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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岁月已非

当日肃妃一杯毒酒虽没能要了萧竞权的命,却似乎在他的命门上狠狠刺了一剑,他的身子虽然痊愈,可是这几日来精气和康健却加倍消散。

如今他意气不再,朝中大小的事务也不愿由自己一人全数掌握,而是将一些琐事交付到了萧琳和萧琪二人手中,却并未对二人今后谁来继位做出过分毫表态。

梅妃的身子已经痊愈,正进入伏暑天气,萧竞权带着梅妃与其他妃嫔移驾至行宫避暑,可是还未动身前往,便在今晨早朝回宫时忽然昏倒在路上。

因前日一连番的事情,萧竞权对后宫盯得很紧,她撤了梅妃管理后宫的大权,分权给了几位年纪更轻的嫔妃,并加派秘卫严查后宫不端之事,可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嫔妃们能依靠的主心骨,也只有梅妃一人。

她没让人传消息萧竞权病倒的消息出去,只是命秘卫对各宫苑看紧,不许传递消息出去,随后召集各位皇子公主入宫,其中也包括前几日被册封为宁珠公主的碓拓王女紫赟。

萧琳入宫不便,赶到时众人皆已到齐,问及父皇身体如何,梅妃却不愿多谈,只让众人在殿外静静等候,将萧琳叫到一边说话。

萧珍眼望着两人离开,神色覆杂,不知心中在想何事,殿中的气氛更是静得可怕。

内殿传来了一阵摔打声和药碗碎裂在地的尖利嘶鸣,太医们无暇顾及礼仪在殿内外进出跑动,只听到梅妃语气略显焦急,呼喊着“陛下,陛下”,很快便再没了半点声息。

不一会儿,不知是谁传出了哭泣声,依照本朝惯例,位份低微没有子嗣的嫔妃死后一律殉葬先帝,故而随后一片低声啜泣响起。

萧璇虽年幼,却也知道如今可不是该哭的时候,站起身来面向众人哽咽道:“都不许哭!父皇的身体强健,你们谁敢造次,是谁在此诅咒父皇!”

他不过才十岁馀的年纪,发起威令来却也震慑旁人,命侍卫拉走了几个才入宫的才人到殿外日头下面跪着,待皇贵妃或父皇发落。

萧珍微微侧目,盯着萧璇一言不发,冷冷收回了视线,喉间轻哼一声,似是嘲弄。

萧璇红着脸,攥紧小拳头跪回到萧珍身边,卸下方才威严,不由得鼻尖一酸。

他呢喃道:“父皇才不会有事呢!四哥,你说父皇他到底怎么了,前几日不是才刚养好了身体,怎么这病来的这样急?”

“想来是肃母妃离世,父皇心中难过吧……四哥,璇儿也有好几日不曾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看璇儿呢?”

萧珍缓缓将目光移到萧璇身上,面上带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看得萧璇心中一紧。

他启唇轻声问道:“璇儿,你的腿如今看起来和常人一样了,怎么样,走路时可还会疼痛?”

“唔,已经治好我的腿了,二哥还有皇母妃为璇儿请过不少名医诊治,除却阴雨天时会觉得钝痛,现在璇儿的腿已经和四哥二哥一样了。”

“那可是不一样的。”

萧珍眼皮微阖,不知道为何这样说,让萧璇眼中的笑意消散殆尽。

“四哥?四哥……为何这样说?”

“璇儿是要成大事的人,二哥也肩负重任,我怎么敢与你们相比,如今的璇儿,就是我也万分佩服呢。”

萧璇不知道一向对他亲善的四哥为何会这样讲话,才想追问些什么,看到萧珍那怨毒的眼神,便被吓得不敢开口。

恰巧此时梅妃从内殿出来,萧璇跑上前握住梅妃的手,问萧竞权如何,告知她方才那两个年轻的嫔妃所犯忤逆之罪。

“璇儿做得很好,你父皇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梅妃拍了拍萧璇的头,起身淡淡道:“陛下已经没事了,他说如今日头炎热,你们不必在此一味等候,待陛下好生歇息,再来紫宸殿请安也不迟,这里有本宫和御医在,都跪安吧。”

自然,被留下的只有萧珍萧璇和萧琳三位皇子,萧旋尚惧怕萧珍,不敢和他一起走,便一直挽着梅妃的手,两人进入殿中,便看到萧竞权拉着萧琳的手轻声说话。

萧璇看到他父皇平安,心中大喜,乖巧走上前去,不见刚才泪眼哽咽的模样,向萧竟权行礼问候。

“父皇龙体安康,儿臣不甚欣慰。”

萧珍亦跟在身后跪地叩拜。

“好了,都起来吧——琳儿,就按朕说的去做吧,你要注意身体,让那女子安心养胎,待她平安生产,朕就下旨赐婚,封她为颖王妃。”

“是,儿臣谢父皇关怀,儿臣告退。”

“父皇,儿臣扶二哥出去再进来陪着您!”

