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离开画境
欲壑魔渊之中, 孟娴捂着额头，单手撑着起身，在幻境中太久，颇有些目眩神迷。
掌下的触感柔韧, 隐约传来砰砰的跳动声, 少年微哑的声线响起：“夫人, 摸够了吗？”
孟娴一楞，速速起身：“瞎说什么？”
顾长州低笑，即便深处黑暗, 一双明亮的眸子仍旧清晰可见，低声道：“等等, 我再渡个劫。”
孟娴一惊：“不是刚刚才渡过？”
顾长州玩味道：“那是识海中的幻境, 即便时机真的到了, 又怎能作数？”
“你不会已经到了化神境界了吧？”
小口吞了下口水, 孟娴支吾道：“差不多。”
顾长州握拳掩唇，以轻咳掩饰笑意，不忍再戳破新婚妻子。
“再探查一番，我们便上去吧。”
孟娴赶紧接过台阶：“好。”
魔渊空无一物，除了如附骨之疽一般无处不在丶无孔不入的恶欲魔气之外, 便只有一块空荡荡的石台，周遭是破碎的玉石阵法, 想必是从前放置苍生玉的地方。
二人艰难地破开迷障, 从深渊中抽身。甫一踏上外界，顾长州便再也压抑不住周身涌动的灵力，退到一边开始准备经受雷劫的洗礼。
本为神格碎片, 孕育于龙胎，又修行数十载, 顾长州本就灵力凝实，修为强悍，加之识海幻境之中早已突破了心境，这次的雷劫格外顺利，四九天雷威势赫赫，少年盘膝而坐，岿然不动，周遭灵力涌动，很快便成功进阶元婴。
雷光散去，似乎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再度走来的便是个轮廓锋锐，高大俊美的青年了。
孟娴怔然：“你重塑了容貌？”
修士筑基后相貌不再改变，进阶元婴时却可重塑身体。那些中年才堪堪筑基的修士若有大机缘得以进阶元婴，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寻常修士却是不甚在意这个的。
顾长州挑眉，低声道：“为人夫君，自然要有夫君的样子。”
孟娴无语，面色微红，别开眼道：“走吧，去接孩子们，该离开这了。”
大漠空荡，偶然可见游走的魔种，驼铃声声，一队客商经过，不必开口，顾长州抢先一指：“前方即是阳关。”
掌心再度被放入装着若羌枣的小袋子，顾长州轻笑着摇摇头，拉着孟娴入城。城墙之上，衣襟半敞的男子喝着酒，遥遥朝他们举杯一敬，并未下来阻拦。
孟娴回首看去，微讶：“他们……”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青年的声音略带不忍：“他们，有自己的意识。”
不知何人画下了阳关最后的岁月，他们长久的在画境中轮回，逐渐生出了自我，为了家园，为了友人，明知结局却还是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的奔赴着，如同真正的阳关修士那样。
孟娴哑然，有些不敢去看留仙驿中的友人。不成想，善育堂里，涂山月早在等候，和李娘子一起挨个为孩子们整理好衣裳，背上小包袱。
见到孟娴，她略微有些羞涩：“感谢你们为阳关而战。”
孟娴抿了抿唇，心底酸涩。她来的太晚了，既没能救得了当年的阳关，也没能阻止落笔者舍掉这惨烈的一幕。
慢步走在街上，和每一个认识的人点头示意，就仿佛他们只是临时出去做些事情。
城门处，顾惜棠拎着贺归的耳朵，痛斥：“还喝？姐姐我还管不得你了？”
见到孟娴和顾长州，沈玉书碰了碰她的手臂，顾惜棠立刻收手回身，满面笑意：“哈哈，正好闲着，来送送两位贤侄。”
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她颇有些不舍，“多好的孩子，常来玩啊。”
沈玉书递上阳关剑，顾长州一怔，接过来细细抚摸。
半晌，顾惜棠问：“看完了吗？看完还我。”
顾长州：“……”
“咳……”她似乎也觉出不妥，尴尬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会有自己的剑。”
顾长州笑着递了回去，擦肩而过时，沈玉书低声道：“你应该拥有，真正的阳关剑。”
画中人，画中剑，画里阳关。
沈玉书知道，即便眉眼再相像，眼前的青年也并非他们的孩子。他们并非真实存在，仅仅是画境中生出些许意识的一个投影，永远停留在这几天，永远不停地奔赴向一个既定的结局。顾惜棠腹中的孩子永远也没有机会降生，他们承袭自本体的种种期许和情感，都没有着落。
行出几步，顾长州忽然回首，深深一礼，低声唤了句爹娘。
顾惜棠美目含泪，拉着怔神的丈夫拼命挥手。直到那行人再度踏上来时的土地，不见了身影。
坚硬的青石取代了温软的黄沙，几个小孩惊呼道：“甜水镇！”
“我们回来了！”
退后几步，顾长州仔细观察脚下，撬开一块格外厚重的石板，赫然在其上看到了阳关长卷。
一幕幕连环画，从繁华的街巷，往来如织的客商，城墙之上饮酒的将军，城主府内吃着点心看夫君处理公文的顾惜棠，到力战魔种丶身殉魔渊，如实记载着这座城陷落的始终。
画面的最后，是魔渊之中跌落的两个身影，和乘着云龙丶带着顾惜棠而去的明朗剑尊。
“原来是这样……”
顾长州犹豫再三，是否要改掉这个结局。
一双温暖的纤手覆上来，孟娴笑道：“不必改了，那里不会再出事了。”
临行前，她施法封住了画中魔渊，为阳关城加上了一层结界，还有顾惜棠赠予的玉佩，皆被她保留了下来。
