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冤屈
第二日,太阳刚从天边升起,街边的小贩已赶早出摊,包子档一屉屉包子新鲜出炉,冒着腾腾热气;糕点档一块块白糕又软又嫩;豆腐脑档飘出一股甜腻清香;汤面档档主正在揉搓一块面团……吆喝声丶交谈声丶脚步声混杂不绝,交织出一个安宁祥和的寻常市井清晨。
有食客买下几只包子,让小贩包好拿走,接而在隔壁档口买几块松糕,同样包起来,带回去给妻儿吃。也有食客直接坐在摊主支出的小方桌旁,要了一碗豆腐脑,又让隔壁包子小贩送来两只包子,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脑,大快朵颐。
一阵踏踏马蹄声突然响起,又急又骤,众人擡头望去,只见一队官兵和一名公公策马驰过,官兵身上都带着刀,足有上百人,像是要出公务,看样子竟是往澄王府方向去!百姓不明所以,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奋明卫驰进翎斛巷,王府守卫见有一队兵马驰来,领头的是奋明卫指挥使熊骞荣以及御前侍奉的刘公公,未待他们进去通报,熊骞荣便直接领兵闯了进去。
王府中人本在各司其职,一队官兵突然带刀闯入,他们一时惊呆在原地,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裴曾江见此阵仗,忙去书房请徐商琮。
刘公公双手托着一道圣旨,立了半刻,见徐商琮从后院出来,当即扯着声音道:“皇上有旨,澄王接旨。”
徐商琮跪下听旨,满府仆役也在他身后随之跪下。
刘公公打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澄王徐商琮以下犯上,以子逆父,蔑伦悖理,干犯天威,今褫夺封号,废为庶人,逐出国境,永不得回还。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这道圣旨念完,满府下人尽皆错愕,一朝祸从天降,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王……”刘公公叫出一个字,又忙住口,想到徐商琮已被褫夺封号,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便索性去了称谓,道,“接旨吧。”
徐商琮仿若一尊泥塑木偶,跪在原地,良久不动。
立在一旁的熊骞荣右手紧按着刀柄,高度戒备,他接到的皇命是,如若澄王反抗,便直接拿下!
满府仆役和官兵静默如山,气氛一片僵凝,又过半响,徐商琮擡手接了那道圣旨。
刘公公暗地松下一口气,又道:“王……咳,皇上有令,请交出帅印。”
徐商琮神色平静,交出了帅印。
刘公公小心翼翼收起那枚能号令全军的玉印,接而道:“皇上宣见,请即刻进宫。”
徐商琮立起身,刘公公本以为这定是趟苦差,未料竟如此顺利,忙不多耽搁,当先转身领路,徐商琮举步跟去,八名奋明卫紧跟在徐商琮身后。
“王爷。”榅嬷嬷满心担忧,不由自主迈出一步,又被留在院中的两名奋明卫执刀挡回。
徐商琮闻声,在门口处回头,目光温和,投去一个安抚的微笑。
徐商琮去后,熊骞荣扬声对满府仆役道:“皇上有令,即刻查封澄王府,府中下人一律就地遣散!”
他说完,数十名奋明卫立马分散去赶人。
众人被如此变故吓得慌张失措,苦苦哀求之下,总算求得半刻宽限,忙各自回房去收拾私人物件。半刻一过,奋明卫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收拾完,呼喝着将人统统驱出府。
落在最后两名奋明卫合起王府两扇朱漆大门,贴上了封条。
熊骞荣见此间差事已了,留下两名奋明卫把守,下令收队,回宫覆命。
刘公公领着徐商琮进入祟平殿,徐商琮见殿中守卫森严,百馀名奋明卫按刀而立,除了父皇丶母后,还有大皇兄丶二皇兄丶四弟及一干重臣,十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有惋惜丶有感慨丶有怜悯丶有庆幸……
“三皇兄!”徐商濯气喘吁吁奔至殿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众宫人,连连劝道:“六王爷,您不能进去!”
徐商濯甩开宫人跑进殿内,扑到徐沛覃面前跪下,不断磕头道:“父皇,求您不要这样对三皇兄!求您不要这样对三皇兄!求您不要……”
徐沛覃喝道:“国之大事,你懂什么?谁让你进来的?来人!把他送回姿安宫,让沵妃看好他!”
两名内侍领命上前拉起徐商濯,徐商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不肯走,声音已带起哭腔:“父皇,求您不要这样对三皇兄!”
徐商琮开口道:“小六,你先回去。”
徐商濯未肯听,见自己人微言轻,转而对徐商裕哭求道:“太子哥哥,求您帮三皇兄说句话!”