萧璇帮二哥萧琳拿起拐杖,搀扶着他一步步向外走,萧竞权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目光含笑,很是欣慰。

可是再望向萧珍时,却没有了半点温情。

他冷声问道:“珍儿的身子如今养好了?朕能请动你入宫了?”

“儿臣不敢,请父皇恕罪,只是因母妃之事,儿臣自觉无言面对父皇,故而称病在王府修养,儿臣知道自己错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深重的叹息,似乎,父皇的确病得很重啊,听说先皇当年亦是如此,原本身体康健,一场大病之后动不动便会突然昏倒,随之便是驾鹤西去。

“朕知道你也是个心思重的孩子,朕希望你能知道狠心二字是为何故,作为帝王,若是没有狠心,许多事是做不成的,你的母妃犯了错,朕不能继续留她,否则此事传扬出去,对你不利,对你的母家不利,皇家也会成为笑!”

萧珍恭敬答道:“多谢父皇教导,母亲犯错,已经领罚,父皇仁厚,并未降罪于孩儿的母家,孩儿已然感激不尽。”

这样的态度,还算让人满意,萧竞权点点头,问及睿王妃与皇孙,萧珍称其亦安康,还送上了睿王妃亲手誊抄的佛经。

“朕记得听你说起过王妃又有了身孕,想来如今已有两三月了吧?”

萧珍答道:“是,多谢父皇关怀。”

“既如此,便不要再折腾她了,让她好生安养,为皇家绵延血脉便是,朕领了你们两人的心意,告诉她,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和睦,便是对朕的孝心了。”

“这都是儿臣等应当为父皇做的。”

萧竞权望着萧珍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话,便让萧珍离开。

他出殿时看到萧琳与萧璇站在廊下,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自己,可是萧珍并未回头,径直离开。

如今偌大的皇宫,除了这座紫宸殿,已经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处了,。

又一次目送着萧珍离开,萧竞权轻叹了一口气,向一旁的梅妃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边来。

可是握住她冰凉的手,便觉得自己也像一块冰,在无可挽留的消散融化。

殿内静得出奇,让人倍感压抑,萧竞权从梅妃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良久他才说道:“兰儿,朕把执掌六宫之权交还给你,朕相信你。”

“臣妾不在乎这些的,陛下不必感谢臣妾什么,臣妾做与不做,与手握什么权力无关。”

“你不恨朕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让萧竞权喝药,随后才轻轻说了句:“还有怨恨,但是这种恨不值得提起……方才臣妾得知陛下昏倒,刹那之间心中所想只有陛下,没有恨。”

萧竞权很满意这个回答,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握住她瘦弱的肩膀。

“朕知道你心里有朕,如今朕不敢相信谁,只能全然信任你一人,你不要辜负朕,朕希望你只关心在乎朕一个人——你和琳儿走得太近了,朕不喜欢你这样。”

梅妃垂首轻声道:“臣妾只是孤独罢了,是琳儿,还是璇儿丶珍儿,臣妾看他们并无不同,与琳儿亲近一些,只是因为看着他能想起从前瑜儿年幼时,常常被琳儿带着出去玩耍,仅此而已。”

听到萧瑜的名字,萧竞权陷入了深沈的回忆中,这个名字如今似乎已经不再是他的逆鳞,反而成了某种蛊咒,逼迫他回想起一些无人知晓的往昔之事。

“琳儿从来都是好孩子啊,朕真的辜负他亏欠他太多了,若是能早些让他与那薛氏女和离,或许就……唉!”

