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九死无悔
孤山岚捂脸跑走, 真是没天理了!
她还是个孩子,璟王那个孟浪的夫郎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妻主贴贴!
真是……让人羡慕!
她以后也要找一个粘人爱吃醋的小夫郎,只是千万不能像璟王的夫郎那样暴力。
世人皆道铎国穷兵黩武,全民皆兵, 谁能想到不声不响的璟国竟同时有宁为玉和纪子两位卧龙凤雏, 稳坐六国战力第一。
孤山岚一路跑到姐姐的寝宫, 惊讶地看到孤衾寒正在独自上药。
“姐,你怎么伤的这么重!”
孤衾寒叹气不语,她并非敌不过, 只是有些杀招不好用在比斗中。
或许是久未和人对战的原因,纪子一开始并不算十分强大, 但接连几日下来, 她不但反应速度越发灵活, 招式也愈加诡谲, 甚至有很多拳法融会贯通了孤衾寒的铎国军拳。
这样的天赋和学习速度出现在一个七旬老妇人身上,着实令人惊异。
而孤衾寒白日里跟着孟娴学习育种肥田,晚上则随时准备和纪子对战,压力陡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此消彼长, 便越发吃力。
孤山岚一边给姐姐上药,一面愤愤道:“这大宗师, 竟还是个大犟种!这么多天了也不放弃。”
说完停顿了片刻, 心疼的看着姐姐,眼中泛起了泪花:“她自己爱做犟种也就算了,凭什么要让姐姐当大冤种!”
孤衾寒被这个称呼惊得一抖, 忍不住道:“这正是她可贵的地方。愿赌服输,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不动用杀招的情况下, 孤衾寒实在很难与纪子分出胜负。
但这并非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她既年轻对方四十馀岁,又是与异族真刀真枪拼杀出的一国之王丶铎国大将军,若真沦落到对一老者动用杀招,以命相搏的地步,才真是个可悲可笑的冤种。
孤山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到底还是心疼姐姐,悄悄吩咐副将去传话求情。
副将偷偷找到孟娴,“璟王殿下,您帮着劝劝纪子吧。我王近来也很是头疼,既怕打坏了,又怕打不服她。”
对方不但是济学宗师丶璟王座上宾,还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妇人,该怎么打服而不打死,这个尺度实在是太难拿捏了。
孟娴笑着拒绝:“既是论道,便不论生死。纪子可从未怕过这些。”
一往无前是纪子的道,卫道而生,殉道而死,皆是她的选择。
就如同数万年来不断应劫殉道的神明一样,躯体或许会消亡,但只要其守护的道在,精神就会永存。
反之,若是她们打着位纪子好的名义而毁她的道,即便纪子活了下来只怕也会生不如死,抱恨馀生。
副将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
王宫里,听完回禀的孤山岚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人连命都不要。”
孤衾寒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璟国众人再度来访,只见茶香袅袅,孤衾寒端坐案前,已然等待了许久。
孟娴与宁为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看来,这场论道要走向终章了。
孤衾寒亲手为众人斟茶,问:“纪子接连多日与我平手,亦是负伤不少,可曾想过放弃?”
“我不会放弃,更不会输。”纪子目光坚定,明明是个七旬老者,却带着多少青年人都无法与之匹敌的锐气。
“不止是我,你绝对无法打败任何一个济家学子。”
孤衾寒挑眉,一指她身侧的卫修然:“你的这个嫡传弟子,我若使出全力,一拳即可要了她的命。”
打不赢大宗师也就算了,若是连几个小弟子也赢不了,她还做什么大将军,做什么铎王。
卫修然坐姿端正,挺拔如松,分毫未见惧色。
纪子反问:“那又如何?”
孤衾寒不解:“人都死了,还不算败吗?”
“不算。”纪子断然道。
“酷刑也好,死亡也罢,济家人不会屈服于任何困难。”
“道在人在,但凡济家还有一人,我们都不算败。”
纪子眼神清亮,在煌煌灯火中直视着眼前的王者,寸步不让。
她们之间相隔着分明的阶级与数十年的漫长岁月,两条本不应相交的直线,却在这一刻产生了激烈的碰撞。
孟娴心头微动,将宁为玉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个半神和一个碎片所化的凡人,相隔着漫长的岁月与生死,跨越三界而来,累世纠缠。
她要他的命,却也陪他走完这一生。
他甘愿赴死,因为总有些东西超越生死而存在。
孤衾寒默然片刻,问道:“若是济家无人了呢?”
纪子朗然大笑:“这天下即便没有济家,也有许多其他的学派,明家丶墨家丶阴阳家,皆是我等的同路人。此路不绝,我等不败。”
孤衾寒无奈:“您这么说,我们也没有打的必要了。”
反正无论输赢,济家都不算败。
纪子忽地话锋一转,问道:“若是这样的济家精神存在于你铎国每一个将士身上,该是怎样的景象?”
