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地任从容
出于心虚,华吟在人定前特意拜见梅音一面,说是梅音这两日所用饭菜不多,普通的饭菜往往吃上几口便觉得恶心,自己便学着做了一些点心,或许能和她的胃口。
梅音那时刚刚因晚饭时的鱼汤吐过,身子有些虚弱,冬儿便替她回了话。
华吟见今日遇见的女子竟然是娘子的朋友,不免对冬儿多看几眼,心想这两人还真是孪生姐妹一般,都是一副懵懂无知任人欺的相。
万幸的是,她没有看见自己往薛妙真的住处去,也没有听见卫公子和自己说了什么。
华吟听着屋里梅音干呕咳嗽声不止,心下便有了注意,假意奉茶,似是无心一般问起,如今时候不早了,不知今夜萧琳是否会来小楼休息?
冬儿眨了眨眼睛,告诉华吟:“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呀,他们才是做夫妻的人,我再陪一陪你们娘子就走了,不会打扰她和殿下。”
“哦,是这样……”
“怎么了?”冬儿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华吟似是为梅音做考量,回答道:“娘子有喜后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奴婢也是听说,女子有孕之时,身上阴气颇重,而男子阳气则盛,故而必然要和主夫避嫌的,否则传到外人耳朵里,一来女子丧失贤德,而来也会使主夫染病……我们娘子身份到底特殊,总是小心一些才好。”
“还有这样的事?”
冬儿想了想道:“从前只听说过,来月信时女子不能与丈夫同床,没想到有孕时也不行。”
“那好吧,今日我留下陪她,刚好,我们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我也好好照顾她,一会儿我会向二殿下禀明此事。”
冬儿还说,既然娘子有孕,身子不适,想来也不能时常陪着二殿下,拜托华吟和旁人今后要照料好萧琳。
当下华吟便喜不自胜,带着自己的食盒离开,下楼时还看到萧琳的书房闪着灯火,将他风度清雅的身子映在窗纸上。
与容吟一同为冬儿和梅音送水后,华吟便回屋换了身衣服,躲着容吟,待她离开小楼,便捧着盏酸枣川芎汤叩响了书房的门。
“有什么事吗?”
虽夜已深,他的声音比当日对华吟无意间说话时还要轻柔,华吟亦娇娇柔柔地回道:“奴婢为娘子熬了些酸枣川芎汤,想来殿下近日操劳,便也给殿下盛了一碗。”
萧琳轻咳了一声,温声道:“你是新来这边伺候的,不懂我的规矩,本王夜里没有喝羹汤的习惯,你留着与容吟分了吧。”
华吟面露喜色,她没想到萧琳记住了自己的声音,知道她是谁,果然殿下不是看不见她的心思的。
“是,殿下恕奴婢鲁莽之罪,只是,奴婢还有一事想要禀告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让奴婢进来?”
屋内动笔书写时的食叶声停下了,萧琳似乎是起身望着门外凝视了一会儿,才说道:“好,你进来吧。”
“是。”
如今薛妙真病得起不来床,楼上那位也无法服侍殿下。
容吟以为,她自有手段留住殿下的心,她可不信什么花前月下的盟誓,偏要不自量力,在这个时候撞破头和薛妙真抢颖王妃的位子。
只要殿下肯要了她,哪怕是再小一个名分,她便有办法在这王府里立足,终有一日成了着颖王府说一不二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薛妙真还是娘子,都要向她俯首。
她似乎已经隔着窗纸,看见了殿下那素淡雅洁,色如润玉的脸。
华吟将汤盅放下,细白的手指缓缓推开门。
吱呀一声,她的脚步比先前更轻,莲步轻移,跨入书房,地上那盏酸枣川芎汤映着屋里的烛光,又转瞬即逝。
“咦?”