他这样懊悔的语气,梅妃还是第一次听见,看着萧竞权嘴角涌出的血迹,她下意识拿起手帕去擦。

“琳儿的腿废了,就算是朕为他排除千难万难,力排众议,他也不能做太子……不能继位,你可明白这件事?朕不能让他今后登上皇位,到时必有千万人觊觎……这样只会害了他和天下百姓,断送我朝江山和祖宗基业。”

梅妃向来不依顺他的意思说话,只柔声道:“可是琳儿本就不愿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他自始至终并无此意,想来陛下多虑了。”

萧竞权摇摇头,让梅妃不必多劳,坐回到自己怀里便是。

他抱着梅妃,却暗自想着有关天下皇权的千万顾虑考量,不愿与她分担,却努力在她没有多少温度的身体上汲取温暖。

“不,你不明白,他是皇子,没有他愿意不愿意的道理。”

梅妃不知道他忽然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好说道:“臣妾不懂这些,但凭陛下决定。”

萧竞权又是摇头。

“你必须明白,朕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大好了,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先你一步而去,这件事朕早就和你说过了,因此今后你不要与琳儿太过亲近,你们二人今后要互相保全……”

他把话说得这样悲壮,好像是在做什么临终托孤一般,在梅妃听来却十分可笑。

“嗯,臣妾记住了,不过请陛下不要怪臣妾多言,只是不知陛下为何这样说,就算琳儿不能即位,剩下的不过就是璇儿和珍儿,他们二人都是好孩子,不会亏待臣妾和和琳儿。”

也不知是因得知萧琳双腿残废,故而让萧竞权对萧琳这样百般夸奖,还是萧竞权从前就是对萧琳这般偏爱,梅妃不想听他说这些自己听来宛如缥缈云烟的事,故而一味顺承。

“璇儿?不能是璇儿,朕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也错在了这一点,他的性情太温顺了,仁义并非错处,可是空有妇人之仁怎能掌握天下江山,何况朕也从未有意培养他做帝王之材,如今他已经成了这样的性子,为时晚矣——仁慈的君王只有死路一条,要像琳儿那样有仁心与杀伐的狠心才能稳坐江山。”

萧瑜幼时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萧竞权明明已经努力将有关他的一切抹除掉,他明明从未想过让萧瑜沾染继位之事,如今却有一个念头在他胸中滞塞。

如果萧瑜还在,是不是如今的情形会大不相同。

……

“父皇,你杀了儿臣不要紧,只是此事皆为儿臣一人所为,父皇心如明镜,你从始至终只恨儿臣一人,或者在父皇心里,儿臣早就该死了……只是如今且立赌誓,今日儿臣身死,他日父皇雪鬓霜鬟,垂垂老矣,却必不能忘记儿臣,且看父皇百年之后,茕茕无依,方知今日之事非儿臣之过,皆是父皇的报应!”

……

萧瑜是冬日里走的,难道他过世还未到一年,自己的报应就已经来了吗?自己的儿子和宠妾都狠下毒手,难道这就是当年之事的报应吗?

她将萧竞权从回忆中带回现实,冷声劝慰道:“陛下不必太过伤心了,琳儿他自己都不在意此事了,如今臣妾看你们父子二人愈发和睦了,何况还有珍儿呢,珍儿待臣妾一向很好的,对兄弟姐妹们也十分友善。”

萧竞权擡起她的下巴看向梅妃的眼睛,有些怀疑地问道:“你真的这样以为?”

“怎么了,珍儿难道不好吗,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萧竞权本想说出他怀疑当年萧瑜谋逆之事有萧珍在背后作梗,可是顾及大局,并未对梅妃说出此事,只从床头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明黄锦囊,里面是一个被他反覆揉捏过的纸条。

那是萧瑜精心留给萧珍和萧竞权父子二人的礼物。

梅妃早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却还是装作惊讶的姿态,接过那纸条,看罢双手颤抖不停。

“这上面说的……难道,难道这是瑰儿死前的事!可是瑰儿不是意外身死吗,或许这只是巧合?”

看她的确对此事不知情,萧竞权便告知梅妃自己一直以来对萧珍的怀疑和忌惮。

“可是这不能断定是珍儿做的啊,陛下就没有再查一查?”

在萧竞权看来,当时会选择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又有能力动手除掉萧瑰的,只有萧珍和梅妃,梅妃尚被他囚禁在紫宸殿,故而只有萧珍一人有嫌疑。

她忙道:“陛下,臣妾绝没有做这样的事。”

“朕知道的,即便真的是为了瑜儿,你也不会狠心做这样的事,放心好了,如今朕不打算与珍儿当面对峙了……这样的事已经没有必要再提起。去帮朕把这个东西烧了吧。”

梅妃接过那纸条,将一杯热茶递给萧竞权,拿着字条端详片刻后,起身将其丢入火盆中,注视火舌舔舐燎灼,直至那纸条化为灰烬。

“恕臣妾多言,如此看来,陛下是要培养珍儿继位了?”