不过是一方画境，一群继承了本体记忆和情感的画中人，这点因果，她还是担得起的。
顾长州长出一口气，反手握住她，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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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三日，世上三年。
关闭了所有时空裂隙的甜水镇终于显现于世间，人们恍然惊觉此处竟消散了如此多的生命。
甜水镇位于紫霄宗与造化宗交界处，两宗共派人手于此地，试图找出裂隙沟通欲壑魔渊的原因。
三年之间，各地相继发现类似的情况，三宗五派纷纷派出弟子到各地关闭裂隙，有些功成凯旋，有些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孟娴与顾长州带着几十个幼童重现，登时引来了驻守修士的关注。
“孟道友，顾道友？”
带头的赫然是云山秘境中的老熟人，造化宗林万壑。
他长舒一口气，放心道：“你们果然还活着。魂灯虽未灭，但不少人都猜测你们困于异世，再也无法归来了。”
“这些孩子是？”
顾长州与他说明了此间发生的事情与画境中的部分见闻，林万壑看着全镇仅存的一点血脉，不住叹息。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短暂客居二十馀天，现实却是二十馀年已过，故乡已成空城，曾经慈爱亲切的长辈皆已不在，宁静祥和的小镇沦为需要修士时时驻守的高危之地。
林万壑主动道：“甜水镇本就位于两宗交接，先前的事情未能帮上忙，若有需要，造化宗可收下这些孩子代为照顾。”
造化宗主张天地自有造化，收徒不重天资，对待凡人也十分友好，这些孩子无论有没有灵根，天赋如何，皆可在造化宗拥有不错的生活。
询问过孩子们的想法后，孟娴二人便将他们托付给了造化宗。
林万壑：“紫霄宗与造化宗轮流驻守此地，昨日你们的同门才刚回去。明朗剑尊听闻你们双双消失在此地，万分担忧，三年来一直大量派遣弟子前往各地搜寻裂隙，想着你们或许会在别的口子出来。”
提起明朗剑尊，顾长州心情颇为覆杂。这个给予他无限关怀，亦师亦父的长者，竟是害的魔渊爆发，阳关失守，乃至天下沦落至此的元凶。每每想起，他都觉得难以接受。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选择暂避锋芒，传信报安后，继续游历提升实力。
顾长州问：“如今人间有几处裂隙，可曾关闭？”
林万壑无奈道：“我们也不知究竟有多少裂隙，就如同这甜水镇一般，何时迷雾散去，何时才会被发现。或许在过去五百馀年中，人间早已千疮百孔了。”
“至于关闭，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以善欲填之。”他哂笑一声，颇有几分自嘲：“过去的五百馀年中，我们修士克己禁欲，生怕生出一丝半点的妄念，却不知关闭裂隙靠的便是坚定纯洁的欲望。”
“只要是无害的丶向上的欲望，无论是食欲丶爱欲还是其他，皆可化作填补裂隙的力量。说来有趣，三宗五派如今最为活跃的小队，当属你们紫霄宗的体修，他们每个人都嗜吃如命，热爱烹饪和食用佳肴，只消在附近静坐冥想片刻，不多时便能关闭裂隙。”
孟娴若有所思道：“无论是食欲还是爱欲，归根结底都是对这世间美好的期盼。世界安定和乐，他们才能有充足的条件去达成愿望。”
“所以，本质上来说，这些都是守护之欲，是善。”
林万壑苦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过犹不及，我们今日算是尝到苦果了。”
他并未指责明朗剑尊开创克己禁欲之风一事，顾长州却能想到，一贯为人景仰，为仙门领袖的师尊这几年定然遭受了许多非议。
朗月峰上的幽竹林中，不知他是否还在弈棋，不知今日这番结果，可算分出了胜负。
顾长州已然确定，是温明朗拿走了苍生玉，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他或许也想过要尽力弥补，因此才提出克己禁欲之说，又在裂隙大量出现之时广派弟子，竭尽所能降低影响。
不过，这些都比不过物归原主，让苍生玉重新回到它该在的位置上。
师尊曾教导他君子行于天地间，应俯仰无愧，顾长州将其奉为信条。若师尊暂时忘记了，身为弟子理应提醒归正。
思考过后，顾长州决定：“我们先去关闭裂隙吧，待到……便去寻师尊，解决此事。”
有外人在场，他说的隐晦，孟娴却是听懂了，笑着颔首。
孟娴一直都知道，温明朗将他教的很好。
作为唯一的阳关遗血，身上却不见半点仇恨压抑，自初见那时起便是个意气风发的飞扬少年，热烈而真诚。
温明朗从未向他隐瞒过来历，功法乃至衣饰，每一样都精心准备，无不带着阳关的旧影，那些旧事丶旧人，亦是他自小便耳熟能详的故事。
他或许也在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这个他亲手教养长大的最后一位阳关修士，能够终结他曾经犯下的错，为他和阳关的恩怨做一个最终的了断。
向林万壑要来了如今的裂隙位置图，孟娴与顾长州再度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