华吟进门的刹那,屋内的烛火忽然熄灭,她以为是萧琳为她熄了灯,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暗喜。
果然,殿下不是看不到她的心意的。
借着稀薄的月光,她依稀能看见萧琳的身影,看他坐在椅上,即便看不清面目,身姿亦引人想入非非。
华吟想起来许多次自己悄悄偷看时,萧琳对自家娘子那百般怜惜疼爱的模样。
她娇娇柔柔喊了一声殿下,便要往萧琳怀中去坐。
然而,华吟还未沾到萧琳的一片衣角,便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面前那道身影十分嫌恶地向后挪开椅子,似乎是连离她近一些都觉得恶心。
屋内重新亮起了灯火,华吟这才看见萧琳身后还有一个人负手站立,一道冰冷的目光辰辰压在她身上。
正是白天里她见到的卫兰公子。
可是如今,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了。
双腿已经失去了直觉,而这种魂魄渐渐离体的绝望让华吟哑然失声,双腿,腰身,再到颈项,她就连呼吸的自觉都要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了,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喊不出。
萧琳坐在椅子上,凌厉冰冷的目光毫无一分一毫怜惜地投向她,这绝不是华吟所见到的,平日里待娘子体贴呵护,极尽温柔的殿下。
萧瑜方才掷出一枚棋子,封了她的死穴,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她就会因全身经脉逐渐被封死,气绝身亡。
“她待你不薄,你这样做把她放在怎样的位置,又把本王当做什么人?”
萧琳的面孔半隐在昏黄不定的火光中,他的面容还是那样精致俊秀,只是冷如冰霜,眼眸间唯馀杀意。
“本王府中不留不忠之人,亦不留自轻自贱之人,如今你所得的一切,皆是你自己选的报应,旁人奈何不得。”
华吟仰脸望着萧琳,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是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如今她喘不上气,精巧别致的脸蛋憋得青紫,以往清丽妩媚的容貌如今无比狰狞。
她只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被践踏在脚下,在萧琳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条狗。
其实她应该感谢自己的主子是萧琳,若是换做萧瑜,她又怎会如此满目惧怨,苟活于世。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来人是容吟,她看着衣着单薄的华吟,冷哼了一声,将华吟藏在二人所住的屋中,那一袋从薛府得来的金子交给了萧琳。
华吟浑身颤抖不挺,玉葱似的手指在地上拼死抓着,希望能抓到一根看不见的救命稻草。
“奴婢望殿下恕罪,华吟做出了此番大逆不道之事,是奴婢没有看管好她,险些让她酿成大祸……想必这袋金子就是她从王妃那里收得,将娘子有孕之事告知了王妃。”
容吟望向华吟,俯下身便是重重一掌,打得华吟眼冒金星。
“我早就劝诫过你,殿下绝不是贪溺声色之徒,你不仅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意图谋害娘子,当真是罪该万死!殿下,这样的人决不能留!”
萧琳摆了摆手,让萧瑜解了华吟的穴道,让她明日就滚出颖王府去。
华吟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发落了,瘫软在地,随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没成想开门就见到了正欲下楼的梅音和冬儿。
梅音被萧琳宠着不假,可是却也没有宠坏了脑子,一看她的穿着打扮和面上的神色,就知道方才大约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一二日来华吟奇怪的话,不觉脊背发凉。
她居然为着这样的人不轻不重的一番话,伤神难过了许久。
萧瑜带着冬儿离开,留下梅音呆呆站在书房门前,直到萧琳过来挽住她的手。
“是你们商量好要我来撞破此事的吗?”
“也不全然是,本来想着今晚好好训斥她一番,明日她向你亲自赔罪之后,再赶她出府。”
萧琳的指腹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摩挲而过,梅音似乎不大开心。
“算了,把她赶出去就好了,她可真坏啊……今日还试探我,说我我太怨恨薛妙真了,我可真傻,我现在变得很笨很笨了。”
萧琳看她就快要哭出来了,便将她抱到书房,让梅音坐在自己身上,两人面对着面。
“不怪你,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说来是我的错,疏忽了你身边的人,平日里也对这些下人太过纵容,从让他们有胆量生出二心。”
梅音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明明对华吟那么好,那么信任,知道她是接替从前的芳吟,担心她被旁人排挤,还要容吟多多提携她,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说来,我也没有做得很好,还是瑜儿告诉我华吟有异,不然真的不知道要把她留在你身边害你多久?”
“不怪殿下,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
她又想了想,将眼角噙着的泪水擦干,轻声道:“其实殿下也有错,殿下把她迷住了,我也要学薛妙真,殿下不要对下人太好,我也要嫉妒。”
萧琳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打的手停下来,脸上终于有了微笑。
“可是如果这样来算账,这就是你的错,因为你从前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和他们多半句闲话。”
梅音想起从前的萧琳,的确啊,他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也不知道哪一个萧琳才是真正的萧琳,不知道是她变得和萧琳一样了,还是萧琳变得和她一样了。
她换了他另一边肩头靠着,有些放纵地在他的身上汲取温暖。
“冬儿和我说你方才又难受了很久,刚才你们二人是要去吃东西是吗?想吃什么?”
