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地play
西北的战火, 终究还是燃起了。
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草原今年的风雪来的格外猛烈。胡人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而生,帐篷和露天的兽棚抵御不住酷寒, 牲畜大量冻死, 老弱也奄奄一息。
南下劫掠大召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那个善于筑造和储存粮食的民族,就如同是草原的粮仓一般,几乎每个冬天都要去打劫一番。
今年的冬格外寒冷, 他们的攻势也格外强烈。
北风紧扯着天幕,一夜飞白。
晶莹的雪粒覆盖住逐渐冷凝的鲜红, 宣告着一场生死厮杀的结束。
“将军!”一玄甲小将走进, 报道:“胡人暂时退去了。”
徐将军点了点头, 神情却无半分松动, 演武堂中一片肃穆沈寂的氛围。
“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奏请陛下调军吧!”
副将急道:“今年格外的冷,这批南边来的将士根本适应不了,即便有了新衣仍瑟瑟发抖, 根本无法作战!”
为防将领拥兵自重,大召军队实行“更戍法”, 主将及其亲信不动, 中下层将士则每五年更换一次驻地,地方军队由直属皇帝的禁军和各地驻军共同组成。
如今靖远关所谓的十万大军,七万是去岁从西南调来的驻军, 三万是从京城来的禁军。
京城毕竟也属北地,这三万禁军虽有些许的不适应, 但仍能保持基本的作战能力。
那批在西南呆了五年的驻军情形却是十分不妙,哪怕将五万新棉衣尽数发给了他们,也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甚至病倒了一大批。
靖远所谓的十万大军,如今只有三成可用,抵挡住先前那波攻势已是耗费了相当大的精力。若非今年粮草充足,只怕已经守不住了。
“咳咳……”军师惨白着一张脸,不住的咳嗽:“将军,早下决断吧。”
徐志远并不是什么骁勇的大将,相反,他性喜中庸,善于守城,平生谨小慎微,最不爱触帝王霉头,但如今……
徐将军闭上眼,病倒的将士丶严寒中艰难求生的百姓丶凶厉搏命的北鹘人……
一封加急军报送往京城。
“不可。”李元芑眉头紧皱,“还未到轮调时间,徐志远驻守靖远关十馀年,难道不知如何练兵适应寒冬吗?”
“陛下!非是徐将军不会练兵,实在是此等严寒几十年未曾有过啊。”兵部尚书急道。
“靖远关已有十万大军,再调去五万,坐拥十五万大军,他是想造反吗?”李元芑道。
一言既出,四下皆静,造反这种话从帝王口中说出,寻常臣子是不敢接的。
忠武将军是个沈不住气的急性子,忍不住道:“强敌在外,造什么反,能活下来都算好的!”
李元芑脸色倏地沈下,张口欲说什么。
馀守中站出来打断:“陛下,靖远一破,其后三城再无天险可守,上百万百姓的性命由不得猜疑,百姓为重,宁可信其有啊。”
李元芑怒不可遏,宁可信其有,若是无,遭殃的岂不是他这个皇帝。
苍生在上丶百姓为重,帝王明明才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一切的一切却都要压在他的头上。
谢渊觑着帝王的脸色,小心出来打圆场:“诸位大人,这不是陛下猜疑,而是实在调不开啊。之前靖远的驻军已调去西南了,先不说山高路远多久能到,就说他们走了,西南可怎么办呢,川北初定,川东尚在和谈,不能离了人啊。”
忠武将军涨红着脸,粗声粗气:“那就互调!”
谢渊道:“若是互调,岂不是行军过程里两地皆守备空虚?”
