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神女自刎
宁为玉脸色瞬间阴沈了下来。
孟娴眉头微蹙, 问道:“湫皇的意思是?”
中年女皇的声音沈稳,不喜不悲:“寡人自然可为万民让出这天下共主的地位,却不愿在孤之后,再出现新的共主。”
“璟王开土地改革之先, 五国纷纷效仿, 天下万民称颂, 乃是民心所向;周游列国,一力促成五国同盟,诸王无不以你为首, 乃是政心所向。”
“凭借璟王的谋略丶声望以及璟国的富足强大,改弦易辙, 将天下收归孟氏, 只在一念之间。”
孟娴辩解道:“我若有此想法, 先前也不会费力出访, 游说各国结成同盟。”
湫皇并不反驳,只道:“人心易变,寡人更愿意相信事实。”
沈默了片刻,孟娴问:“湫皇有何打算,不妨直言。”
“王治式微而民治兴, 璟王作为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自当身先士卒。”
湫皇声音平静, 表情堪称温和, 端起酒樽,遥敬孟娴:“春郊祭上,寡人要璟王以性命昭告天地, 废王治,兴民权。”
孟娴敛眸未语, 紧紧握住身旁的宁为玉安抚。
湫皇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她自知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对权势地位皆无执念,一心只想促成新法。
但对这世界原本的人来说,孟娴实在太过聪慧,太过强大,只要她想,便能轻易扭转天下局势。
而人心又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多少人年少时满怀理想,轻看浮华,得失只付笑谈中。年岁渐长后,品尝到了权势带来的好处,便越发留恋不肯放手,不择手段,只为抓的更紧一点。
孟娴即位不过一年,自古以来年少勤政丶晚来昏庸的帝王不在少数,若孟娴当真是个凡人,谁又能保证她能够免俗呢?
钟鼓暂歇,一片寂然之中,沐王弱弱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
“那个……依本王之见,退位即可,也不用非得死掉。”
顶着众人的视线,这个一直以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弱小国主乍着胆子发声:“本王相信璟王殿下的品格,若她当真有称霸之心,一水之隔的沐国也不会存留到今天。事实上,在与璟国结为同盟后,璟王殿下无偿向我国分享了农耕水利之法,沐国受益良多。”
孤衾寒冷肃出言:“璟王授嘉种于铎,又带来了济学大宗师启民教化,亦是我铎国的恩人。湫皇此举,恕本王无法认同。”
付白羽皱着眉头,也表示了不赞同:“璟王救了我母王,再说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忽地想起口业之事,她转头向宁为玉解释:“就事论事,没有说你妻主是驴的意思。”
罗姝挣开大臣的阻拦,坚定表示:“璟王于我有救命之恩,且还欠着我一个承诺,这事我不同意。”
湫皇面色沈静,认真听完每一位王者的话,淡笑着问孟娴:“寡人为何有此要求,璟王殿下可是明白了?”
孟娴轻叹了口气,如何能不明白。
诸王种种维护,反而更加证实了湫皇的说法。
孟娴不但威望极高,还恩泽诸国,是几位王者的救命甚至救国恩人。一旦她想做些什么,登高一呼,天下响应,无往而不利。
即便不谈这些虚无缥缈的恩情,单说孟娴短短一年间拿出的嘉谷良种,农田水利之法,层出不穷的新器具,又有哪国能不动心呢?即便是单纯为了利益,她也是当之无愧的诸国核心。
不止是孟娴,方才为她发声的众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无不哑然失语。
湫皇语气温和,彬彬有礼,态度却分毫不让:“若要和平演化,让寡人点头认下此新法,便只有此一途;若要诉诸战争,皇室尚有十万银羽卫与二十万禁军,即便敌不过五国合力,也断不会轻易落败。”
“璟王应当清楚你们要寡人放弃的是什么,孤欣赏你的能力,却也不得不防备。璟王不必立即回应,春郊祭前,寡人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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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的后半场,只闻钟鼓伴奏,雅乐声声,众人各自在心头思忖着,不发一言。
曲终人散,孟娴气定神闲地起身离开,脚步坚定,未见丝毫迟疑。
她心中已有了决断,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借此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宁为玉一路沈着脸色,指尖捏的泛白。
回到别宫,穆昉迫不及待的关紧大门,疾呼道:“传位给我,我去死!”
孟娴失笑,无奈道:“湫皇忌惮的是我本人,而非璟王的名头,若非如此,退位便已足够。”
穆昉眸光闪动,强自压抑着满盈的热泪,狠狠道:“那就打好了,谁怕谁,我们璟国可不是好欺负的!”
孟娴拉着她坐下,安抚的拍了拍,又亲手为她剥了个橘子。
“不可意气用事,我们的目的是天下大安,又怎能在最后一步拿起刀剑。我……终归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或早或晚,都没有太大分别。”
“你可是我最器重的小昉将军,璟国离不得你,我离开之后,万事都要靠你了。”
孟娴想起刚来到这方小世界时,天道对她的请求,依言笑问:“我可以信任小昉将军吗?”