“不饿了,就是想着,今后一段时间要回幽州去,不能和殿下在一起,心里空落落的,冬儿和九殿下也要离开了,殿下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人欺负了去。”
萧琳亲了亲她的额头,便问梅音,他如何会被人欺负。
“就是,以后殿下遇到了麻烦的事,也可以告诉我,我来为殿下分忧,我虽然不如九殿下那样心思深,但是也是很有用的。”
“好,在幽州你就见不到我了,想来会有不自爱的男子凑到你身边去,如果有人说我的不好,想要把你骗走,你也要向今日这样,好好给他一番教训。”
冬儿和萧瑜回到住处时已至深夜,马车里萧瑜一路抱着冬儿不放,让她乏意更重,故而下车时,又是一路被萧瑜抱到了屋内。
萧瑜总是喜欢抱她,从前就是这样的,一点也不会腻味,不过冬儿也喜欢趴在他肩头,手脚并用地圈住他的身体的感觉。
路上,萧瑜问她今日学会了什么没有,冬儿想了想回答,她今日学会了要认真识人,不要被假装和自己交心的人骗了。
“这一点不是应当早就学会了么?我以为你和梅音这次都明白了,不必太过心善,不必总是想着办法对所有人都好,这世上偏生是有一种人,你越是善待他,他反而愈发记恨你。”
似乎的确很有道理,冬儿想了想从前发生过的事,她和梅音总在认识的人身上吃亏。
她告诉萧瑜,她学会了,以后要多长心眼子。
“不过,如果刚认识殿下那时候,我对殿下不好,提防着你,或许就不会和你一直在一起了。”
萧瑜停下了脚步,出声辩驳道:“可是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转而想想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倒也的确是“对他越好,他越记恨你”。
萧瑜本想给冬儿讲讲道理,让她以后别被人卖了还数钱,可是几句话却把自己批驳了,总觉得不对,冬儿现在是越来越不好哄骗了。
“没有没有,我是想着,还是要多多和善,这样总没错的,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如何提防别人,我喜欢的人都可好了,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大亏呢。”
“嗯。”
冬儿不知道萧瑜怎么了,走路的脚步慢了下来,声音又变小到只有她能听清了。
快要进门时,冬儿想到了什么,忽然要从他怀中下来,让萧瑜不要进屋,先等一等她。
萧瑜倚在一旁的廊柱上静静看着冬儿,听她在屋内折腾了一阵,才打开门让自己进去。
他问冬儿做了什么坏事,不能让他知道,冬儿又让他猜,还说这次如果萧瑜还是猜不出来,就要每日起床后都亲亲她的面颊。
从前是萧瑜提这样的要求,如今换成是冬儿了,倒不是萧瑜不愿意和冬儿亲近,只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当时让冬儿这样做,一来是觉得她太过害羞,而来是觉得冬儿可爱,萧瑜唯独忘了把自己考量进去,他这一世是个正经的男人,每日清晨来上这样一回,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耐受不住。
那双绵软的小手捧起自己的脸,含情的杏眼直直地望着他,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脸蛋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便一片红粉,随后挽着他的手臂,轻声呼喊他的名字,又或是叫殿下,再有时叫夫君。
萧瑜自己玩脱了,就悄悄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了,现在是冬儿想要。
他做了好一番斗争,最终还是指了指床铺,说冬儿刚才藏了一样东西在那里。
“啊,你怎么知道的——”
冬儿努努嘴巴,但还是开心地拿出来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里面是一件黑色的云纹外袍,一看便是上好的用料,价格不菲,且是时下流行的广袖袍,适合夏日里穿。
“这几天日头热了,你也好久没有穿新衣服了,我就拜托白天来院里帮着干活的那个姑姑到铺子里给你做了一件衣服,没想到她已经放在屋子里了。”
她将那件外袍提起,那衣服几乎要和她一半高了。
“好看吗?我觉得你穿黑色的衣服最好看了,我还给你配了一条浅色的腰封,这个腰封是我画的花样,我自己做针线活还是不好看,梅音说她以后再教我。”
“好看,我很喜欢。”
萧瑜说话和别人不一样,他一句话说的字越少心情就越好,冬儿听他这样说也就开心了。
“你喜欢就好,现在时候不早了,明日起来你换好,看看合不合适。”
清冷的容色藏不住心底的柔软,萧瑜用手轻抚那件衣裳,柔声安抚道:“无碍,一定合适的,我看得出来。”
