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峥带着妹妹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
还没进院子,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他心跳得厉害,捂着妹妹的嘴,悄悄地绕到了后院。那里有一条秘密通道,是他爹告诉他的,他带着妹妹钻了进去,在墙壁的缝隙中艰难穿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阿娘的惨叫,阿爹痛苦的嘶吼。
崔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拉着妹妹的手,找到墙壁上的小洞,往外看去。
白溪将头埋到了褚昀的怀里,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罕达和九仙这对魔偶,决不能让它们再为祸人间。
褚昀轻轻拍着白溪的后背,眼睛没有离开云光镜,他清楚地看到,九仙逼着崔父打开轩辕坟的结界。崔父宁死不屈,九仙就让罕达对崔母……
褚昀终于明白崔峥为何会忘掉这段记忆,别说是个孩子,就是成年人看了,也难以忍受。
这一刻,褚昀动了杀心。
崔母不堪受辱,咬舌自尽,而她的小女儿,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引得罕达将墙壁砸穿。
崔峥看着小妹妹被罕达捉到,赶紧捂住口鼻,一动不动。
罕达似乎没有感觉到崔峥的存在,提着幺妹走了出去。
不对劲。褚昀心想,崔峥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怎么会看不到?
猛然间,褚昀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走到崔峥身前,将手放在他的脑袋顶上。
果然,一道看不见的气墙从他手臂的图腾处散逸开来,隔绝了褚昀的手掌。
褚昀怜悯地看着昏睡的小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他就是钥匙。”白溪轻声说,“要我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更好,这样才能活下去。”
褚昀一言不发地回到云光镜前,这时候,小女孩的身体已经被乌黑的血蛭覆盖。
孩子的父亲看着女儿备受折磨,忽然仰天长啸,他额前闪过一抹金光,紧接着,天雷滚滚,血肉横飞,九仙被气波震出老远,摔在地上,吐了口血。
罕达的脸像扎破了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抱着九仙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崔峥被爆炸震晕,等他醒来,浑浑噩噩地爬出洞口,神情呆滞地朝着山下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脚下没力气,从山坡上摔了下去,正好遇到朱生的商队。朱生心善,将崔峥救了起来,等崔峥醒后,忘记了许多事情。朱生不忍他一个小孩在街上流浪便收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朱生是个好人。”白溪感慨道,“可惜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褚昀皱着眉头说:“九仙被爆炸波及,不可能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她那张皮子经不住……”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伸手在崔峥的脑门一点,崔峥悠悠转醒。
“我这是怎么了?”崔峥捂着头,不解地看向褚昀二人。
“你刚才说着说着太激动,昏倒了。”白溪倒了杯水给他,“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那些妖魔,它们会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听到白溪的承诺,崔峥激动得跪下就要磕头,被褚昀一把拦住。
“跟你打听个事儿。”白溪问,“陈知府家的九姑娘你可听说过?”
崔峥怔了一下,想了想道:“听过,那位九姑娘是陈知府续弦生的嫡女,听说长得天姿国色,去年还要送到京城去参选王妃呢。”
白溪抱着肩膀,手指在手臂上敲了两下,又问:“你可见过陈知府家的大奶奶?”
崔峥摇了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我就是一个小跑堂,哪儿见过什么贵人呀。倒是听说那位大奶奶很有本事,家里也有权有势,是陈家这一代的宗妇。”
褚昀从荷包里拿出两道黄符,交给崔峥,“你一个,朱夫人一个,戴着保平安。”
崔峥接过黄符,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褚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赶紧去给你家夫人送药去吧,吃完这瓶就彻底好了。”
崔峥咧着嘴笑了笑,对着褚昀和白溪鞠了个深躬,走出了客房。
白溪看向褚昀,冷声道:“我在想该怎么弄死罕达和九仙。怎么想都觉得太便宜这俩了。”
褚昀冷冷一笑:“当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瞧好吧。”
他手掌一挥,一道黑雾钻进了云光镜中。
屋外卷起北风,片片雪花凝结成霜。
崔韵儿躺在柔软温暖的床褥中,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立在床头。
看着女孩若隐若现的身影,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蓦地,女孩的身影闪到了近前。
崔韵儿一手抓着被角,另一只手,变作了黑漆漆的鬼爪,准备随时发起攻击。
女孩几乎贴在崔韵儿的脸上,她抬起头,露出了丑陋的面容。
崔韵儿身体一阵颤抖,猛地挥出鬼爪,削断了女孩的脖颈。
女孩脑袋掉在床上,一双凸起的眼睛里满是嘲讽。
“你就这么讨厌这张脸吗?”女孩冷笑着说,“九仙。”
“是你……你为什么出来,为什么!”崔韵儿浑身发冷,她已经认出眼前的女孩是谁。
如此丑陋的面容,如此恶心的笑容,那就是过去的她,可怜兮兮的九仙,她最想遗忘却永远都如影随形的过去。
没人知道,艳名远播的桃花仙曾经有个不堪回首的过去。