“这……”忠武将军哽住,看向崔折澜。
这位当朝第一权臣是如今的武将之友,坐镇军机处的第一人,武将们期待他能给出和以往文武针锋相对的文臣们不一样的答案。
斟酌片刻,崔折澜有了决断。那双眼长睫垂落,敛去其中神色,声音冷冽:“可从中央禁军中调派四万。”
群臣皆是一惊,无不敛容收声,就连性子莽撞的忠武将军脸上都露出了恍惚之色。
他想到了崔相会支持边军,但没想到会这么支持……
不愧是当朝第一权臣,开口就是四万禁军。
禁军拱卫京都,只听从皇帝号令,并且,常驻京城的禁军总数也才八万,竟是一下子派出去一半。
“不可!”李元芑脸色极差,阴沈的要滴出水来,一字一顿道:“朕丶不丶允。”
崔折澜还未说话,皇位侧方,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珠帘之后,孟娴忽然开口:“我看可以。”
今年有多冷,没人比开办慈衣坊的她更清楚了。
哪怕是地处中原丶并不十分靠北的京城,京郊地区都有许多贫苦百姓死于冻饿。
京冀两地的慈衣坊紧急制衣送往周边,公主府的库房也被她搜罗了几遍,崔折澜一起帮着她在京郊各庄为贫民施粥。
极北边关,关外草原,只会更冷上几倍。
十万大军,仅五万新衣。当生存都是问题,谁又会有心思玩弄权术呢。
清冷的话音落地,殿内群臣各怀心思。先帝任命公主监国,崔相辅政,未尝不是有相互牵制之意。
却没想到如今,监国的公主和辅政的宰相同进同退,皇帝倒成了孤家寡人。
李元芑闻言更是激动不已,愤怒地一拍龙椅扶手,侧头凶狠地看向孟娴,如同被抢夺了领地的凶兽。
他厉声道:“荒唐!堂堂大召将士竟会怕冷而无法战斗吗?这样没用的人,死不足惜。朕就不信会有这么冷!”
被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一顿,孟娴挑眉,觉得有些手痒。
上神尚且怜惜性命,会为世人应劫殉道,区区一个凡人帝王,竟如此藐视生命,面对百万人命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不信”。
馀守中听闻此话一口气噎住,白眉白胡之下一张清臒的面孔变的怒不可遏。
崔折澜微眯着眼,仰头直视着玉阶之上的帝王。
孟娴掀开珠帘,第一次正面走上朝堂。垂帘之处本就不低,她轻移脚步,几步就走到了龙椅之旁。
入冬之后,忙于制衣施粥,她无暇装扮,身上衣饰朴素,头上仅着一支玉钗,此刻站在通身明黄的李元芑旁,却威势骇人,一时让人恍惚这是否还是那个一向温和待人的安娴公主。
馀守中楞住,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中。崔折澜面上浮起奇异的笑意,隔着数十级玉阶,温柔的看着她。
孟娴一手重重地按在李元芑肩上,转过身面向群臣,第一次使用了尊称:“传本宫旨意,四万禁军即刻整备,携粮草支援靖远。待禁军抵达,调换四万驻军回京。”
一片寂静中,崔折澜出列,面带笑意地深深一礼,道:“臣遵旨。”
李元芑震惊地瞪大双眼,还欲说些什么,被孟娴一手掐住颈侧按了回去。
“退朝。”
孟娴冷冷丢下两个字,李元芑几乎是被拖拽着拉下龙椅,踉跄退场。
崔折澜近乎迷恋的望着那道背影,朝臣静默片刻后三三两两退场,相互之间不知说着些什么。
陈园礼赶过来扶着老师,为他顺气。一把年纪了生这么大的气,又受惊吓,他现在还有些喘。
看了看身侧崔折澜兀自沈醉的表情,馀守中摇摇头,咽下到了嘴边的话,被弟子搀扶着走出了紫宸殿。
望着寒意肃杀的天空,这位三朝老臣慨然叹息:
“要变天了。”
崔折澜赶到御书房时,左右宫人皆被屏退了,偌大的一片地方空无一人。
内侍总管恭恭敬敬地守在月洞门外,向他行了个礼。
屋内,孟娴斜倚在榻上,李元芑发疯一般的朝她怒吼,不住地摔着东西。
孟娴神情淡漠,不为所动,擡眼瞧了瞧门口,对崔折澜道了声:“来了?”