梅妃出了紫宸殿,心绪不定,看到萧琳和萧璇向自己请安也没有藏起面上恍惚神色,一时竟忘了回答。

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仪,她称自己身子不适,让侍女带萧璇到宜兰园中与小公主一起玩耍,自己则由萧琳陪伴着到玉芳苑中闲逛。

萧琳见梅妃沈思,也不多过问方才她和萧竞权的谈话,说起了有关梅音和萧瑜冬儿的事,皆是几人在幽州时亲历的几件趣事,梅妃并不知晓太多,倒也让她心情平覆了不少。

“从未见母妃如此失态,父皇究竟和母妃说了些什么,还是又因斡卓使臣将要前来拜访一事,父皇再度迁怒母妃?”

对于斡卓境内政变一事,萧琳略有耳闻,也猜到其中或许与萧瑜有关,却无奈路途遥远,送出的信鸽杳无音讯,左右苦等不得消息,担心他和冬儿二人面临危机,这几日来常难以安眠。

梅妃摇摇头,答:“明日使臣即将进京,陛下的反应倒也不算奇怪,斡卓不偏向于碓拓,自然也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并不会为难与我——只是琳儿,你的麻烦却要来了。”

“我的麻烦?难道说父皇心中已有决断,欲要立四弟为王储?”

对于这样的结果,萧琳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这个结果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嗯,不过他并未明言,只是将那从前张瑜儿伪造的那张纸条命我烧毁,你也明白他心思深沈,这样关乎国本的大事,他不会轻易告诉告诉我的。”

萧琳浅浅笑道:“既然如此,母妃又何必再为之劳心伤神呢,四弟比父皇单纯许多,却又敏感多疑,若是他入主东宫,今后有的是热闹来看,我和瑜儿便积蓄幽州之势,厚积薄发便好。”

“不,绝不是这样简单的,容我好好想想,我担心的是你。”

梅妃又回忆起方才与萧竞权的对话,摇了摇头,走到花池旁掐了一朵木槿,转过身来欲言又止。

“方才你并不在场,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或许我说这样的话有些奇怪,可是身为人母,我知道怜爱一个孩子时母亲该有的情绪,你父皇对你,对璇儿,还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心中有舐犊之情,有关怀疼爱,可是他对珍儿却没有,如今却忽然透露传位珍儿的意图,实在是太奇怪了……”

肃妃被梅妃囚禁于宜兰园中时曾以绝食要挟,求见过梅妃,告诉了她一件往事。肃妃虽不知晓事情原委,但是她似乎知道萧瑜谋逆被擒一事有自己的儿子萧珍从中作梗,逼死九皇子萧瑜,不仅是萧瑰和太子萧琪的过错,萧珍也不可推卸。

当日萧瑰死于猛兽口中,看着萧琪身为太子却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个被囚禁废黜的下场,她总是感到隐隐不安,认为是萧瑜的怨魂作祟,认为是梅妃在步步为营,为她自己的儿子萧瑜报仇,这仇恨的怒火终有一日要烧到萧珍的头上。

肃妃将此事告知梅妃,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梅妃能饶恕萧珍,她当时已经失了理智,为了自己的儿子孤注一掷,什么样的辩解和乞求都说得出口。

梅妃不想和肃妃过多纠缠,只是留下轻飘飘的一句:“瑜儿的死与何人脱不了干系,我心中自有定论,珍儿常来宫中看望我,我也并没有对他冷眼相待,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萧琳恭敬立侧,静静听她回忆当日之事,柔声问道:“儿臣明白了,母妃是觉得自己尚能对四弟有所关爱,不会当面让他心寒,而父皇却屡屡对四弟无故斥责,毫无怜爱之意,此事说来蹊跷,对吗?”

梅妃把玩着那朵木槿花,却难解心中烦恼,将其丢入池中,思虑道:“不仅仅是这样,方才你父皇那番话,似乎是有意说给我听一样,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有几分深厚,可是他从前从没有在我面前这样作戏一般言谈,我实在是搞不懂他想做些什么,总担心他还不放过你和梅音。”

“故意说给母妃听?是否——”

梅妃看着手中正在盛放时被自己掐断的木槿花,心中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悚然一惊。

她打断了萧琳,低声呢喃:“不!不是说给我听,他知道我和你相处甚恰……”

微风轻抚,荷花池内莲叶轻舞,花园中幽静清凉,未愈鸟吟虫鸣,可是梅妃的声音却很低,似乎正有人在暗处监视两人一般。

“琳儿,他是要我说给你听的!他是要让你知道他想立珍儿为王储一事!”

