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霓裳舞翠空
二人洽谈了一些今后的谋划,正欲动身离开,成碧在门外急声求见,身旁跟着杨羽,一样是面色张惶不定。
宜兰园里出事了。
太后不喜欢梅妃,甚至是十分嫌恶,这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只是因为不得不顾及萧竞权的面子,便也对梅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理会,免了她每日的请安,眼不见心为净。
这一二月来,宸妃势弱,后宫里如今是“哲贵妃”位同皇后,手握大权,又因萧琳与薛妙真的缘故,太后对梅妃积怨颇深,多次让萧竞权罢免梅妃大权,却都因萧竞权有意维护,不了了之。
半月前,康昭容生产平安,诞下一公主尚未取名,萧竞权将其晋封为贤嫔,以令其调养身体为由将小公主交由梅妃抚养,免梅妃平日里孤独无趣,半月来相安无事。
可是就在今日晚膳前,贤嫔从太后宫中前来,称有要事拜见梅妃,交谈之间忽撒癫狂,称梅妃虐待小公主,挟持了梅妃火烧宫廷。
宜兰园重新修缮之后与玉芳苑连通,若是萧竞权不召梅妃侍寝,她夜里便更喜欢在玉芳苑中的坞堂中休息,身旁鲜少留人侍奉,故而待侍从秘卫赶到时,坞堂中已燃起熊熊大火。
待大火扑灭时,贤嫔已然没了气息,万幸梅妃一息尚存,小公主在梅妃的庇护下亦安然无恙,萧竞权亦知晓此事,如今在宜兰园中。
杨羽知道此事必然让萧瑜心中焦忧万分,却也不敢有所隐瞒,只道是如今梅妃尚未苏醒,因护小公主周全,身上受了不轻的伤。
萧瑜反倒面色不改,谢过杨羽后,问起太后和宸妃那边是否有异动,杨羽称太后宫中曾有人前来询问梅妃是否安好,便匆匆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殿下交代属下去查的那个宫人找到了,只是……他失足落水跌入了偏僻宫苑的一处水井中。”
“什么?他死了?”萧琳一时间难以相信,可是结合今日遇到的种种蹊跷来看,倒也不难解释,萧琳告诉成碧让他好好安抚那内侍的家人。
见萧瑜一直沈默着,杨羽便向萧琳递了个眼神,同成碧到门外等候,门才缓缓合上,萧瑜身形微微一滞,扶着桌檐缓缓坐下。
他饮下一口冷茶,低声念道:“没事的……如今无名焦急也是无用,容我先想想。”
萧琳轻叹一声,温声道:“先回去吧,瑜儿,母妃出了这样的事情,明日消息从宫中传出,我到宫中去看望母妃也是应当的,想来父皇不会不允,你回去好生歇息着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让看朱亲自告诉你。”
萧瑜自然是想要一同前往,只是如今萧竞权还在宜兰园中,太后的眼线紧盯着宜兰园中的一举一动,大局为重,萧瑜纵然如今心如火焚,也不能随萧琳一同入宫。
“也好,劳烦二哥了,容我再想想……”
成碧在萧琳身边做事多年,不论安排什么事情都十分得当,知道如今萧瑜心中一团乱麻,便安排了马车一驾送他回到住处去。
萧瑜下了马车,对成碧道了声谢谢,便推门入了宅院,掩门后身子一沈,在门缘上磕出乏闷的响声。
他听到脚步声,擡起头,看到冬儿披着一件外衫,提着一盏小灯向他跑来。
“萧瑜!”