孤衾寒不以为意:“铎国将士们平日里懒散了些,对战外族时却也是不死不休丶勠力同心,不下于济家人的。”
“若外族强大,十倍于铎国,将士们可还敢不死不休?”
“若外族势弱,铎国无外患,将士们可还能戮力同心?”
斟茶的动作凝滞,孤衾寒久久无语。
孤山岚忍不住插话:“这个问题,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回答。孟姐姐,璟国能吗?”
孟娴思索了片刻,认真回答:“从前或许不能,现在可以。自从璟国施行新法,别说是将士们,就连贩夫走卒都敢于为自己的家国拼命。”
毕竟,有国才有家,身处这个国度,他们得到的幸福是实打实的。
孤衾寒沈吟许久,终于点下了头。
“不过,要如何传道,传些什么道,本王要先知晓。”
纪子神采奕奕,侃侃而谈,还把凌子也拉了过来,从济世安民到琴书鼎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孤衾寒的神情从沈静端庄到目露空茫,孤山岚更是整张脸都写满了呆滞,眼神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孤山岚:“我听不懂……”
作为三万岁才开始读书,不久前还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学渣,孟娴非常能够理解她们。
纪子和凌子大道理讲的铺天盖地,在也就刚好识字的孤家姐妹耳中,和鸟语调啾也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对孤衾寒说了句大实话:“济学入铎传道后,识字的人会多上很多,农学锻造诸法也不必都由你们姐妹亲自来看着了。”
孤山岚本来听得头昏,闻言一个激灵,当即拍板:“好!”
原来是在培养帮手,早说啊!
纪子反应过来,铎国不兴文教,和其他国家不同。当即改变策略,掏出几本精心编纂的寓言册送给二人。
孤山岚翻得兴味盎然,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她挑出一本花花绿绿丶装订精美的薄册,“我喜欢这个!”
孟娴擡眼看去,发现竟是言王罗姝的笑话书,封面还写着“赠璟王”几个字。
离开言国时罗姝送了他们每人一本,孟娴闲来无事便喜欢翻看,颇觉有趣,有时甚至会不知不觉看到深夜,却不知哪日弄丢了。
怀疑的目光扫向宁为玉,他立刻化身恭顺夫郎,垂眸敛容,袖手端坐,一副云淡风轻,不染尘埃的样子。
在孟娴转头之后,宁为玉气势陡然一变,目光凌厉地扫向纪子。
那东西害得他夜夜独守空床,早就扔给纪子了,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了妻主面前。
纪子身子一抖,赶紧抢回笑话书:“这个不能给你,这是言王写的,你若想要,就自己去言国讨吧,她应当会非常乐意。”
孤衾寒深觉不妙,连政事上一贯糊里糊涂的言王都已得道着书,还被显学大宗师珍藏了起来,和自己的着作放在一起。
铎国,确实已到变革之际了。
送众人出门时,孤衾寒忍不住问:“济学的道到底是什么,纪子能否简而概之?”
纪子思索了片刻,回答:“世上本无万全之事,一件事若有九分的把握,世人便都会愿做,有三分的把握,便只有有勇有谋者敢做。但对我们济家来说,一件事若是应做的,便是十死无生,也要一往无前的去做。”
“明知不可而为之,为万民之履,为太平之阶,九死无悔,这便是济家的道。”
这一番道,终于落进了铎王心中。
孤衾寒怔立当场,久久回味,而后褪去满身冰冷,郑重地向纪子行了一礼。
“承蒙不弃,铎国随时受教。”
纪子含笑点头:“待新法落成,我会亲自携弟子门徒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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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众人各自散去。
孟娴打着哈欠,由衷地为这场论道的终结感到高兴。
即便纪子战力极强,堪称宁为玉之下的六国第一,但到底是个半盲的老妇人,每日看青年女将军暴打残疾老妪,实在是太过考验人心了,既不雅观,也不道德。
北地的初冬,空气中带着冰凉的甜味。行至一处庭院时,宁为玉忽地停下脚步:“王爷说得没错,为玉确实和济学甚是相配。”
孟娴一怔,疑惑不解:“怎么忽然这么说?”
寒月如钩,风从西北吹来,细碎的白雪飘忽而下。
宁为玉低笑不语,转身正对孟娴拉开斗篷,将她拥入怀中。
袖中坚硬的九冥转魂鼎横亘在二人中间,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为玉愿随妻主,即便十死无生,也要一往无前。”
“您便是我的道,九死无悔。”
九冥转魂鼎悄然落地,无声无息地砸在蓬松的雪地中。
寒夜之中,两道身影紧紧相拥,温热的唇瓣紧凑,辗转缠绵。
天地皆白,微阖的视线里唯有眼前一人。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放下一切。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