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昏昏沉沉的,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感觉自己是离魂了,又没有完全离魂,就像一缕神思,飘飘忽忽地到了一座巍峨的行宫,在那里,她看到了她血缘上的父亲,大成的皇帝,周平。
周平窝在龙榻上,形如枯槁,死气环绕在他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白溪冷漠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时候,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似乎在说: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仇,所有的怨,都该随着这个人的消逝一笔勾销。
凭什么。白溪反驳道,原不原谅他是受害者的事儿,而不是这个施害者应该得到的东西。
倏地,白溪反应过来,她说自己这段日子怎么又开始优柔寡断,腻腻歪歪的,原来又是这个东西跑出来作祟!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善良一些。”那个声音无奈地说。
“放屁!”白溪嗤之以鼻,“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害我,你还没完了是吧!我不管你是夙和的魂魄还是法器生灵,想控制我,门都没有!”
正说着,那苍老的男人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单薄发紫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叫着一个名字,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白溪飞扬的衣角。
白溪嫌恶地看了看男人,身影一晃,躲到了黄色帷幔后面。
“陛下,国师求见。”
周平的目光缓缓转向了刚刚走进来的杨臻。
杨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着四周看了看。然而除了清风,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周平喘气跟破风箱似的,吃力地问:“那东西,拿到了吗?”
杨臻脸色很差,摇了摇头,“进不去。想要续命,就要再去一次祭坛。”
周平眼中闪过一丝畏缩,随即道:“那个孩子的血……周明溪,她还活着对不对?”
杨臻偏过头,正巧对上白溪那双清冷的眸子。
然而他像是瞎了一样,从白溪身上穿了过去,看向她身后的供桌,“她当然活着,不仅活着,还得到了你无法想象的传承,飞升有望。”
杨臻叹了口气,又羡又妒地说:“她是真的命好,落音山的传承,死局都能盘活,不但死里逃生,还能使修为更进一步。以她现在的实力,若与西亭殷氏的小子联手,天下也不过是她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朕后悔,真的后悔。”周平断断续续说道,“朕把玉石当瓦砾,把瓦砾当珠宝,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朕不甘心,国师,朕不甘心呐!”
白溪眉头一皱,对周平更是厌恶,她手指轻轻一指,一根如头发丝般细长的白线悄悄飘进周平的衣襟,钻进了他的皮肤。
杨臻垂下眼,不怎么走心地说:“安乐公主找回来了,就是……”
周平眼神突然一黯,疲惫地道:“把她先送进金元观……不,直接送入祭坛。”
杨臻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重复道:“陛下要把安乐公主送入那个祭坛?”
周平气若游丝地说:“把她……送进去。今日重新布阵,宅女元婴续命……”
杨臻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像是堵在了嗓子眼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见他不说话,周平鸡爪子似的手掌撑起了身体,问道:“她是不是……不中用了?”
杨臻上前一步,将周平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金晃晃的丹药,磨磨唧唧地附在他耳边说:“安乐公主她……”
白溪竖起耳朵,隐隐听到了什么“失贞”、“自尽未遂”之类的话语。
周平听得直翻白眼,手指哆哆嗦嗦了半天,长吁短叹地躺了回去,“孽障!该死!”
他喘了一刻,慢慢地说:“国师。”
杨臻走到他身边,冷淡地说:“陛下有话请说。”
周平咬着牙,闭着眼道:“安乐,还能用吗?”
杨臻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酬神可以,做主祭品不行。”
周平低声道:“你去办吧。顺便,后宫也该清一清了。”
杨臻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周平又道:“从皇后开始,所有后宫女人,全都……”
说到这儿,他有些倒不上来气儿,杨臻过去,将一道淡蓝色的光芒打入他的体内。
周平道:“替朕下道圣旨,就说,明溪,让她回来,朕,既往不咎,只要她回来……”
白溪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当然知道他不安好心,都快死了,还在算计她的剩余价值。
而她也不是圣人,事到如今,她不介意弑父。
“陛下。”杨臻低声说,“安宁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孩子,她身上流着陛下的血。”
周平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国师,有话直说。”
“大成国运将尽。”杨臻脸色苍白,眼中却闪烁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恕臣直言,几位皇子无一人能力挽狂澜,唯有安宁公主,才能撑起眼前的颓势。”
周平抓着杨臻的衣服,目光灼灼,“你什么意思?”