果然,萧竞权还是那个当年欺骗她的冷酷无情,精于算计的人,他的确老了,的确失去了很多,的确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天意使然,不是他一人能够决定的。

但是他不会放弃把皇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论是否立萧珍为太子,他今日所言都是在用梅妃试探萧琳,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无心于王位,不愿争求。

他想要立萧琳不假,对萧珍不仅是严苛待子的缘故,而是要做给萧琳看。

必要时,扫平了萧琳,让萧珍稳坐东宫之位,萧竞权也做得出来,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也并无不圆满之处。

梅妃已经心寒过许多次了,唯独这一次,她的骨血都渗着森森的寒意,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妄图用一死换取萧竞权饶恕萧瑜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不过,这样的事萧琳和萧瑜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的确啊,当今世上论及帝王心术,有几个人算得过萧竞权呢,他也只想错了一点,萧琳自始至终,都不曾对这淌血的皇位有丝毫兴趣。

“原来是这样,到底是我敬爱的父皇啊,母妃放心吧,父皇奈何不了我,就让我那四弟好好开心上一阵子吧,他也生生煎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拨云见日,合了他的心意了。”

梅妃摇了摇头,或许在这些年和萧竞权的恨爱纠葛中,她真的已经太过了解这个人,她心中隐隐有了决断。

“只怕是此事不会如珍儿所愿,亦不会如你我所愿。”

第二日,斡卓使臣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携使团入皇宫面圣。

早朝时,萧竞权借故身体不适,礼敬之后,便只与达叻亲王简单寒暄几句,准备退朝,达叻亲王对此并无不满,只是遵循礼法,以新王宛娅名号与萧竞权结为盟誓,斡卓国将与中原□□结为盟好,声明自今日起,斡卓不再依附于碓拓,或倒戈碓拓成为附属之国,与中原为敌。

晚宴时,萧竞权有心命人将宴席设置在皇宫中较为清幽的麟宣殿内,并命御卫在四周把守,不许旁人轻易打扰,思虑再三,他携梅妃一同出席。

达叻亲王通晓礼仪,谈吐得体,萧竞权很是满意,尤其满意其人面对梅妃尊敬恭谨,不避讳梅妃的身世过往,也不避讳如今碓拓内部的恩怨,此番坦诚倒是让萧竞权心宽不少。

梅妃与达叻亲王并不相识,只是听说过玛哈部有一位贵族不愿挑动斡卓内部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为人亲和,今日相见却也不知如何相谈,便只是陪席萧竞权身侧,偶尔举杯迎酒罢了。

只是有一点让人不免感到奇怪,梅妃太过于熟悉萧竞权了,今日萧竞权人在席上的反应耐人寻味,似乎总给她一种错觉——萧竞权已经和达叻亲王已经在此前相见,两人必然议定了什么事,负责以萧竞权的性情,这场宴席绝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果然,宴席结束后,达叻亲王与使团告退,萧竞权以醉酒为由命梅妃留在麟宣殿陪伴。

之前小产致使身体亏损尚还没有修养补足,梅妃也并不想与萧竞权争吵,故而面对他有些怯畏,担心他又做出什么。

相较于梅妃畏惧躲闪,萧竞权却似乎真的是尽兴而醉,粗暴地握着她的手,诉说了许多往昔回忆,似乎是触及动情之处,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

宴席散去,宫人还不曾收拾席位,在殿中洒扫,便被萧竞权悉数驱逐,常年无人的麟宣殿恢覆了清冷死寂,让人一阵阵心生寒意。

萧竞权滚烫的大手握着梅妃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可是一如他这许多年来做的事一样,都是在用一团热火去消解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

他狎昵地凑近梅妃的面颊,可还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眼神唤醒,随后用手臂将她压在怀中,问道:“兰儿,不知道你是如何做想,朕如今总是不敢看着你,朕不知道你是否还因那个孩子的事对朕心有怨言……是朕错了,为着那个不该的人与你生了嫌隙,不然朕不会又失去一个孩子,你说,这真的是朕的报应吗?朕除掉他们是做错了吗?”

“陛下,你喝醉了,臣妾去找人为陛下醒酒吧。”

梅妃本想起身,却被萧竞权一把拉回,强揽在怀里,大手紧握着她的清瘦的肩膀,指节压着薄纱深入肌肤之中。

“不必了,朕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兰儿,朕今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来人,把人带上来!”

