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阳关故人
休整过后, 顾长州如约与林万壑切磋了一场。
两大顶级仙门的新生代首席,一个是同辈中的修为巅峰,一个是大名鼎鼎,惯于越级作战的天才, 这场切磋吸引了各派弟子观摩。
孟娴择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 身侧是慕山月与陈丹青。
“天衍无所极, 乾坤动地虚!”
林万壑祭出法器,长卷徐徐展开,状若宣纸的平面上生长出无尽山河, 仿佛自成一方小世界。
顾长州眼神晶亮,长剑舞得兴起, 听得也认真, 似乎在思索着怎么给自己的招式也加上两句。
孟娴无语地躲开两步, 远离战圈。心里不住纳闷, 怎么这修真界打架都爱喊口号,他们真的不觉得尴尬吗。
慕山月与陈丹青也跟了过来,递给她一把瓜子,三人蹲在一处咔嚓咔嚓的磕起来。
慕山月面露忧色:“我不善文辞,怕是喊不出口号, 待会要丢人了。”
孟娴皱眉道:“我倒觉得喊出来更丢人。”
尤其是秘境之外,还有弟子们的实况转播, 不亚于公开处刑。
丹修通常不必打架, 陈丹青默默磕着瓜子,一脸的置身事外。
孙裕笑吟吟地凑过来,“早就听闻明朗剑尊新收的女弟子天赋卓绝, 甚至在基础剑术课上击败了外门长老,不知是否有幸见识一番?”
“嗯?”孟娴心生警惕:“两派相距甚远, 你是如何得知的?”
慕山月弱弱道:“我说的……”
孟娴剐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
孙裕笑容暧昧,似乎意有所指:“道友这般天赋,留在紫霄宗实在可惜了。”
这话说得怪异,紫霄宗位列三宗,明朗剑尊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强者,这样的配置怎么也说不上可惜。
“那依你之见,我应当去哪?”
孙裕未答,笑着转头望向场中,少年凭空而立,一袭红衣胜火,剑意凛然,裹挟着磅礴的灵力,长驱直入,一往无前。
“西出阳关,无故人。”
孙裕低笑着开口,与场上的少年同时说出这道剑诀的名字。
冷冽的剑气荡尽迷惘,堪堪停在林万壑身前寸许之地。万里河山一夕消散,林万壑目露惊愕,久久回神,喘息着拾起法器山河万卷。
“甘拜下风!”
顾长州随意点点头,道了声“承让”,刚要收剑入鞘,却听身后传来一个讨人厌的声音。
“阳关剑诀果真不同凡响,可否让在下领教一番?”
孙裕起身上前,姿态随意。
风连剑派大师兄林致阻拦道:“孙师弟,顾道友才刚刚比过一场!”
“无妨。”孙裕勾唇笑道:“我这般实力低微的小弟子,顾道友打我也不过是擡擡手的事。”
“顾道友,可是如此?”
顾长州蹙眉,颇为不耐:“你若非要讨打,却之不恭。”
他早就看这人不顺眼了,整日搔首弄姿,惹人注意,更别提还身份成谜,有被混入的嫌疑,借此机会试探一番实力也是好事。
顾长州服下丹药,回覆灵力,而后便毫不客气地与孙裕比斗起来。
孙裕平素散漫浪荡,招式却是出乎意料的大开大合,凌厉果断,风连剑派平平无奇的弟子剑在他手中宛如神兵,通击回砍,横刺斜劈,招式奇异,不像剑法,倒像是……
“长戟?”孟娴皱眉,低声念道。
孙裕挥剑荡开凛冽的阳关剑意,足尖一点,飞身掠至顾长州的身侧,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我曾折断过一柄神兵,比你这弟子剑好过无数倍。”
他伸出两指,捏住面前的长剑,面带笑意,轻松折断。
“这柄剑太差,有堕阳关威名。”
顾长州抽身而退,手持半截断剑,面露愠色:“所以?”
紫霄宗的剑修弟子结丹之后,可到万剑崖寻一柄属于自己的灵剑,在此之前皆为宗门分发的弟子剑,即便顾长州身为紫霄宗小祖宗,不缺灵石锤炼,佩剑的品质也十分一般。
顾长州愤怒,风连剑派的剑修竟比他还愤怒。
“孙裕,你怎么回事!身为剑修,竟如此不尊重灵剑!”