穆昉泣不成声,大哭着拼命点头,清甜的橘瓣咬在嘴里,压抑住哭声。她整张脸都委屈的皱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面颊。
敲门声响起,孤衾寒独自前来。
见到屋内的情景,她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坚持道出了来意:“本王不认同此法,若璟王主战,铎国必定相助。”
孟娴笑着谢过,婉言拒绝:“此事我已有了决断,铎国苦于农事多年,如今终于有了解决之法,还是专心发展农业,改善民生吧。”
孤衾寒面色冷沈,剑眉微挑:“若璟王殿下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铎国的承诺永远不变。”
在她之后,罗姝和付白羽也依次来过,孟娴一一婉拒谢过。
直到走出院门,付白羽都难以置信:“璟王这样聪明的人,定然留有后手。”
罗姝与她并肩,也是不愿相信:“按我写话本子的经验来看,或许是要绝处逢生,逆风翻盘。”
诸王皆是满心犹疑,忖度着孟娴是否留着后手,宁为玉却知道,她没有了。孟娴本非凡人,作为璟王留在此界的日子,就只到这里了。
沈默地陪着孟娴一一安抚好臣下,送走来访的诸王,宁为玉松开握的太紧而泛白的指尖,自怀中取出一方锦盒。
盒中,一支艳红似血的彼岸花灼灼盛放,一如半年前的清晨在他枕边出现时那样。
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花瓣,宁为玉意有所指:“凡人愚蠢,折了枝头花,毁了满堂春。”
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们宁愿世间满目荒芜,也不肯叫那枝头一花独绽,非要摘下丶揉烂,化作尘泥才觉得安心。
孟娴却是摇头:“不,没有人想要自己生活的世界变差,她们只是基于自己有限的认知,做出了自己认为最妥当的选择,我能够理解。”
低沈的声线颤抖,宁为玉心疼道:“那么,我的王爷,谁来理解你呢?”
孟娴握住他微颤的手,笑意温软:“还有你呀。”
宁为玉不禁苦笑:“为玉想尽办法续命,却是没想到,王爷会走在我前头。”
“不,为玉将与妻主共生死。”
孟娴并未拒绝,环住那劲瘦的腰肢,轻抚脊背,无声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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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要顺她的意?”
赤尧急道:“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动用法力,除非真的意识消弭,到达濒死之境,否则无法脱离这方小世界。”
孟娴神色淡淡:“那就濒死好了,此事我若不做,大同之世便永远不会开启。”
赤尧皱眉,为她感到不值:“一旦你离开,她们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不正是神存在的意义吗?”孟娴反问:“你当初为之殉道的世界,又有谁知晓你的名字呢?”
“天道只是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但我做过的事是真的,埋下的火种也是真的,这些都不会改变。”
“为此界万民开太平之路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但使民治兴,天下安,又何须谁来铭记我?况且,璟王也不过是我假托的一个身份罢了。我主我的神道,无须凡人感恩戴德。”
赤尧神色覆杂,忍不住叹息。有此领悟,她离真正成神不远了。
而这道劫,只有她自己能过。
赤尧颔首认下,又问:“你要如何赴死?即便被压制了力量,凡间的武器毒药也无法伤你。”
孟娴思忖了片刻,含笑开口:“我需要一柄剑,有劳你去冥界帮我取来。”
赤尧干脆道:“什么剑?和谁要?”
“祈元,恒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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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郊祭那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畅。
孟娴冕服毓冠,手持恒如剑,信步走上圜丘祭台。
恒如被重新炼制过,沈睡的器灵苏醒,已然有了上品仙器的水准。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足够伤她了。
天圆地方,圜丘祭台乃是祭天之所,九级三层,庄严高大。
第一层时,诸王止步,罗姝丶孤衾寒等人各自占据好位置观礼。
第二层时,湫皇与宁为玉留了下来,今日孟娴主祀,湫皇亦落她一层位置,宁为玉因正君的身份而特许与她同层。
宁为玉今日脱下官服,换上了璟王正君的礼服,眉间点朱,守持正君之礼,恭顺端庄。
孟娴愧疚道:“册礼办不了了,实在是对不住你。”
她知道的,宁为玉极为在意名分,他盼那场册礼许久了。
“王爷从未对不起我。”宁为玉苦笑着摇头,目光隐忍:“反而是为玉心中有愧。”
“我一心求功名,以男子之身强行跻身朝堂,伴随王驾周游列国,这一切都耗费了我太多心血,以至疏于夫郎本职,未曾照顾好您。”
“若为玉足够出类拔萃,有如您一般强大的手腕与魄力,力主联盟,那么今日站在圜丘之上的便不会是王爷。我既没有为您开辟前路,挡下灾厄,又没有守住后方,像寻常男子那样安心待在宅院,为您做更多夫郎该做的事。”
“我……愧对妻主的爱重。”
孟娴哑然:“这不是你的错……”
宁为玉:“但这是我的遗憾。”
孟娴微叹,指尖安抚的蹭了蹭,随即抽身走向更高的一层。
湫皇安静地站在观礼位,并未出言催促,甚至在妻夫二人叙话时还体贴的转过头去。
那道玄金色的背影逐渐走远,湫皇低声问道:“宁大人可怪寡人?”
