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龙谷传承
朗月峰下起了细雨, 幽竹林中，温明朗一袭白衣，静静独坐。他并未施法，丝丝细雨落在衣衫之上, 洇出点点水渍。
终年执棋的手放下, 那盘下了五百馀年的棋局, 终于只差一子。
修长惨白的手边，端正地放着几封来信，其上淡淡灵力流转, 使薄纸免于风雨。
师尊，展信安。永国西州丶鹭洲丶梧州裂隙已关闭, 五十万民皆得救, 顺颂春安。
师尊, 见字如晤。林国昌州丶湖州, 楚国沧州丶越州裂隙已关闭，救民百万，顺致夏安。
……
师尊，展信舒颜。不肖徒已至合体，不日将前往天乾秘境接受传承, 取回阳关剑。十年前，长州偶入阳关画境, 当年之事, 悉已知之。万望珍重，顺颂时祺。
修长的手指拨开领口，指尖勾出一颗圆润似珠的血魄, 温明朗罕见地展露出一丝笑意。
“惜芷……”男子低声自语：“他很优秀，有阳关顾氏的样子。”
若他们有孩子, 或许也会是这样吧。
雨不止息，从斜风细细，到倾盆如泼。
衣衫逐渐湿透，变得冰冷而沈重，如同思念一般，初始不觉，随着日久年深，而渐渐附骨钻心，无计可消。
最后的棋子落定，温明朗支颐阖目，静静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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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之森，已至合体的孟娴大胆向深处探去，试图借高阶妖兽之力再破一境界。
幽深昏暗的丛林中，一道法光挑衅般闪过，两只铜铃般的兽眼忽地睁开，四目相对，静默无言，竟是只老熟兽。
十年前苦于孟娴的摧残而拼命修行突破，逃入深林的杌兽，此刻心情颇为沈痛，看向孟娴的眼神隐含质问。
真的就没别处可去了吗？真的不考虑换一只兽祸害吗？
孟娴拿出高阶灵食，硬着头皮商量：“帮个忙，打一场，狠一点。”
滚圆的兽眼滴溜溜的在食物和她之间转了几圈，短暂的思索过后，开了点灵智但不多的杌兽同意了这场交易，起身攻向孟娴。
半刻钟后，孟娴满意地掸掸衣袖，准备寻个地方迎接天雷。
身后不远处，杌兽仰面躺倒，无助地用双爪抱紧身体，滚圆的兽眼中满是晶莹的泪滴。抽噎声被口中的高阶灵食挡住，艰难地咀嚼过后，它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顾长州心情覆杂，擡手布下一道结界后，熟练地取出躺椅与点心丶果茶，看雷霆万钧劈在当中的空地，而那理应渡劫之人却安然闲坐。
无论看过多少次，都是十分震撼的程度。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
孟娴随手推过一碗紫色汤汁，“喝了就知道了。”
顾长州汗颜：“不了，不必了。”
劫云渐消，雨霁空青，孟娴进阶炼虚。
“十年，终于到了，太慢了。”
偌大修真界，炼虚修士凤毛麟角，多少人蹉跎一生也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顾长州直叹气，无奈道：“少说两句吧。”
“少装深沈。”孟娴不禁莞尔，擡手扯了扯他的脸颊，“走吧，去龙谷。”
顾长州展颜一笑，即便已是青年模样，却仍旧不改年少时的热烈真诚。红衣猎猎当空，他御剑而起，于半空中回身，向她伸手。
“吾妻，同去。”
长剑破空，绝尘而去，交握的手，紧贴的身，始终同行的路。林中一双含泪的兽瞳紧紧盯着，直到不见片影方才放下紧咬的爪，安心爬回老窝。
俩活阎王，可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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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乾秘境之中，生活着无数瑞兽。背生双翅的应龙，知晓万物的白泽，羽若流光的鸾凤，以及腾云破空，可御雷霆的云龙一族。
顾长州拉着孟娴，按照自小便熟记的路线一路穿林过山，终于在一道僻静的山谷中寻到了与顾氏有血脉契约的云龙一族。
“云姨。”顾长州礼貌颔首。
一只通体银白，长角如玉的云龙自层云中落下，化作一个身着流光法衣的女子，慈蔼道：“州州，你终于来了。”
云芷挥手，云层中滚落下一只圆胖小龙，短短的身体仅一人来长，扑进顾长州怀中，尾巴尖尖刚好缠在他那劲瘦的腰腹上。