他看徐商裕保持沈默,又转而胡乱对着满殿人逐个恳请道:“二皇兄,四皇兄,各位大人……”
“成何体统?”徐沛覃不由动起怒,“来人,拖出去打二十……”
未待徐沛覃把话说完,徐商琮出手如电,利落一记手刀劈去,情绪过激的少年终于无声软下身子,他伸手接住,交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忙接过来,把人送回姿安宫去。
徐商濯被送走后,殿中安静下来,徐沛覃递给徐商琮一张契约:“你收好吧,乾桑军主帅指定要你亲手奉给他。”这是一张卖身契,薄纸上两个大印尤为显眼,徐商琮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朱印上,墨笔签名上加盖了皇帝的玉玺印,以及皇后的凤印,可谓堪比国书。
徐沛覃见他目光一直定在落款处两个签名上,又道:“你此一去,朕与你母后对你的生恩丶养恩便算一并还报了。”
徐商琮听到如此说,终于失去心中最后一线期冀,他伸手接过了那张契约。
他神色平静,折起自己的卖身契收好,随后撩袍下跪,向着帝后二人叩头三下,以人子的身份行完一个拜别礼。
徐沛覃看着徐商琮行完礼,并未叫起,他一擡手,两名内侍擡上一只铁桶,铁桶内炭火通红,炭火中埋着一根铁条,其中一名内侍抽出铁条,只见铁条末端焊接着一块碗底大的圆形铁片,铁片已被烧得红透,那内侍举着烙铁向徐商琮走去。
徐商琮擡眸望向他,久历沙场的领兵之帅,通身威压气息散发于无形,内侍被这一眼看得一哆嗦,再迈不动腿。
徐沛覃见状,开口道:“给朕。”
那名内侍如蒙大赦,忙将铁条躬身递给徐沛覃。
徐沛覃手执铁条朝徐商琮走去,殿内各奋明卫齐刷刷将刀抽出二寸,以防徐商琮突然发难,伤了龙体,殿中气氛瞬时紧绷起来。
徐商琮默然垂落目光,视线之内看到母后的裙裾下摆,裙裾的主人纹丝不动,裙裾上金线绣成的一朵朵牡丹,簇拥着灿烂盛放,雍容又华贵。
徐沛覃走到徐商琮身后,未有过多迟疑,伸手将铁片往他后颈按去。
徐商琮被烫得身形一抖,他握起双拳,咬紧牙关,默默承受,不肯逸出一声痛叫。
满殿静默,众人俱不作声,烫铁接触皮肉,腾起一丝焦味,有几名朝臣不忍看,微微侧过了头。
半响,徐沛覃才把铁条移开,徐商琮白皙的后颈被烙出了一个圆形的奴隶印。
熊骞荣恰在此时回宫覆命,徐沛覃将铁条交还给内侍,从刘公公手中接过帅印,交给熊骞荣,又交代了几句,便对仍旧跪在地上的徐商琮道:“乾桑军主帅要求你必须在七日内去到他面前,逾时算违约,从京城赶去关外最快也要七日,时间紧迫,你即刻出发吧,朕让熊指挥使带人护送你去。”
徐商琮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仿佛已是无话可说,他立起身,出了祟平殿。
熊骞荣带了三百名奋明卫“护送”着徐商琮走出宫门,宫门外早已备好马,百馀丈远处有一名老妇背着个行囊频频往宫门里张望。
徐商琮见是榅嬷嬷,开口对熊骞荣道:“熊指挥使能否稍缓片刻,容我说几句话。”
熊骞荣转过头,装作不见,算是通融,徐商琮迈步向榅嬷嬷走去。
榅嬷嬷面色忧急,双眼红肿,显是狠狠哭过,她仔细打量着徐商琮,见他面色略有苍白,但身上又没有任何外伤,不禁关切问道:“王爷,在宫里皇上没有为难您吧?”
徐商琮宽慰道:“没有。”
榅嬷嬷略略放下心,又气道:“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说您要起兵谋反!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太荒唐了!您这些年都在战场上杀敌,拿自己的性命保护家国安定,他们怎能如此污蔑您?”
徐商琮闻言,轻声一笑,未作辩解。
榅嬷嬷将背上的行囊取下交给徐商琮,道:“您随刘公公走后,他们就把王府封了,府中人都被遣散了!匆忙中老奴只拾出几件衣裳,另买了些干粮,王爷带着吧。”
徐商琮淡淡道:“用不上了。”
榅嬷嬷立时着急起来:“王爷是要离国啊,这一路山长水远,不带上行囊,要是冷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
熊骞荣见徐商琮与这奶娘话别这么久,不由咳嗽一声,以示催促。
榅嬷嬷情急之下,拉着徐商琮,殷切道:“皇上下旨将您逐出国去,这外面人生地不熟,您又能去哪?让老奴随去伺候吧。”
徐商琮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嬷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榅嬷嬷,温声道:“我入宫时走得急,身无长物,这块玉佩你收下,拿去典当了,买个宅子颐养天年。”
榅嬷嬷忙推拒道:“这玉佩太贵重了,老奴不能收!这是王爷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您留着也能应个急。”
熊骞荣已等得有些不耐,做了个手势,两名奋明卫立即按刀上前去催促,徐商琮将玉佩强行塞进榅嬷嬷手里,转身随那两名奋明卫离去。
榅嬷嬷追出几步,高声叮嘱道:“王爷,您千万要保重啊!”
熊骞荣看着徐商琮翻身上马,未再拖沓,利落地策马而去,长空下身姿英挺,磊落萧然,可以想见在战场上披甲迎敌是何等风采!熊骞荣莫名被这个孤绝的背影触动,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伴君如伴虎啊,倒是可惜了这样一位人物!眼看徐商琮转瞬去远,他也不多耽搁,翻身上马,带领奋明卫纵马跟去。
榅嬷嬷眼巴巴看着徐商琮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心里顿时空落落,突然想起行囊还在她手上,忍不住又涌出一脸泪,这眼看就是立秋了,天气快要凉起来,王爷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衣裳丶干粮都没带,要是冷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