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赤血
熊骞荣带领奋明卫“护送”着徐商琮风餐露宿,一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绕过苂途关,取道屈界岭,总算在第七日天色微亮时翻过屈界岭。
眼看只要再往前奔驰七十里就到边境线了,熊骞荣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若是耽误了日子,未能如期交人,他就算有一千颗头也担不起这个罪!
奋明卫扬鞭策马,全速奔驰,在枝逻道驰出二十里,转过一个山坳,前面领队的熊骞荣突然扬声叫道:“停!”
众人听令勒马,放眼望去,不禁心头一沈,只见前方黑压压数万兵士森严肃立,全部披坚执锐,气势慑人。
熊骞荣望着前方领头的严掷及朱潜沅,神色凝重起来,他特意带人绕道而行,不承想仍被截住了!皇上下的诏书只说澄王“以下犯上,以子逆父,蔑伦悖理,干犯天威”,并未提及密议的半个字,况且他们比发往各地的诏书更早出发,苂途关山长路远,诏书计程还要三日才能到,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了消息?
熊骞荣手握缰绳,高声道:“两位将军此时当在苂途关镇守,擅离职守可是军中重罪!”
朱潜沅道:“苂途关自有齐老将军坐镇,不劳熊指挥使操心,不知熊指挥使带着我军主帅欲往何处?”
熊骞荣道:“这位已不是军中主帅,我等奉皇命行事,还请两位将军不要为难。”
严掷不耐烦道:“老朱,别跟他扯皮。”他手中长戟直直往熊骞荣一指,锋刃雪亮,威势凛凛,粗声道,“当我军中无人了吗?乾桑军胆敢来攻,那便跟他们痛痛快快干一仗!”
身后兵士齐刷刷亮出兵器,山呼回应:“战!战!战!”士气高炽,响震寰宇。
奋明卫守卫京城安全,不曾上过战场,被这阵仗震慑,一时禁不住心头恐慌,身下马匹也似受到惊吓,起了躁动,有的甚至连连后退,马上的奋明卫只能拼命扯住缰绳才不至于让它撒腿奔走。
熊骞荣见此情形,忙亮出帅印,喝道:“帅印在此,谁敢造次?”
他将那枚帅印朝向对面一众兵士,接而下令道:“各位将士,即刻回营!”
皇上将帅印暂交给他,便是为防万一!熊骞荣本以为祭出帅印,当可压制住他们,未料到众兵士仍旧肃立原地,一动不动。
严掷看着熊骞荣手里高举的帅印,眸色一冷,手中长戟依然稳稳指向熊骞荣,怒道:“今日严掷在此绝不让步!谁敢把主帅送出国境,先吃我一戟!”
熊骞荣心中发怵,硬着头皮喝道:“大胆!这是圣旨!你们敢抗旨?”
朱潜沅温声道:“主帅带着兵士们烽火狼烟中数度出生入死保卫家国安宁,诸位多年来享受着这份太平,今日却要把我军主帅拱手送给敌军,试问此举会寒了四境多少将士的心?”
熊骞荣道:“我等也是遵旨办差,请两位将军不要阻拦!”
朱潜沅还欲再说,严掷道:“老朱,不必再浪费唇舌,把这帮败类直接砍成十块八块了事!反正已有人风传谋反,不能白白担了这虚名,要彻彻底底坐实了才不会觉得冤啊!”
奋明卫听到此说,心中皆是凉了半截,不少人悄悄握紧疆绳,已是准备随时夺路而逃。
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严厉斥责道:“严掷,不得意气用事!收起你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谋反是诛九族的重罪,家中老小都不顾了吗?”
严掷目光一动,毫不退让道:“主帅,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受这样的屈辱,我严掷做不到!”
朱潜沅也道:“主帅,苂途关四十万将士秣马厉兵,若让乾桑国兵不刃血俘走你,我军男儿咽不下这口气!”
身后士兵再次举刀应和:“战!战!战!”
朱潜沅待众兵士的呼声平息后,又补道:“主帅,齐老将军今日虽未能至,但已托我和严将军向您表态,愿听主帅号召!”
熊骞荣眼看兵变一触即发,恐怕他们头一个就要被杀来祭旗,冷汗早已湿透了重重衣衫。
徐商琮扬声道:“外敌当前,我们要先起内乱吗?各位这些年经历过多少次浴血奋战,牺牲了多少同袍,才得到如今这份太平?今日各位要同室操戈,亲自踏破这份曾经誓死守护的和平吗?”