小胖龙开口，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弟弟！你长大啦！”
顾长州不客气地揪了一把他的小爪子，反驳：“要叫哥哥。”
小龙“哼”了一声，大脑袋使劲在他身上拱来拱去，不住地喊着“弟弟弟弟，弟弟！”
孟娴指尖微动，看得分外眼馋。
云芷微微一笑，扯下小龙塞给孟娴，“别闹哥哥，我们说点正事。”
孟娴开心接过，纤指轻抚着它胖乎乎的小下巴，小云龙立刻惬意地翻了个身，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在树下坐定，顾长州递过一块石砖版画，开口道：“云姨，我已去过阳关画境，知晓了当年的事情。”
“这是阳关的城砖。”云芷轻轻接过，目露怀念：“看起来，是温明朗的手笔。”
顾长州困惑：“阳关不正是因他才……为何又在甜水镇留下这幅画？”
若温明朗当真是那方画境的造物者，那么画中人的记忆和最初的情感倾向都会受其影响，与其说那是顾惜棠丶沈玉书，不如说那是温明朗心中的他们，心怀大义，与窃取苍生玉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照。
云芷叹息道：“自你姨母故去，他便心魔缠身，再难存进。惜芷曾说过，温明朗的一生太过顺遂，不懂得如何面对失去，只顾一味寻求，却不知身居高位者，一朝错，便是惊天厄，若当真有一日走偏，定然是灭顶之灾。她知他一心登仙，担心他执念过深剑走偏锋，故去前特地留下三滴心头血，可召唤我来助力渡劫，却不知她死后，温明朗的执念便成了她。”
“人类的爱恨龙族不懂，我只知道他是真心待你，也从未停止降低影响，弥补过错，他或许，早就后悔了。”
顾长州沈默，神情黯淡。
那些被细心爱护的过往不是假的，如云芷所言，他是一个很好的师尊，在全力教导丶真心对待他。
指尖轻蹭，孟娴安抚地覆上他：“你亦是真心待他的，往事不可追，且看来日吧。”
顾长州点点头，坚定道：“龙姨，将阳关传承给我吧。”
顾惜棠故去前，曾为幼子留下两份传承，一块玉佩随身携带，伴他入道成长，层层解锁新的功法与灵药。一份则保存着阳关剑与她全部的功力，存在龙谷中的法阵里，由云芷亲自守着，待他功至合体方可接收。
顾惜棠投身魔渊，本就存了死志，阴差阳错之下得救，便把所有功力和记忆都封在了此处，希望百年之后，若魔渊再生异象，幼子能够继承阳关遗志，重续阳关荣光。
顾长州于法阵中端坐，面前一柄古朴锐利的玄色长剑静静浮空，淡金色的符文在虚空中环绕，合体修者一生的功力徐徐注入体内，与之而来的，还有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回忆。
繁华古城中诞生的顾氏之女，生来便承担着守护之责，自小便砥砺修行，事事争先。她一生磊落，爱护幼妹，广结好友，护佑城民，于青葱年岁结识了心心相惜的爱侣，立志共同守护阳关。
古道上屹立千年的城断在了她这一代，顾惜棠终究什么也没能守住。
意外丧身秘境中的妹妹，面色平静，独自归来的好友，杀之不尽的魔种，骤然爆发的魔渊，三百修士殉身，而她却独自醒来，直面那个坦然道出一切的罪魁祸首。
“为何要这么做，成仙于你而言，便那么重要吗？”
记忆之中，那个顾长州熟悉无比的人面容沈静，淡淡道：“或许吧，总要试上一试，凡人做不到的事，或许仙人可以。”
隔着漫长的岁月，顾惜芷与顾长州同时默然，他们都懂得了他的意思，却也都无法认同。
“你疯了。”顾惜棠忍不住问：“苍生玉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你可曾考虑过后果？”
温明朗忽地笑了，侧首看向昔日好友，笑意温润：“你可以说我自私，冷漠，怎样都行。但我只是坏，并不蠢。”
“我自然知道拿走苍生玉会导致十分可怕的后果，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只要能够达成所愿，哪管身后水火滔天。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仙途与她，我皆要。”
顾惜棠神情覆杂，提醒：“惜芷已经转世，是我们亲手供奉功德送去的，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温明朗轻笑：“无碍，我会记得。”
顾惜棠轻声问：“那么，介时，她会如何看待你？”