冬儿是真的担心萧瑜了。
离家前,萧瑜本想等冬儿睡着后再动身,冬儿亦不想萧瑜太晚回来,便早早装作入睡的样子,待他离开后又点上灯烛,坐在小窗前读书。
帮不上萧瑜什么忙,她一直觉得愧疚,这样的无助在回京后愈发让她不安,心悸的毛病怎么也治不好,反倒给每日日理万机的萧瑜添了麻烦。
她从前身子明明很好的,自那次萧瑜受了重伤,就好像心里有一处还受着怕,永远吊悬着。
今夜不知怎么的,她心慌的睡不着觉,灯火映在惨白的书纸上昏黄不定,好似燃着一场大火。
杨羽前来求见萧瑜,只告诉她是宫中出了事,便匆匆离去,冬儿便更觉得坐立难安了,她在院中不停歇的走,只想赶紧把胸中闷着的那口气化掉,可是不论如何,她就是觉得一阵又一阵眩晕。
直到看到了萧瑜,她才得了片刻的喘息,喊出他的名字向他奔去,将他搂在怀中。
“杨羽来过了是不是?让冬儿担心了,宫中并无大碍,明日二哥会入宫看望母亲,我们早些休息吧。”
只冬儿轻轻用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很多次夜里她从噩梦中惊醒,萧瑜安抚她那样。
他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撑下去,他要给母亲报仇。
他接过冬儿手里的提灯,擦去她眼角下微干的泪水,挽着冬儿的手向内堂走去。
冬儿觉得自己不应当哭,原来是梅妃出事了,现在最难过的是萧瑜,她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自己哭哭啼啼的。
可是她想不明白,这种难以言述的伤心如翻江倒海,她就是觉得心痛,趁着萧瑜换衣服时悄悄擦拭眼泪。
夜里萧瑜思前想后睡不着觉,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将太后和宸妃一干人等手刃的画面。
他越思越想难抵心头愤恨,若不是冬儿忽然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打断了萧瑜的思绪,想必今夜他心也难安。
冬儿低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萧瑜向冬儿那边靠了靠,问她怎么了。
冬儿久久没回话,忽然闭着眼睛,呢喃抽噎着说了句:“萧瑜,为什么这世上不好的事这么多,总是挑你一个人折磨呢,我一点也放心不下你啊。”
她是在说梦话吗?她今日说话怎么有些奇怪,和从前不一样了?
萧瑜心中一颤,握紧冬儿的手,却摸到她汗湿的手心。
“唔——”冬儿轻哼了一声,茫然睁开双眼,问萧瑜为什么还不睡,萧瑜反问她这个问题。
冬儿方才是刹那间惊醒的,醒来后便觉得胸口一阵皱痛,只是望见萧瑜面上疲惫忧愁的神色,便不再做声,努力不让自己眉心展现褶皱。
她擡起手,抚上萧瑜胸口那处狰狞的疤痕轻轻抚摸,悄悄把自己吃痛的心口贴近在他胸前。
“殿下,快睡吧,你睡不着,冬儿也睡不着的。”
“好,我们都快歇息吧。”
萧瑜的吐息落在冬儿颈侧,冬儿下意识擡手抚上萧瑜的头,手指穿过他的青丝为他按揉着,从他的额心到两鬓,就好像是从前做过了许多次一样,有些陌生的熟悉。
“冬儿,你……”
猛然睁开的双眼颤着月光倒映出的白弧,萧瑜震惊不已。
他记得那是前世,一日雨夜,他身上已经长好的积伤因潮气侵体作痛难忍,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用头撞击着床角几乎磕出血痕,冬儿想要帮他却被他冷言冷语训退一旁,不愿让她近身。
那时候因为疼痛,他身下的被褥都被打湿了,后半夜身子烧得滚烫,浑浑噩噩间昏死过去。
意识再清醒时,他正被冬儿抱在怀里,她睡在他身边,抱着他轻轻为他揉按额头,不论萧瑜如何挣扎,如何训斥,她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所有的关注都到了冬儿的手上,让他暂时忽略掉破碎残缺的身体带来的阵痛,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悄悄贴近冬儿的身体,眼角滑落填塞着委屈与不甘,悔恨与感激交织的眼泪。
冬儿的手背无意间触到他的眼泪,手上按揉的动作戛然而止,萧瑜感受到她的身体抽动了几下。