徐商琮的连番发问掷地有声,数万将士一时间尽皆陷入沈默。
“百姓供养你们是为国而战,不是为我一人而战。”徐商琮立场坚定,不容置疑道,“这是圣意,各位不可抗旨自乱!”
剑拔弩张中,徐商琮一力稳定着这个千钧一发的局面,处置道:“严掷丶朱潜沅擅离职守,回去各领一百军棍。”他说罢,擡起右手。
严掷见状大急,不顾尊卑脱口唤徐商琮的表字:“述谨,不……”
徐商琮恍若未闻,毫不迟疑打下一个撤退的手势:“众将士听令,全体回营!”
随着这一声令下,奋明卫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从被他们一路押解过来的那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迫得他们不寒而栗,几乎直不起腰来!这一路上那个人与他们一道风餐露宿,诸事顺从,沈默寡言,存在感极低,原来看似温和无害,竟是因为他收敛了身上那强大的气场!
兵士们跟随徐商琮作战多年,久惯他发号施令,只听他一声令下,便整齐划一拨转马头,朝苂途关方向策马奔去。
眼前黑压压的军队一空,奋明卫压力骤降,熊骞荣不禁大松一口气,仿佛历过一场死里逃生,幸亏徐商琮凭着往日积威压制住这群暴动的兵士,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徐商琮看着对面还剩下纹丝不动的严掷及朱潜沅二人,清声道:“帅印在熊指挥使手上,你们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可知违抗军令有何下场?”
严掷手中长戟紧了又紧,几乎要被他攥出血来:“我今日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敌军手里去!”
徐商琮默了默,声音一软,温和道:“你们的情义,我心领了。”
他停顿半响,又道:“我的帅印已卸,我对军中的责任已尽完。这是我的家事,请你们不要插手。我的父母既然要我如此报答生养之恩,就让我用此身去还吧。”
徐商琮声线平淡,无甚情绪起伏,朱潜沅却别过头,不忍再听下去。
徐商琮见他们二人仍旧驻马不动,不由再道:“你们不走,要我跪下来求你们吗?”
他说罢,当即松开缰绳,翻身下马。
未待他做下一步动作,严掷红着双眼,一声不吭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朱潜沅本欲说句话,但喉头发哽,满腔情绪都堵在喉口,他说不出声来,最终未发一言,也策马离去。
待严掷及朱潜沅二人去不见影,徐商琮才回转身,擡头望向马上的熊骞荣,道:“两位将军莽撞,我已罚过,望熊指挥使能宽谅。”
熊骞荣神色覆杂,不自觉对徐商琮恢覆一声往日的尊称道:“王爷请放心,方才的……小波折,我等定守口如瓶,不会上达天听。”
“如此,多谢诸位。” 徐商琮立在地上朝众奋明卫深深俯身一礼。
奋明卫长居京中,远离战场,常听百姓将澄王传为“战神”,他们多不以为意,认为有夸大之嫌,方才亲眼见识过澄王在军中令出必行的威势,心中生出敬畏,几乎受不住他这个大礼。
徐商琮也不拖沓,再次翻身上马,熊骞荣待他上马,当即一甩马鞭,率先往边境线驰去。
经过这一番耽搁,直至日暮时分,他们才赶到指定交接点,只见一队人马已等在那里。
熊骞荣策马奔到距离对方十步远处勒停马,为首的将领神色冷淡,看衣饰像是一名副将。
熊骞荣翻身下马,众奋明卫也随之下马,他拿出一份文书,上前几步,客气道:“这位将军,这是卢将军遣人送来的协议,吾皇已经签了,褫夺封号丶废为庶人丶逐出国境的诏书也已下发各地,人也带来了。”
那名副将下马,接过熊骞荣奉上的文书,翻开看了看,又移目望向熊骞荣身后的徐商琮,命令道:“绑起来。”
两名士兵拿绳索上前,在徐商琮手腕上紧紧缠绕几圈,徐商琮默不作声,任由他们捆扎,那名士兵打了个死结,将徐商琮带回队伍中,把绳索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的马鞍下。
那名副将收起文书,翻身上马,一众兵士也随之翻身上马,熊骞荣见他竟不留话,拨转马头,就要离去,大急道:“这位将军,我方已遵协议如期交人,贵方大军……”
那名副将头也未回,只道:“放心。”说罢一扬马鞭,奔驰而去。
熊骞荣立在原地,目送那队人马离去,只见徐商琮起先还能跟在马后奔跑,在视线尽处已是跑不过马速,只能被生生拖行。
熊骞荣神色覆杂,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才返身上马,率领奋明卫回宫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