长久的沈默，她没能等来答案。记忆的最后，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是一袭白衣的男子轻柔的抚摸着龙蛋，缓缓输入灵力滋养的画面。顾惜棠一声轻叹，带着满心的不舍，为这匆匆一生画下了句点。
淡金色的符文尽数融入体内，顾长州收功睁眼，周身气势一变。天空中聚起厚重的劫云，黑沈可怖，是从未见过的凌厉。他提起阳关剑走出法阵，直面雷霆。
怀中的小胖龙呦呦长鸣一声，冲出去与他作伴，孟娴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却被云芷笑着拦下。
“长州是顾家这一代的契约者，云州自然要与他一起。”
云州？孟娴一楞，想起云芷与顾惜芷的名字，原来不是巧合。所谓的血脉牵绊，竟然如此之深，从出生赋名时便定下了。
顾惜芷为保云芷，宁愿独自面对险境至死，云州更是在出生前便大方的与它的契约者分享龙蛋，共同破壳，做一对真正的兄弟。
如今，这对兄弟也共同面对着有史以来最为强势的雷劫。
虚空之中，顾长州手持阳关剑，属于高阶修士的磅礴灵力注入，古朴的玄色长剑上亮起一线金色的光芒，呼应着天生与它相配的阳关剑诀，剑意分外凛冽。
小胖龙嘶鸣一声，忽地拉长了身体，修长矫健的龙影盘旋而上，直入云端。天赋之力展开，掀云翻浪，为修士净化雷霆中的毁灭之力，更好的借天雷淬炼躯体。
雷霆万钧，数不清多少道雷劫落下，孟娴静静地看了一会，取出两把躺椅并瓜果灵茶，邀请道：“坐着看吧。”
云芷楞了一瞬，不禁失笑：“孟姑娘倒是随性，你不担心长州吗？”
孟娴随意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成与不成，皆是命，是因果。”
于主掌因果道的冥神而言，万事万物皆为因果。因果相生而自循之，顾长州积攒够了灵力，锤炼好了心境，自然能够水到渠成的进阶。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左右已尽了全力。
云芷饮了口灵茶，无奈叹息：“温明朗若也能这样想就好了。”
看起来最为淡泊无情的人，实则最是执拗，不计代价，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孟娴默默吃着点心，不予置评。
万事万物皆在因果之中，温明朗自然也逃不脱。会做下那等事情，自然有前尘的累因；既做下那等事情，自然也有恶果等待他去承担。
想起那道竹林中的孤寂身影，孟娴轻叹，或许，他早已在吞食恶果了。
接连不断的雷霆持续了整整一天，翌日清晨，初阳刺破黑暗，微光洒向龙谷。顾长州鬓发微乱，抱着筋疲力尽重回原型的小胖龙提剑归来，已是炼虚修士。
身为战神碎片，他本就天赋卓绝，历练多年，基础浑厚，如今得了完整传承并顾惜棠的全部功力，更是接连破境界，从合体中期直升炼虚。
小龙尾巴尖抽搐，忍不住哽咽：“臭弟弟，哪有这样渡劫的。”真是要累死龙了。
顾长州轻咳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轻抚着小龙的脊背为他注入灵力，助它舒缓恢覆。
孟娴失笑，偷偷给它喂了颗加了转魂汤的灵果，小胖龙吧唧吧唧嘴，忽地瞪圆了眼，蹭的钻进她怀里，奶声奶气的声音中满是谄媚：“姐姐，漂亮姐姐！人家以后就跟着你啦！”
青年的手僵在半空，目光沈沈。
叫他弟弟却唤他的道侣姐姐？
曲起两指清脆的弹在小胖龙的大脑袋上，顾长州咬牙道：“要叫嫂子。”
小胖龙双眼含泪，躲进孟娴怀中，不服气的小声反驳：“漂亮姐姐，不认识的坏弟弟……”
孟娴忍俊不禁，挡住顾长州还欲再敲的手指，又喂了小龙一颗灵果。
小胖龙吧嗒吧嗒吃的香甜，大眼睛挑衅般横扫过一旁的青年修士，没有女修能够拒绝本龙，没有！
顾长州握了握拳，又无奈松开，取出几盘灵果点心，供几人同食。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高阶修士了，不能如同年少时一样肆意张狂，要稳重端庄，要学会忍耐。
……若是那样，才怪了。
紫霄宗小祖宗霸道如昔，有气绝不忍着。孟娴午睡的间隙，小胖龙被堵在山洞角落，搓着胖乎乎的脸颊和短短的小角，含泪被迫叫了无数声哥哥嫂子。
“哥哥嫂子天生一对，最是般配了！”
心满意足的走出山洞，青年红衣胜火，眉眼间是与年少时一般无二的热烈张扬。慢步走到树下，在那宁静的睡颜上落下一吻，一切都如初见时一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