萧竞权向门外的秘卫喊道,随后种秘卫带上来了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男子,此人正是此前跟随纪晏一同出使中原的斡卓国玛哈部贵族,斡度将军。

他的出现显然让梅妃感到诧异,不解地转头望向萧竞权,面对着众秘卫在场,他依旧抱紧梅妃不放。

“兰儿,你还认得此人吗?”

“臣妾……认得,他是斡卓国的斡度将军,陛下——”

萧竞权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命人带来毒酒将斡度赐死,从外伤来看,明显他被人打断了手脚,不能挣扎可是他却无法发言语,只能啊啊的叫喊着,似乎是被人割断了舌头。

“前日他对你出言不逊,受了那碓拓人纪晏的指示,在宴席上让朕与你为难,如今斡卓动乱,他落在了朕的手里,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

秘卫行事雷厉风行,按住斡度的头便将一整壶毒酒灌入其腹中,片刻后斡度便腹痛难忍七窍流血而死。

玄色暗金纹的衣袖一挥,斡度的尸体被秘卫带离殿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还不容梅妃细想,萧竞权便又命她为二人斟酒,称要与梅妃一醉方休。

见他已然失仪,梅妃柔声劝解:“陛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宫中亦不缺美酒,何必急于这一时。”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温婉贤淑的模样,萧竞权眸色陡然一冷,夺过梅妃手里的酒杯,握着她的下巴,将那杯冷酒灌入她腹中。

烈酒强灌入喉间,呛得梅妃说不出话,更来不及掩面整理仪态,便被萧竞权掐着脖子按在身下。

他厉声斥问道:“纳兰,你为什么!你做那些都是为了什么,当年瑜儿妄图谋逆篡位,你不教导他人伦之礼,反而与他合谋一起要朕的性命,你何时有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朕还记得,那时你也是这样乖顺体贴的模样,朕那样信任你,一杯一杯把你递给朕的毒药饮入腹中!”

他喝醉了酒,用力出奇的大,梅妃很快便觉得目眩不已,面色青白,萧竞权依旧没有收手,继续质问道:“朕疼爱你和瑜儿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朝臣力辩,为了你们母子二人耗费多少心神,可是朕换来了什么?你就那样作践他,看着他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送死吗?”

梅妃没有挣扎,亦没有喊叫,只是压抑着无法呼吸的痛楚静静注视着萧竞权,艰难地回答道:“陛下……为何在此时提及瑜儿……他,他和臣妾一样……都是……斡卓人,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液,陛下对臣妾和瑜儿,从来,从来都是当猫儿狗儿一般的……”

“你放肆!”

萧竞权作势要落在她脸上的手掌停在半空中,随后将身侧的云桌掀翻在地,宫人听到殿内的动静惶恐不安,李素大着胆子带人进殿询问,看到被扼制颈项即将晕厥的梅妃,欲要上前劝阻,却被萧竞权呵退。

“滚,都滚出去!谁敢再进来朕格杀勿论!”

殿门被紧紧关上,萧竞权也终于松开了手。

他怔怔失神,呢喃道:“朕从来都不舍得伤了你,你为何总是逼迫朕,你知道朕有多恨你,又是多么不忍,朕知道你在骗朕,从来都是,可是朕愿意相信你的谎言,看着你在朕的面前演戏。”

他将浑身无力的梅妃捞起,扯掉她散乱的发饰将她抱在怀里,梅妃从濒死之境缓过神智,便听到了他近乎于无声的哭泣。

“朕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皇位了,死了的,不中用的,要杀了朕的!朕如今老了……”

“你如果要欺骗朕,那就一直骗下去吧,不要忽然有一日不再欺骗,让朕这一颗真心落在泥淖里去,朕……朕已经无力再去想当年的事了!”

梅妃亦觉得自己眼眶湿润,或许只是因为方才险些被萧竞权杀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想起了远在异国的萧瑜。

她无力地攀扶着萧竞权的手臂,他亦紧抱着她的身体,各怀心事,一个心怀怨恨,一个心怀猜忌,却只能这样贴近对方的身体,仿佛至死不休。

第二日早朝时,萧竞权依旧称病,隔珠帘命萧琳萧珍二人代为处理朝政,自己在旁倾听,此举让朝中不少有心之人暗生遐思,只是立废太子事关国本,如今囚禁于东宫内的萧琪仍冠太子之名,圣心难测,无人敢对此妄议。

萧竞权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下众臣,看着萧琳与萧珍分列与两侧处理朝政时众人神色各异,招手叫来李素,让他将萧璇从后宫叫来,只是不许他上殿,只命其在远处观望。

退朝后,萧竞权命萧琳萧珍二人在殿外等待,招手喊来了乖巧立在殿门侧的萧璇,侧身要拉着萧璇坐在怀里,吓得萧璇跪倒在地,称自己不敢坐父皇的龙椅。

“不怕,你起来吧,朕不会责怪你,璇儿长高了不少啊,从前你腿脚不便,不常到朕的身边来,反倒让朕和你有些生分了。”

从前萧璇腿有伤残,萧竞权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如今见到父皇对自己如此关怀,萧璇笑着说道:“如今璇儿腿已经好了,今后璇儿常来看望父皇好不好?”