崔折澜眉眼柔和,笑说:“臣来迟。”
孟娴轻笑一声,与他闲聊一般:“他说不信今年天冷。”
“愿为殿下分忧。”
崔折澜笑意盈盈,颇具风仪的一礼,而后拉住警惕地盯着他的李元芑,动作粗鲁的开始扒他的衣服。
不顾其厉声呵斥,硬是剥到最里层,将貂绒里衣都脱了下来。
李元芑面色惊恐,明明已是少年身量,明明也勤习骑射可以一箭射落大雁,却被人谈笑间玩弄于鼓掌,毫无反抗之力。
堂堂帝王,竟在自己的书房,在自己嫡姐面前,被一个臣子剥光了衣服。
他在此刻无比惊恐的意识到,先前的大权在握,朝政独揽,不过是这二人对他的放纵,一旦行差踏错,不如人意,就会被立刻打回原形……
而这偌大皇宫,竟无一人来保他。
剥掉最贴身的貂绒里衣,崔折澜挑挑拣拣,又为他穿上了几件。
“单里衣,夹袄,棉袍……嗯,差不多了。”
李元芑尚不解其意,就被一把拖住扔出了门外。
他踉跄着倒地,还来不及爬起,又被拉住脚踝在雪中一路拖行。
“放肆…放肆!崔折澜,朕要杀了你!……咳!”
李元芑愤怒而徒劳的大喊,下一瞬却被狠狠丢进雪堆。
连日大雪,宫人们来不及清理的雪都堆在花圃里,已然风化,变得有些干硬了,他摔了个正着,额头被撞得红肿,鼻腔中一道鲜血汩汩流出。
崔折澜袖着手,云淡风轻的看着,每当他要爬起来时便会踢上一脚。
不重,刚好够让他再次倒下罢了。
如此重覆了十几次,李元芑从一开始的怒吼咒骂,叫嚣着要让所有人死,到后来癫狂的大笑,主动埋首到冰雪之中,掩盖住眼角不甘的泪水,喉间呜咽出小兽般的嘶鸣。
小半个时辰后,李元芑一丝力气也无,逐渐安静下来。
他绝望的拢住身体,面朝温暖的宫殿蜷缩着,眼中情绪凝滞,愤怒丶不甘丶憎恨尽皆消散。
少年人修长的身躯窝成一小团,他嘴唇青紫,睫毛染上霜白,神情已然有些恍惚。
冷,实在是太冷了。
身为皇帝,他每日穿着貂绒里衣,北地特供的羊绒夹袄,江南精工细作的蚕丝棉衣。
即便如此,他呆过的每一处皆烧着地龙,哪怕只是出去一小会的功夫,宫人都会为他披上貂皮大氅……
他欣赏着洁白的雪,从不知这样的冬日竟是如此要命的寒冷。
不,他其实是知道的。
李元芑不是没有看到小内侍冻得青紫的手和红彤彤的鼻头,只是仍不许他们进屋侍候,因为内侍就该站在廊下。
他自然知道京畿有许多贫民冻死,知道皇姐掏空了半个公主府去赈济,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皇帝,是这天底下最不会冷的尊贵之人。
那些雪灾的奏章不是没有呈上过他的案头,只是一年四季,七难八灾的都不稀奇,春旱丶夏涝丶秋汛丶冬雪,还有时不时的瘟疫丶蝗灾丶山火甚至是地动,他也读过历年政记,大召国土辽阔,若是哪年平平安安无一地受灾,倒是个稀奇事。
北地或许真的很冷吧。
冷到那些蝼蚁一般的平民要分走他的禁军,冷到他这个帝王沦落到雪地中发抖。
凭什么……
李元芑不甘心。
迷蒙的眼前,一双素色的绣鞋走近。
孟娴垂眼看着,没什么感情的问:“今年冷吗?”
李元芑哀声惨笑,充满自嘲。
一杯热茶泼上面颊,那双失神的眼凝聚了几分。
孟娴耐心地重覆道:“李元芑,今年冷吗?”
冷,当然冷。
像他缺衣少食的童年一样冷,像母妃去世那年,他被兄长丢下的冰湖一样冷。
不过,没关系,那些人如今比他更冷。
只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他会叫他们比他更冷。
李元芑忽然用力拱起身子,挣扎着从雪地中跪了起来。
他躺了太久,明黄的龙袍几乎被白雪完全覆盖,动作之间雪色扑倏落下,微湿的袍子紧贴着身体,显得身形更加细瘦可怜。
他膝行几步,垂首跪在孟娴面前,几乎用尽全部力气,脸颊紧紧贴在那只绣鞋上,哀声恳求:“朕错了……”
“皇姐,朕知错了……”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