她哽咽着说:“殿下快睡吧,从前小的时候我扭伤过脚腕,夜里也是痛的睡不着,不过那时候外祖母给我揉着额头,我也就觉得不难受了,殿下就只是生了一场病,病好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快睡吧,萧瑜。”
前世冬儿鲜少直呼他的名字,比今生还要少。
她也落泪了,可是当时的萧瑜没有为她擦去那滴泪水。
此时此景,就好像又是回到了前世,萧瑜怔怔地擡眸望着冬儿,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他如今的错愕神色。
第二日早朝后,宫中才传出了昨夜宜兰园走水之事,还未至巳时,京城街巷之中便传开了有关宜兰园与贵妃的流言蜚语。
据说是,陛下盛宠的哲贵妃善妒无子,在后宫中窃弄威权,抢走贤嫔十月怀胎辛苦所得之女,才给自己惹来祸端,种种明枪暗箭,皆意在诋毁,恨不得昨夜一场火烧不死梅妃,也要用这滔天的祸名判她死罪。
萧琳得知宫中的消息后便立即请求入宫探视,萧竞权自然应允,只是不曾料到一同前往的人还有四皇子,睿王萧珍。
入宫时,梅妃已经苏醒,只是因身上被火舌灼伤,不便受萧琳萧珍请安,便只能隔着帐帘屏风与二人交谈,由梅音近前侍奉汤药。
萧珍宽慰梅妃几句便以还要为母妃请安为由离开,还称世子入春以来多病,自己不能常入宫奉表孝心,恳请萧琳多多入宫陪伴梅妃。
萧琳的态度不冷不热,送他离开宫门回到内殿,看到梅音在一旁洗手,盆中清水已然泛着淡淡血红。
梅音只一个眼神,萧琳便明白了,心中五味杂陈,上前叩首向梅妃表示歉疚,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事,梅妃不会这般被太后忌惮,更不会招致如此无妄的祸端。
梅妃道:“这点小伤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伤在了后背上,平日里行动不便罢了,也好,我这几日忙前忙后,心里烦闷,现在也可以好生休养一番,也免得他日日来寻我。”
见萧琳还是神色黯淡,她又宽慰道:“琳儿,你不必自责什么,我和太后必然有一番争斗,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你和梅音的错,明白吗?”
她声音因烟火烫灼,听起来有些嘶哑,却比平日里的一贯冷漠多了几分温柔。
“也不要让瑜儿担心,就告诉他我已经醒来了,身体也并无大碍。”
萧琳应允,又问起昨日发生之事:“儿臣昨夜便已从旁人口中得知火焚宫廷一事,却不知昨日是何情景,为何贤嫔会如此嫉恨母妃,以至于不顾自己与小公主的安危,在坞堂中放火?”
闻言,梅妃轻轻将目光移向旁处,一声长叹。
贤嫔原为康昭容,乃是言官之女,入宫后十分得萧竞权宠爱,不到三月便有了身孕。
彼时自萧瑜死后,萧竞权一直想与梅妃再育有一子,可是梅妃一直吃着避子汤药,又买通太医称自己身体积劳受损,这才使萧竞权作罢,得知梅妃因无子被流言中伤,便要将康昭容之子交予梅妃抚养。
梅妃没有心思给旁人养孩子,她只觉得吵闹厌烦,更不喜欢这样把别人的孩子从身边夺走的“皇家作风”,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抢走贤嫔之女。
不过是,因为太清楚萧竞权的脾性,不得不从,想当下应允无妨,日后萧竞权必定会忘记此事。
萧琳也明白她的苦衷,萧竞权是最喜欢勉强旁人的,若是梅妃不在当时应下,他便一定会将贤嫔腹中之子记入梅妃名下。
梅妃点点头,淡淡道:“当日她生产时我也去她宫中看了,本想借机让萧竞权为小公主早早赐名,为她晋封位分,却不想她忽然产后雪崩,九死一生才被太医救回来,我见她身体虚弱,将小公主养在身边多有不便,也不想让小公主到了太后宫里,才把小公主接了回来。”
这些事当日她与萧琳与萧瑜时曾提到过,只是不曾谈及细节,萧琳亦知梅妃是面冷心热的人,帮忙抚养小公主不仅是出于仁义,也是怜惜幼子。
贤嫔之父为一言官,出身不算高贵,今北边不定,战火四起,康昭容位份不高,家事亦不显赫,日后很有可能被送往斡卓和亲,或赐婚北边大将。
可是,若是小公主由如今后宫中掌权的“哲贵妃”抚养过,便不会遭此磨难,必然留在京中由萧竞权择一佳婿,安稳度过馀生。
萧琳曾见过贤嫔一面,知道她是才学兼具之人,深明大义,端庄娴静,不会不懂其中的道理,何况梅妃也常命宫人与乳娘送小公主去往贤嫔宫中,也不曾有一次阻拦贤嫔宫中之人前来询问小公主近况。
既然如此,便可以笃定,贤嫔从太后宫中离开前来宜兰园放火一事,与太后脱不开干系了。