“这是自然,朕听说你很喜欢你元安妹妹,常到你皇母妃宫中去?”

“是,孩儿如今年纪大了,母妃还有身孕,太医说孩儿在母妃身边玩耍会冲撞母妃伤了母妃腹中的小弟弟,而且皇母妃对儿臣很好,皇母妃宫中也十分有趣。”

萧竞权点了点头,拉着萧璇坐到自己怀里,将空无一人的大殿指给他看。

“今后你也要来这里,和你二哥与四哥站在一起,你说得对,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今后要为朕分忧,要与你的兄长姐妹们和睦,更要知道这朝堂之中的大小事宜,明白吗?”

萧璇颔首轻应,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还不想站在这里,至少不是如今这个时候,可是他不敢违逆父皇之意。

“你二哥和四哥如今正在殿外等着,平日里你总是和他们一同来见朕,今日只有我父子二人,父皇便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父皇,儿臣一定知无不言!”

“好,你告诉父皇,这两位兄长你最喜欢谁。”

萧璇想都没想,回答道:“儿臣最喜欢四哥了,四哥对儿臣关怀,无微不至,二哥也很好,只是二哥似乎不喜欢和我们来往,不长进宫,不过每次见到孩儿,二哥也会询问儿臣的功课,若是没有二哥和皇母妃,或许如今儿臣的腿还没有好转呢,父皇,二哥的腿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因为自己曾经腿脚不便,其居住行皆受其困扰,故而萧璇很担心萧琳的腿落下顽疾,让萧琳伤心,他从未想过萧琳的腿不可能治愈。

萧竞权听到萧琳腿伤眸色一暗,轻叹一声后问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可是朕似乎有所耳闻,前日朕身体不适,你和你四哥在殿外起了争执?”

“没有,父皇,那是儿臣不懂事,当日有几位位份不高才入宫的母妃不懂规矩,在殿外哭泣扰了父皇休息,儿臣不满才出言制止,事后母妃和皇母妃都教导过儿臣了,此事与四哥无关,四关也很关心父皇。”

“你是个好孩子啊,朕从前不该忽视了你,好了,此时你没有过错,今日朕与你谈话,你也不要与旁人提起,少时朕会到你母妃宫中看望你们母子二人。”

“儿臣遵命,谢父皇关怀。”萧竞权拍了拍萧璇的肩膀,将他从怀中放开,让内侍带他回内宫去。

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萧竞权恢覆了淡漠的神色,命萧琳与萧珍二人进殿。

大殿前殿阶较高,萧琳因腿脚不便,每每跨越时十分艰难,萧珍则在旁无动于衷,只是遵守着长幼之礼,等待萧琳先一步进殿,萧竞权皆看在眼里,却并未作出反应,最终还是李素上前虚扶了一把。

旋即萧竞权赐座二人。

看两人迟疑,萧竞权道:“坐吧,如今殿上没有旁人,只把国事当家事而论,不必拘束——李素,去把殿门关上。”

殿上两座铜鹤香炉青烟黯顿,萧琳和萧珍谢恩后落座。

“此次斡卓国内兵变之事你们二人应当已经知晓,新任斡卓王乃是前任国王之女,实掌军权之人乃驸马默乌,那位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有意与我朝结为盟好,更暗示依顺我朝之意,你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萧竞权将目光移向萧琳,斡卓不愿依附碓拓沦为碓拓属国对中原有利,如今碓拓虽与中原言和,可其立国百年,狼子野心,意欲雄踞北边,寻机南下占领中原,若是放任其轻易壮大,对中原百害而无一利。

“儿臣倒是认为此斡卓使臣并不可靠,儿臣听闻如今斡卓国国王——前任斡卓王之女宛娅公主自幼心智不全,就连日常的衣食起居都要人来照料,如今她虽继任王位,可是这样一个残障之人,不能守国,亦不能立国,若是此时轻易让那位驸马得到了□□的支持,想必更会壮大其野心,此番狼子野心之辈,父皇不可轻视。”

萧竞权只听着二人争辩,并无表态,随后又像几位皇子尚在幼时那样,让二人禀明近日来各自为何忙碌,听罢便又是沈吟思虑。

“斡卓侍臣还有几日才会离开京城,朕会再认真考虑此事,琳儿,既然你近来无事,朕便交代你去做一件事可好?”