他擡起眼眸,似乎是在重新审视她一般。
“冬儿,这件衣裳不便宜,你若是缺钱了记得告诉我。”
她平时不爱买东西,这一点确实让萧瑜时时犯愁,冬儿总是太容易满足了,可是他还是经常给她许多银子,担心亏待了她。
一提到这个事,冬儿更兴奋了,她告诉萧瑜,如今她赚了大钱了,那天闲下来算了算,加上萧瑜给她的银两,都够买下两间幽州住时那样大的院子了。
细长的凤眉轻扬,萧瑜被冬儿拉着手坐在桌前,她拿出来一个账本,告诉萧瑜,之前她将字画托给别人去买,原本没有什么起色,可是从乡下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写的字忽然就在京城里炒得火热,如今她手边的字画都卖出去了,赚了许多钱。
但是有一件事,冬儿不是特别开心,她崇拜楚琳琅,也学着楚琳琅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避免被买字的人认出来,因楚琳琅前世自号逃涯先生,早年被人认作是男子,冬儿还特意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老饕红袖,没想到反而更被人当做是男子。
她自顾自说了好久,说得自己意会高兴一会儿生气,说完后才看到萧瑜望着她浅笑。
萧瑜不爱笑,但是笑起来看人却让人一点也承受不住,有时候冬儿都希望,萧瑜最好是凶狠又阴冷地看着她。
“怎么了嘛……”
她走到萧瑜身边抓他的衣袖,也不知道萧瑜又在笑什么。
“那个名字起得不好吗?我想了好久的,因为我喜欢做好吃的,这样看起来也潇洒一些。”
她解释地越认真,萧瑜就越是揽着她笑得开心,直到最后朗声大笑。
趁着冬儿心怀委屈,求他不要再笑了的时候,萧瑜把她揽在怀里,亲吻着她,一点点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寸寸剥夺她的理智。
他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亲她了,冬儿只觉身子软得厉害,十分没出息地缩在萧瑜怀里,一边小心地回应他的吻,一边在他怀中汲取温暖。
萧瑜细心呵护着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由那不起眼的小鸟雀,化作振翅霓凰,他开心一些又怎么了,萧瑜偏生就是要这样笑。
“我没有笑话你,只是听你说这件事心里开心罢了。何况这个名号取得很好,与你十分相配,他们目光短浅,才把你看成是男人的,这样的人欣赏不来你的才华。”
他一番夸奖,冬儿被幸福围绕地头脑昏昏,问萧瑜是真的因为开心才像刚才那样开朗地笑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希望萧瑜多多像这样笑出声来。
“嗯,不过也没事,以后他们知道了我的大名叫什么,就知道我是谁了,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一件事,你知道我的名字其实本来不是现在这个吗?”
“哦?”萧瑜的确感到好奇,即便是前世,冬儿也从未和他提起这件事。
冬儿说,她在入宫以前,其实是没有大名的,只是叫冬儿,知道自己姓孟,后来宫里的姑姑嬷嬷们经常问她大名,她就给自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
以前别人都笑话她起得名字不像样,乡村土气,冬儿很喜欢,因这件事她很伤心,后来慢慢叫习惯了就不在意了。
萧瑜修长的手指眷恋地擦过冬儿的眼角,悉心爱抚着,好像生怕下一秒冬儿就会离开她一样。
他静静听冬儿说完,睫羽轻垂看着她:“还有这样的事?可是我觉得你给自己起得名字很好听,叫起来很是娇俏可爱。”
冬儿笑着说:“是我自己起得名字就好,从前我不识字,不能像你这样用好听又好看的字做名字,但是现在你教我识字,还让我向别人求学,我懂得的多了,起出来的名字就好听了。”
“嗯,冬儿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萧瑜看着她诚挚的笑脸,喜悦之馀,心中又有隐隐刺痛。
如果前世的冬儿,也能知道这一世发生的事,该多好呢?是他太贪心了吗?还是他总是逃不过这愧悔,看着如今的冬儿这样幸福,他反而有些心痛。
冬儿问他:“殿下,你又在想什么事啊?”
“嗯,我在想……其实我的名字也并没有很好,字是好字,但是用的人多了,不免有些俗套了。”
她当下反驳道:“才不是呢,殿下最适合这两个字了,殿下就是冬儿心里的美玉,天下最好的那一块。”
萧瑜将她抱得高了一些,轻轻将自己的脸埋入她的颈侧,轻声应答。
“好,我一定好好做冬儿心里的美玉,但是冬儿要好好看着,永远都不能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