“不对,这一定不是孙师弟!”
孟娴起身扔出一道法决,孙裕躲闪未及,脸侧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伤口之下丝丝黑气溢出,显出另一幅面貌来,高鼻薄唇,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似曾相识,赫然是倚竹轩的小倌孙郎。
“魔气!”
“是魔修!”
孙裕毫不在意,随手撇下断剑,笑容邪肆:
“顾长州,你不该忘记,也不能止步于此。”
“我在深渊等你。”
说罢,自腰间取出一枚符箓捏碎,遁光一闪,登时便不见了。
慕山月呆怔在原地,喃喃:“孙郎?”
孟娴蹙着眉,惊讶的同时也有几分无奈。
不知慕山月到底是花心还是专情,她一见到健硕风流的男子的便走不动路,与孙裕几天来聊的火热,借着鲛人歌声的诱惑还动手动脚,把人家衣襟都盘滑润了,到头来竟是旧情郎改头换面。
常溜下山吃饭的体修弟子们也反应了过来,大惊:“那魔修是孙小倌,倚竹轩有古怪!”
这魔修再怎么风流,也不至于真委屈自己去青楼接客,除非那里原本就是个幌子。
孟娴轻咳一声,安抚道:“诸位不必担心,云水镜中,各宗长老定然已经看到了。能进来云山秘境,这魔修的实力不高,我们谨慎一些,介时秘境一开,长老们自会将他拿下。”
众人纷纷点头,人心勉强安定了下来。
顾长州拿着半截断剑,久久无法回神。
孟娴上前轻拍了下,递过自己的剑:“恒如给你。”
顾长州捧着梦中情剑,却不见喜色,担忧道:“那你呢?”
孟娴从袖子里摸出九冥转魂鼎,擡手晃了晃:“我还有。”
顾长州好奇:“这是什么?药炉?”
“算是吧。”孟娴不作他想,鬼使神差地催动小鼎,盛着满满的转魂汤递了过去,问:“喝吗?”
顾长州看着面前幽紫色的诡异汤药,诚恳发问:“我看起来很傻吗?”
孟娴礼貌道:“还行吧。”
顾长州失笑,寥落的神情松动了些。
孟娴拉着他避开人群散心,顺势问道:“他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些我故乡的……旧事。”
“阳关旧事?”孟娴奇道。
顾长州与她说过,阳关城五百多年前便覆灭了,顾长州的母亲侥幸出逃,将尚未孕育成熟的他封进龙蛋,二十五年前方才出生。
少年目光悠远,带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肃穆:“顾氏世代守护阳关,我的母亲是最后一代阳关城主。”
世间有孤入深山,一心向道之人,自然也有眷恋家国,舍不下人世烟火的修士。阳关,便由这样一群人建立。
茶马古道,驼铃声声,灼热的黄沙间,矗立着一座绿洲之城。杀之不灭的魔种神出鬼没,一群在修真界数不上名号的元婴修士,便是百姓心中庇佑苍生的天神。
阳关没有高大的城墙,此间修士以肉身为基石,为家国筑起一道长城,面向永恒孤寂的大漠,护卫着每个凡人渺小却真实的幸福。
数千年来,无数眷恋红尘,游历人间的修士都曾驻守此地,在日覆一日与魔种的战斗中,共同谱写出了阳关剑诀这一惊世之作,凡俗修士成为修真界之外,自成一派丶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直到五百年前,骤然爆发的魔气席卷大漠,数百修士身殉魔渊,为百姓赢得撤离的时间,自己却消散在了无尽的欲壑魔渊。
从此,世间再无阳关城,凡俗界与修真界渐行渐远,修士们开启了禁欲克己,不问世事,不见苍生的时代。
“他说得对,阳关剑诀不该是我这样的。”顾长州沈声道,“阳关为守护凡世而立,阳关剑诀为诛杀魔种而生,它不该是这样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孟娴安抚地拍了拍,轻声问:“你想怎样?”