杨臻淡淡道:“当年那场祭祀,就是以周家血脉为祭,国运才得以延续。只是谁也没想到,反噬来的这样凶,这样快。陛下虽贵为天子,到底还是凡人,不如将祭祀之力转移到安宁公主的身上,一可保江山稳固,二也可为陛下换魂提供方便。”
白溪手中掐诀,就要召唤九天玄雷,劈了这俩坏得流脓冒泡的男人。
然而老天爷像是睡着了一样,没工夫搭理她,只将天色暗了下来。
杨臻将一颗香丸放进香炉中,一道绿油油的青烟冒了出来,钻进周平的鼻子。
周平脸色好了一些,也不是那么喘了,这才说道:“先准备祭祀阵法。朕将暗卫交给你,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安宁给朕带回来。朕允许你便宜行事。”
杨臻苦笑,不置可否。
周平看向帷幔后面,对杨臻说:“青禾回来了,就在朕的身边。”
杨臻顺着他目光看去,皱眉道:“陛下还是多休息吧。”
周平看着白溪那双冰冷的眼睛,忽然悲从中来,“你是不是觉得朕疯了?”
杨臻忙道“不敢”,他又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位置,十分自信自己没有看走眼,而周平确实是疯了,或者说,他快死了。
只有快死的人,才能看到已经死去的人。
周平忽然问杨臻,“你说青禾,还会怨恨朕吗?”
杨臻愣了愣,半晌才道:“殷娘娘毕竟给陛下生了安宁公主。”
周平从床头拿出一道黑色的令牌,甩给了他,“去,把她带回来。”
杨臻拿着令牌,走到供桌前面,拧开了一个香炉,轰隆一声,密道口出现在白溪眼前。
“我进去之后,就被困在了一片白光中。”白溪挑了挑眉,对褚昀说道,“那时候我害怕极了,脑子里的声音又开始喋喋不休。我当时烦到了极致,反而静下心来,没一会儿就发现这是一个起源于北荒的巫咒之阵,大概就是周平他们搞出来的那个用周家血脉祭祀的阵法。”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后宫那些娘娘公主们,都被捆得跟粽子似的,倒吊在房梁上放血。
德妃和安乐公主被放在两个青铜鼎内,她们已经不再挣扎,奄奄一息。
杨臻特意走到德妃面前,幽幽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当年你害死彤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落在我的手里。”
德妃芙蓉已被折磨得说不出话,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的不屑。
杨臻挥了挥手,让黑衣祭司将食人虫倒入大鼎。
又过了一会儿,周平被两个黑衣祭司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向祭坛中央。
白溪被困在那个阵法里,眼睁睁的看着周平在祭坛上,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一座手掌大小的玉像上。
白溪感觉一又条无形的链子将她的手脚和脖子捆了起来,越挣扎越疼。
就在这时,她的周身闪烁起血色的符文。
周平猛地皱起眉毛,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白溪用仅存的理智看向周平,发现他的手掌已经开始骨化,眼瞅着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骷髅架子。
“国师……”周平声音未落,直挺挺地倒在了祭坛上。
黑衣祭司们似乎一点都不惊慌,将周平的骨头扔进祭坛下的大鼎中。
众人围着祭坛开始做法,白溪感觉自己就像被火烧了之后又扔进冰水里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
“那股力量非常强大,倒灌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撑不住的时候,那个絮絮叨叨的女人又冒了出来。
“我不知她做了什么,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全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褚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只手贴在她的额上,“还难受吗?”
白溪摇摇头,低声说,“不难受了。就是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她在的时候,我一直不待见她,这一走……还真有点不适应。”
褚昀轻轻擦拭了她眼角的泪水,将额头抵在她的头上,“都过去了。周家的血脉诅咒,再也不能伤你分毫。”
白溪深吸了一口气,抱住褚昀,缓了一会儿,问道,“罕达死了吗?”
“死了。”褚昀笑道,“你要是想看,我可以……”
“我不看。”白溪打断他的话,“他死了,咱俩也该干正事儿了。”
褚昀点点头,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饿不饿?”
白溪摇摇头,她实在没有胃口吃东西,心里闷得慌。
“陪我出去逛逛吧。”她说,“今天晚上有月亮。”
褚昀搂着她的肩膀,笑了笑,将她带到客栈的房顶上。
“就这儿吧,饿了说话,困了咱们就下去。”
白溪把头靠在他肩头,呆呆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一阵冷风吹过,白溪打了个寒颤,往褚昀怀里缩了缩。
“周平死了,我没有一点难过,还隐隐高兴,你说我是不是太无情了?”
褚昀紧了紧搂着她的手,看着月亮说:“没有。你很好,无情无义的是他。死到临头,还要算计一把,这么死了,简直是便宜他。”
白溪歪过头,看向褚昀,“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儿了?这么哄着。”
褚昀笑得很灿烂:“当然不是。你是我媳妇,我不哄着你我哄着谁啊。”
白溪抿着嘴笑了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能遇见你,我这辈子都不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