那张令男人们神魂颠倒的容颜,是她偷来的。
那张脸原来的主人,是个不谙世事,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与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她的母亲,小姐的乳娘。乳娘待小姐如珠如宝,待自己的女儿只有冷冰冰的无视。小时候的九仙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母亲,却从不用正眼看她,一心守着那个只会哭是傻丫头。
那个丫头,娇娇怯怯的,见到九仙就哭,每到此刻,她的母亲就会抬起手臂,掌风呼啸着落在她的脸上。等她七岁以后,她的亲娘更是给她缠上了白布,不让她露出丑陋的脸吓到小姐。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她还是被赶出了小姐的院子,只能凑合着住在臭烘烘的,下人住的院子里,还要忍受着来自屠户家傻儿子的咸猪蹄。
她十几岁的时候,宅子里给小姐相看夫婿,那个器宇轩昂的少年让她一见钟情。
那时她情窦初开,学着小姐的模样偶遇那位小少爷,小少爷被她东施效颦的样子吓得当场昏厥过去,又是一顿痛打,她皮肉开了花,被抬回了那个肮脏的屋子。那天夜里,屠户偷偷摸摸地进了她的屋子……她记得那天晚上的所有事情,包括她的亲娘接过那人递过来的三两银子。从此之后,她就是屠户家的人了。
九仙恨得牙根痒痒,她不想跟隔壁的阿姊一样,天天当牛做马,稍有不如意就要挨打受骂,与其这样窝窝囊囊,不如鱼死网破来得自在。她破罐子破摔,跟街上的乞丐相好,得了一包耗子药,当天就下在了屠户一家的吃食里,她看着他们中毒挣扎,心中感到莫名的兴奋。
那天晚上,她放了把火,还没逃出城就被家丁抓了回去,眼看着就要殒命,一个全身裹在黑雾中的男人突然出现,救了她的性命,还问她要不要换个活法儿。九仙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这个男人让她选一张脸,重新开始。九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姐的脸。
那是个杀戮之夜,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忽地,她的耳边响起一阵噪音,回忆倏地被打断。紧接着,她眼前一片漆黑,脸上痒痒的,稍微一碰,就掉下来一块皮肉。
怎么会这样?九仙不敢在摸脸蛋,心里也有些发慌,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呼唤着罕达的名字。她期望着睁开眼,那个男人就会自动出现在她的面前。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罕达并没有出现。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罕达为什么没有回应?
出事了。她冷静地想,既然罕达没有回应,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站起来,在黑暗中慢慢摸索。摸着摸着,她摸到了很多双手,湿滑水嫩,是女人的手……
“是谁?”她尖叫着,将扒着她裤腿的手臂扔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几道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白影缓慢地一动,在她目力能及的地方露出一张张似真似幻的美丽脸庞。
她的脸皮狠狠抽了几下,她认得这些脸,都是她手下的亡魂……
她意识到了不对,却不知该如何破解眼前困局,走出幻境。
“九仙。”她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跟她讲话,“我的脸,好用吗?”
她朝着声音的方向吐出了一道剧毒的烟雾。
女孩“咯咯”的笑声在她身侧响起,一双有一双血淋淋的手掌朝着她摸去。
九仙疯了似的拍打着身上的手掌,拼命地往前跑。
她越跑身体越冷,余光一扫,一双白嫩的玉足被黑色的虫子覆盖,很快就变回了白骨,那些虫子开始顺着裤腿往上爬,继续啃食着她的骨头。
她猛地停下脚步,那些白色的影子又缠了上来,嘴里还发出非常古怪的叫声。
罕达你在哪儿!快来救救我!
她在心中疯狂喊叫,腥臭的液体顺着眼角和嘴角缓慢地滑落下来。
幻境,都是幻境!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就不会死!
九仙安慰着自己,一道熟悉的影子从地上冒出,抱住她的大腿。
“阿娘,救救我,阿娘……”那道影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虫子的烂脸。
九仙尖叫一声,将那道影子踹开,大吼道:“滚,别碰我!”
“阿娘……不如,你下来陪我吧!”沙世平的眼神一变,冲着她的脖子咬了过来。
九仙躲闪不急,只能伸出胳膊硬挡。
然而想象中的痛感没有如期而至,她扭过头,沙世平已经不见,只有一只血蛭趴在她的骨头上。嫌恶地将血蛭扔出去,她又听到了罕达的声音。
罕达很着急地让她往有光晕的地方走。
她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一点光亮。
云光镜后,白溪手持符箓,用罕达的声音指引着九仙前往死地。
然而九仙并没有第一时间朝着罕达指引的方向行进。她心中怀疑,这是幕后之人给她做的圈套。
褚昀对白溪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九仙再也听不到罕达的声音,心中反而越发不安。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刚刚那个声音真的是罕达。
就在此时,地上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她瞥了一眼,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一群乌压压的血蛭已经朝着她包围过来,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赶紧呼唤罕达,而罕达就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有半点回音。
九仙只能朝着光晕的地方跑去,转瞬间,她迷失在了更加诡异的空间里。
而此时的驿馆中,罕达猛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