梅妃回忆起昨夜贤嫔之死,亦是无奈。
以她身上的武艺,想要救下贤嫔不难,可是若是贤嫔一心求死,还要带着小公主一起葬身火海,梅妃便有心无力了。
她只能救下一个,可是她没有选择,一番苦苦劝说,贤嫔动摇了,将小公主交给她,便眼含热泪,投身烈火中了。
“小公主怕人,喜欢安静的地方,还喜欢玉芳苑里面养着的孔雀,昨夜我便带她到坞堂去,遣散了宫人,才烤了些肉吃过晚膳,贤嫔就来了,她看起来气色不好,神色恍惚,我还没问她什么,她就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瓶火油泼向我,泼到四面墙壁上,随后拿出了一个火折子点火。”
梅妃回忆着昨夜之事,被烧伤的后背隐隐作痛,她不是怕痛的人,只是贤嫔之死让她心中烦闷不快。
萧琳也暗作思量,贤嫔的行为如此反常,想必是受了太后的挑唆,又或者是受了太后的威胁。
也好,昨日杨虔贺才向他表过忠心,如今也可以测一测他对自己的忠心有几分。
萧琳让梅妃不必再烦恼此事,他会和萧瑜查明真相,也不会让太后得意。
便又问起昨日梅妃将那囊袋中的书信交与梅音所谓何意,梅妃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让宫门外侍女关上门,不许旁人进殿。
她问萧琳,是否知道那个为他日常递送书信的宫人失踪,萧琳点了点头,称此人已经被在一处偏僻宫苑的水井中被人发现。
“是我让人把他丢到井里的,可是却不是我杀了他。”
萧琳眉峰一蹙,缓缓点了点头。
“你可是太后的孙儿,如今却不听她的话,反而与我关系亲近,太后本就讨厌我这个异族女子,这些日子恨不得要将我千刀万剐了。”
梅妃冷笑了一声:“萧竞权对我看管严密,平常与你的书信都要交予他过目,有些不便给他看的,我们才私下秘密传递,太后一定是察觉到我二人私下往来消息,才盯上了这个宫人,他本不在我院中当差,可是却离奇地死在了我的院中,身上还藏着两封太后和薛承容往来的书信,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萧琳很清楚,这意味着构陷,太后是想用此人构陷梅妃,称其在后宫擅权,派手下之人偷盗太后书信。
只是太后一番构想,用尽计谋,却偏偏输在了不够了解梅妃这一点上,她不知道梅妃不喜欢在宜兰园寝宫长住,每隔几日就会到玉芳苑的坞堂中歇息。
太后派人将那宫人杀死,尸体扔在玉芳苑一处隐蔽的花丛中,恰巧被夜里起来散心的梅妃瞧见。
故而第二日,玉芳苑中不曾发现那人的尸体,梅妃也恰好借陪同萧竞权出宫的机遇,将那两封书信交与梅音。
如此一来,萧琳倒也放心了不少,只叹那位宫人忠勇,至死也没有说出自己和母妃有书信秘密往来之事。
“母妃如今可还能想起,康昭容死前可曾有其他异样,或是说过什么别的话?”
“容我想想。”
她扶额细细思量,却觉得一时头痛不已,梅音忙上前服饰,萧琳心疼梅妃身体,也不好再问。
即便梅妃想不到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二,太后必然是用小公主和贤嫔的家人要挟威逼,迫使贤嫔做出这样的事。
萧琳让梅妃好好休息,带着梅音到殿外,恰好成碧也从贤嫔宫中回来,带回了贤嫔宫中的侍女和曾为贤嫔医治的太医。
贤嫔宫中的侍女称贤嫔子生产后元气大伤,才刚恢覆了些勉强下地走动,便日日不得安宁,被叫往太后宫中训话,太医说她今后再难有孕,若是再不能养好身体,只怕还有性命之虞。
梅音听后觉得心里难耐,问道:“不是说陛下很喜欢贤嫔吗,为什么对她这般不管不顾呢?难道是因为她生了小公主的缘故吗?”
那侍女想必曾受到贤嫔优待,方才讲述时已然泣不成声,如今又悲愤说道:“奴婢今日就算是不要命也要说!除却先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陛下爱过怜惜过其他哪位娘娘呢?”
萧琳回忆起幼时的记忆,哪怕是圣敬皇后,在萧竞权未登基时也常常被太后无故宣召入宫,美其名曰为“调教王妃”,实则是变着法子不让人好过。
想到此处,心中的怨恨就又加深了几分,萧琳揽住了梅音的手。
那侍女幽幽说道:“若是贵妃娘娘不把小公主从我们娘娘身边带走,若是他能对我们娘娘有半分怜惜,不让她日日去往太后宫中请安,我们娘娘又怎么会……”
闻言他眉心一蹙,轻叹后质问道:“将小公主交由贵妃娘娘抚养也是父皇旨意,因何故这罪名就怪到了贵妃娘娘头上?”
