,嫁祸魔族,挑起战争。也看到了魔族与鬼族沆瀣一气,将人族巫族血腥屠戮。
她在等,等一个可以平息所有争端,统一三界,,还世间一个清净的王者。
然而她失望了,所有的等待,不过是权力的游戏,棋手的更迭。
高高在上的天帝换了一位,不过是又一场争权夺势的开始。
此时她已经明白争端不可避免,却还是寄希望于天界那些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仙神们。
又一场流血漂橹的战争,整个三界六道动荡不安,被困在尸山血海中的魂魄日日夜夜哭泣啼叫,满地焦土,民不聊生。
曾经的神坠入魔道,曾经的魔域妖神则摇身一变,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神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没人知道那混沌幽冥中诞生的所谓邪物到底有多少一样。
她终于失望了,不再指望别人的救赎。
她舍去了神明永生不死的身体,作为一个凡人入世修炼。
那个时候,她得了一个叫做夙和的道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从无情无欲的神,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她开始学会哭,学会笑,学会交朋友,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无量山巅,她衣袂翻飞,飘然而立。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改三界法则之时,命运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所深爱的,是她必须除掉的隐患,而她厌恶的,却是她缘定三生的丈夫,她要与他携手并肩,开启一段盛世华章。
这一切都是天道的意志,没有人可以更改!没有人可以逆天!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可反抗的后果是她不能承受的。她是神,悲天悯人的神,她不会为了一人,而伤害全天下的生灵。除了妥协,她别无选择。
再后来,她死了,功德圆满,她该回归神位,回到她原来的位置,继续做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明。可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再做天道的傀儡,她想要做自己,不想再被如傀儡般摆布,于是她强行留在人间,将魂魄揉入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的身体。
那天夜里,天雷纷纷落在了乱葬岗附近的臭水沟边,一个白衣道人将她抱起来,带回了曾经的故里,如今改称落音山的地方。
白溪这才恍然,自己原来是这么一个出身。
难怪呢,师父一直讳莫如深。
所以我是救世主?我要救这个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三界?
白溪想了想,笑了起来:扯呢,我才不做着吃力不讨好的破事。
不过天道似乎变了,新的帝君上位,自己这位原救世主,恐怕也碍眼了。
白溪冷笑着,闭上了眼眸。
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睡,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一觉睡死过去才好。
白溪的手指动了动,却不愿意清醒过来。
她想到了那个倒霉的艾肯,又联想到了褚昀。
骗子!白溪心头绞痛,你说过要陪着我到最后一刻,你这个大骗子!
半梦半醒间,她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光。
她半睁开眼,就见黑暗中,有个人站在那里,向她伸出了手。
“褚昀,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