“原本是怪的,可王爷说你也只是在自己的认知范围中,做了一个并无恶意的决定。”
宁为玉并未看她,声音冰冷:“我不怪你,我可怜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胁迫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钟鼓声响起,圜丘四面传来悠扬的颂歌,三千界第一场由神明主祀的祭天之礼正式开始。
孟娴站在圜丘正中,和着祭乐持剑而舞,伴随着颂歌的缓急,时而轻灵翩跹,时而潇洒凌厉。毓冕上的连珠垂下,遮掩住她一半的面容,也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祭台之下是与她在这个世界相遇相知的友人。
初见时鲁莽惹人厌,与她争吵摔杯的小昉将军,为她的离去痛哭不止,甚至不惜舍下年幼的儿女丶美满的家庭,想要亲身替她赴死。
性情冷傲,曾经只愿守着铎国偏安一隅的孤衾寒,屡次登门,愿不问缘由丶不计代价的为她而战。
还有那个胆小又不务正业的罗姝,大着胆子甩开一直以来挟制她的重臣,坚定地为她发声。
更远的地方,还有两位可爱的大宗师,举家来璟国助她,与她周游列国,看遍人间风景。
在铎国时,孤衾寒曾问纪子究竟何为道,纪子坚定回答,为万民之履,为太平之阶,九死无悔。
明学也好,济学也好,甚至是罗姝的百话学,皆是这万千大道中的一则。
凡人尚且敢于以身殉道,一往无前,九死无悔,神明又有何惜?
最后一声悠扬的编钟已过,馀音袅袅,她的时间到了。
孟娴神色轻松,低声笑道:“用神来祭天,亏她们想得出来。”
双手持着恒如,剑锋横在颈前,她缓缓阖上眼眸。
穆昉早已哭的说不出话来,下唇被死死咬住,血肉模糊。
孤衾寒咬着牙双拳紧握,罗姝亦是泪流满面,口中哽咽:“她还欠我一场书会呢,我马上就能火了……”
上品仙器利落地划过神女毫不设防的颈项,剑光一闪而过,铿然落地。金红色的半神之血飞溅而出,曾主天下沈浮的一代王者,倒在了她亲手点亮的黎明之前。
层云掩住了旭日,微风静止在树梢,此刻,天地万物,共为哀寂。
宁为玉再也忍不住,飞身越过九级石阶,接住那道坠落的身影,抱着他血流不止的妻主,绝望地跪倒在祭台之上。
破碎的神光消散在空中,颈间传来陌生而尖锐的痛楚,孟娴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颤抖着伸出手,轻抚了下宁为玉的面颊,她温柔催促:“为玉,到时间了。”
宁为玉颤抖着手,自她袖中摸出九冥转魂鼎,鼎中自生而出幽紫烁金的奇异汤汁。
凤眸微阖,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孟娴的眼下。
“我喝了,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曾为王爷自毁容貌的丶曾屡屡赴宴却一言不发的那些郎君……”
孟娴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宁为玉,就只是为玉。”
“我信王爷。”
宁为玉释然一笑,举起小鼎一饮而尽。
轻柔的吻落在孟娴额上,宁为玉声线温柔:“若有来生,我还予王爷做夫郎。三媒六聘丶三书六礼,咱们正正经经拜过天地,喝上一杯喜酒。”
浓烈的白光破体而出,他的身体化作点点神光散逸,逐渐消泯于虚空。
孟娴无声地看着,疼痛逐渐麻木,模糊的视线中一块白色的碎片冲天而起,突破小世界的壁障,回归冥府。她放下心来,意识也随之落入黑沈。
穆昉不顾一切的挣开阻拦,扑倒在圜丘最高处,对着干干净净丶空无一物的祭台痛哭失声,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却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璟国王都,纪子和凌子喝着茶正闲聊。
纪子兴致勃勃的戳着老友:“哎,你说……”
她忽地楞了一下,而后一脸莫名地继续道:“你说那个谁和那个谁什么时候能生个孩子来玩玩?”
凌子眼都没擡,顺其自然的接道:“你还敢管……那个谁的事儿?挨打没够吗?”
二人蓦地顿住,凌子迅速从轮椅上起身跑到院中,纪子亦是一把扯下黑纱,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遥望国都的方向,勉力撑着眼皮,泪珠滚滚。
记忆泛起迷雾,她们仿佛忘记了两个很重要的名字。
王宫书房之中,一道王令忽然落在案上。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拂去其上的神光,缓缓展开属于此间凡人自己的,民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