那侍女身形一噤,忙称自己口不择言,无意诋毁贵妃娘娘。
觉察事有蹊跷,萧琳让她细细说来如今宫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传言诋毁中伤梅妃,这才得知,如今已经人人都以为梅妃是抢人幼子将人逼迫致死的毒妇了。
即便没有擡头看见萧琳阴沈的面色,那侍女也能感受到萧琳的愤慨。
“罢了……你回去吧,”萧琳无奈地说道,“只是有几句话你记住了,贵妃娘娘不是你们传言中那般歹毒,昨夜为了救小公主,她身上被大火灼伤,如今尚身体虚弱,娘娘还自责没能一同救下贤嫔,更自责自己的当时不该答应父皇抚养小公主。”
“你知道贤嫔娘娘生产后身子不好,为何不想想彼时她是否有能力抚养小公主,若是贵妃娘娘不答应,小公主交予太后抚养,日后还能回到贤嫔娘娘身边?小公主被贵妃娘娘抚养过,以后便不会和亲远嫁,这些你们或许都不懂,毕竟相信贵妃娘娘是一个恶人最简单了,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流言蜚语和你们如何做想而改变。”
那侍女向梅妃与萧琳请罪,他无心多言,拂袖让那侍女离开,又问了一些有关太医医治的细节与贤嫔平日里吃药的药方,嘱咐他今日要注意安全,若是察觉异样,便投奔颖王府上。
待众人离开,萧琳又是无奈一声长叹。
依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宫内的传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必朝堂之上,京城街巷之间,母妃她少不了遭受一番诋毁了。
皇宫外,萧瑜和冬儿一同出行,欲前往银筑将军曾在京城中藏身的住所,只是因不知前月京城有了新规,规定几处坊市非朝中大员活皇族宗亲不得乘马车通过,便只好走路前去。
冬儿知道萧瑜心中殷忧,有意让他看看街市上的各种新鲜花样,即便自己心中亦忐忑不安,也让自己一直笑着看向他。
她想着法子和萧瑜说话,萧瑜亦知她用心良苦,停在半途为她买了一对紫色的绒花,插进她今日梳得格外素净的发髻中。
冬儿嘴里没了声息,用手轻轻扶了一把发髻,红着脸将头低下去。
他言语不多,只告诉冬儿他很好,不必为他担忧。
“那冬儿不说话了,不要吵到殿下想事情。”
看着他疲惫的眼睛和有些发白的唇瓣,冬儿觉得心口又是一阵没来由的灼痛,却不曾出声,挽着萧瑜的手慢慢走着。
两人行至安平坊与玄武街交汇处,转路过一处天桥,见到有几个卖货郎在那里做精巧的面人糖画,摊子前凑了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也围聚了不少大人。
萧瑜知道自己今日冷落了冬儿,让她为自己担忧,所幸一时将心头挤压的烦恼忧虑都抛却了,挽着冬儿走到那摊子前细细端详。
那卖货郎倒也手巧,一个个面人捏得精细,神态各异,除却人物还有各样的走兽,虽然是小孩子喜爱的玩意,但也的确吸引人。
冬儿不曾见过这东西,只想着这卖货郎如何使得这么多样的颜色,萧瑜则看着其中一个面人有些出神。
那卖货郎似正说着什么书,也不管一旁挑选的众人,时不时指一指那案子上的木板和陶罐,上书面人二十文钱一个。
“殿下,你看这个面人好久了,我不认得这个人,这是谁啊?”
冬儿的声音让萧瑜回了思绪,他轻笑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有些面熟,从前鲜少离开皇宫,只记得尚年幼时,萧琪曾送给我一个相似的面人。”
“啊?是太子殿下?”