“突破元婴,取回传承,封闭魔渊。”
顾夫人自知时日无多,将幼子封进龙蛋之馀,还将阳关传承刻进玉珏,一步步引导顾长州修炼,只待结成元婴便能彻底接收传承。
他松开紧握的拳,掌心中竟盛着一枚莹白透润的妖丹,品质上乘,少说也有五阶的水准。
“这是方才那魔修给我的,定能助我成功结丹。”
孟娴担忧道:“他身份不明,未必是好心。”
顾长州:“看他身法招式,是惯用长戟的,又说自己曾折过神兵,我若没猜错,他应当是时任阳关总兵的贺归将军,在阳关被破那日自断法器画戟,舍弃肉身,以神魂填了魔渊。”
孟娴提醒:“不论他曾经是谁,如今都已成了魔。”
“确实。况且……”反手收起妖丹,少年朗然一笑:“凭小爷我的资质,无须谁来助我,我自会走上那通天大道。”
年少擎云志,人间第一流。孟娴不由莞尔,鼓励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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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裕之事让众仙门弟子都升起了警惕,不愿再聚集,而是精心择选信得过之人结伴而行。
慕山月神情恍惚,吃饭都能将筷子戳到脸上,陈丹青见状主动道:“我与山月一道走吧,我刚刚晋级金丹,无须寻求突破契机,我们在外围采些灵植仙草即可。”
孟娴沈吟片刻,点头应下。
进入云山秘境之前,慕山月曾说陈丹青爱怜倚竹轩鸨母张娘子,说实在的,她其实也不大放心陈丹青的精神状态。
“倚竹轩大概……张娘子她……”
陈丹青垂眸,笑容无奈:“我或许已经见过她了吧。”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丹修,一路却莫名幸运,得到了许多照顾。落入妖兽洞中却毫发无伤,甚至被那三阶巅峰的猫祖宗扯着衣襟蹭着撒娇。一路走来,珍惜灵药唾手可得,甚至每到安营搭帐之时,便会有不认识的小弟子来帮忙,还主动送上灵植仙草,换取他们从未见过丶不知功效的药膳。
陈丹青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气运与魅力,在看到“孙裕”完美的伪装与强大的实力那一刻,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见他,他身边却到处都是她。
他忍不住问:“魔究竟是什么,有着如此细腻情感的魔,与人何异?”
孟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问世事,在真空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修士,也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了想,孟娴鼓励道:“待你修为精进,可去欲壑魔渊亲自找寻答案。”
陈丹青点头,眼神中燃起渴望。
慕山月楞楞回头,神色也有了变化。
欲壑魔渊,那个终结旧梦丶掩埋阳关,改写了整个修真界的地方,他们必将有此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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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友人,孟娴和顾长州轻装上路。
五行之精担负起了烧水劈柴,探路望风的重任,小小的肩膀被生活压垮,孟娴甚至从那圆溜溜的小脸上看到了苍老的迹象。
顾长州则一心寻求突破,专往奇难险境中去,今日撩拨下四阶妖兽,明日挑战一番剑阵石林,搅弄的半个云山秘境都不得安宁。
妖兽奔走相告,皆传言那红衣少年是个专爱折磨高等妖兽的无耻之徒,不允许认输,不接受献宝,非要把妖翻来覆去打上几遍,折腾到筋疲力尽,一根爪尖都擡不起来才肯罢休。
还有那个素色衣裙的女修,看上去漂亮温柔,整个人都香香软软的,却是个助纣为虐的糊涂虫,每每有妖兽被打的瘫软,她便会上前施药救治,等恢覆个七八成再继续挨打。
众妖兽对她是又爱又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一路走来,他们很快便沦落到万妖嫌弃,望风而逃的地步。
好在,顾长州突破的契机终于来了。
黑云卷席而来,在上空翻滚积聚,道道雷霆击下,精准的落在那红衣猎猎的少年身上。他手持恒如,不为所动,旁若无人的独自舞着剑,招招式式,皆是故里阳关。
雷雨渐歇,阳光刺破黑暗,少年一袭流火般的红衣,负剑而立,赤色的霞光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一如千年古道上曾辉映过众生的那抹。
金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