萧瑜凝视着那个面人,轻声道:“那时太小了,我也记不大清了,那时候他也是小孩子,还没有如今这些恩怨纠葛。”
他转而笑了笑,道:“后来那面人干了,被一个内侍摔在地上碎成几段,我因此伤心,母亲便用刀为我刻了一个木头的,我一直小心收藏者,不过拿东西应当在宜兰园被封时就被人搜罗走了。”
冬儿记下他的话,便拿出自己的小钱袋,往陶罐里投了二十文钱,将那个面人递给萧瑜。
她本来也不缺钱花,如今自己也卖字卖画,赚了不少钱,她也可以给萧瑜买他喜欢的东西了。
萧瑜也不怪她把自己当小孩哄,接过那面人在手里转了一圈,谢过冬儿,便要离开那摊子了。
“诶呀!来晚了来晚了,小公子被人买走了!没有了,没有了!”
两人转身,见两个小孩,一人两手拿着两只老虎的面人,一人捧着脏兮兮的二十文铜钱,望着萧瑜手上的面人号啕大哭起来,引得众人的纷纷侧目。
“你说的小公子是哪个?”
萧瑜难得对这两个一抹鼻涕一抹泪的小孩有耐心,俯下身轻声问道,那小孩子停了大哭,指了指他手里的面人。
冬儿怕他们抢萧瑜的面人,忙问道:“可是你们不是已经有了两个老虎了,这个已经被我和哥哥买走了,你们等那卖货郎说完了书,让他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不行不行,”那小孩又流起泪来,“他每天说什么书才做什么面人,我们攒了好久的钱,结果路上掉了一枚铜板,回来就没了!现在凑不够小公子的,我们也换不到女妖精的了。”
见他们哭的可怜,萧瑜望向冬儿,问她的意见。
“啊,好吧,既然我已经把这个送给殿下了,那这个就是殿下的东西了,那就给他们吧,这里也不难找,等今后我再买一个给殿下。”
“好,其实冬儿将此物送给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萧瑜将面人交给冬儿,她有些不舍地将那面人给小孩子了。
那两个小孩子转而破涕为笑,反覆谢过冬儿和萧瑜,将自己手中紧紧捏着的铜板交给萧瑜。
他自然不会要他们的钱,只是对这几个面人感到疑惑,转而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又是小公子,又是老虎和女妖精,这几个面人是什么书里的,我怎么没听过?”
“啊,公子等等!”那两个小孩不知在为何事焦急,拿着那三个面人走到刚说罢一书的卖货郎身前交上。
卖货郎递给二人两包米糖,接过三个面人插在身前的板子上,将那两只老虎面人剖开,竟露出里面的红面剂。
他冷哼一声,忽扯断了那小公子的胳膊,将两种剂子混和在一起,双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便重塑了一个瞬身是血,面目全非的小公子,看得人心中一阵阵生寒。
两只小手举着那面人下面的木棍在人群中上上下下,一边呼喊着:“哦!哦!小公子被老虎吃掉了,吃掉了!”
萧瑜不禁眉头一皱,视线随着那两个小孩移到自己身前,他们十分好心地将那新塑好的面人交给了萧瑜看。
“看,小公子被老虎吃掉了!”
萧瑜看着那狰狞可怖的小公子,心里莫名感到不安。
还不待萧瑜看清方才从卖货郎手中接过的女妖精,竟擡手将那女妖精面人的头和胳膊狞下,丢在一旁,用脚狠狠踩烂,与地上的泥水混在一起。
“踩死你!打死你,坏女人!都是你害了小公子,小公子都是你害得!永世不得超生!”
咒骂过后,那两个小孩子从那堆面泥里剖出了几块碎银子,足超过了六十文钱,二人手舞足蹈欢欣雀跃,称自己中了头奖,这次有吃不完的糖了。
觉察事态有异,萧瑜忙拉住一个小孩问:“好孩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杀妖怪,”小孩儿说道,“杀了女妖精,就有赏,把她的头和心肺都挖开,里面的银子就都是我们的了,要是抽中了她身子里的红布,以后我们想吃多少糖就从这里吃多少糖了!”
“这女妖精到底是谁?”
“她……她就是妖精啊,杀了小公子的妖精,她……”
正此时,那卖货郎歇好了嗓子,一拍惊堂木,说书声与稚子断断续续的讲述以及周遭人的叫好声交叠在一起:
“诸位明公老少邻亲,今日我再为大家说少一篇‘奸女妖驱虎残戮小公子,忠女仆纵火焚杀假慈母’,却说那日老爷前往西域经商,途遇一貌美女子将其带回家中,小公子撞破其真身妖异,反被其诱入山林,便见两只大虫……”
萧瑜登时双眸一震,缓缓放开了抓着那小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