萧琳缓缓起身跪地,领旨道:“儿臣但凭父皇吩咐。”

“太子在东宫里已经有些时日了,你们二人可曾去探望过他——记住要说实话!”

他声音陡然一滞,都化作千斤的坠子,压在了萧琳的身上。

“父皇,儿臣知罪,太子他是孩儿的手足,他的母亲也是母后的同胞庶妹,儿臣曾买通前去为他医治的太医,为他送入一些日用之物。”

“哼。”

萧竞权神色冷得可怕,怒道:“你从来都是枉顾朕一片苦心!难道你就忘了朕说过什么!朕说了,不许任何人探视太子,朕已经将他贬为庶人,留在东宫不过是让他静心思过,你却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如今无法无天,朕不会废了你的封王!”

他忽然动此雷霆之怒已是见怪不怪,萧珍亦起身跪在萧琳身后,一言不发。

“儿臣知罪,甘愿领罚。”萧琳低声说道。

“好,既然你如此顾念手足情义,朕命你携秘卫即刻离宫前往东宫,赐死萧琪,随后到此覆命!”

萧琳错愕之馀连忙为萧琪请饶:“可是——”

“你若是不做,朕当即下旨废了你,将你和那幽州之女流放西南之地!”

再起身时,萧竞权已经携萧珍离开了。

扪心自问,不论是念及手足之情还是体恤老英国公夫妇二人年迈,萧琳都不愿看着萧琪被杀,他甚至考虑过待萧瑜继位劝解萧瑜放萧琪一条生路,只是他从未想到,萧竞权竟会让自己动手。

秘卫已经在殿外催促,萧琳左右为难,忽而想起了昨日与梅妃谈话,心中抑郁打开一隙光亮。

他掩下茫然情绪,与秘卫一同前往东宫。

相较于昔日繁华,如今的东宫凄凄惶惶,无半分人气,偌大一处府宅,除了看守与护卫把持各个出口,便只有萧琪一人在内。

只听说太医来看过几次,却好几次画了几个时辰才找到他,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絮絮念着什么,馀留几个为他送饭的人皆不算是侍者,原本在宫中担任肥差,如今被调遣至这样阴森死寂的地方,心中怨怼,想必也不会让萧琪好过。

才进了内园,寻至寝殿处,萧琳便听得一阵喧闹声,不用多想多看,便只是有人占了萧琪原本的住处,在寝宫中赌博。

夏日闷热,殿内传出阵阵污浊的臭气,萧琳才想进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竟是杨羽。

他手中拿出一枚令牌,告众秘卫此次前来亦奉皇命,保护萧琳的安全,秘卫并未多言,轻萧琳留在殿外,四人进内,那殿内的几个守兵被吓得大声喊叫,可是也只喊出了一声,便像是让人戳破了的一个气囊,失声坠在地上。

秘卫只留了一个活口问萧琪在哪里,那人喝酒烂醉如泥,神志不清,支支吾吾说什么萧琪一人去看鱼了又说是萧琪跑到外面去了,萧琳呵斥他仔细回答,他却因看清了萧琳的脸,一时受惊昏厥。

“快去把太子找回来,分头去找!”

萧琳压抑了心头怒意,将秘卫分散开来,在杨羽的示意下走向无人处。

杨羽压低声音道:“殿下放心,是皇贵妃娘娘派卑职前来此处——”

“我都知道,你却要担心好自己的安危。”

“卑职明白,此次前来,其实也有陛下授意……”

杨羽在萧琳耳边低语几句,秘卫在莲花池旁找到了萧琪,请萧琳前去。

萧竞权下旨隔绝东宫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故而东宫之中的莲池之水亦被封闭,池水浊绿,一个瘦削的人影背对着众人,站在赤足站在一处藻石上,盯着水面静立不动。

“殿下,废太子他如今神志不清了。”

萧琳让众人离开,走上前去轻声唤道:“琪儿,是二哥,你下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他的两只手空空垂着,闻言肩膀耸了耸,随后忽然手臂抱头缓缓蹲下,身子向水面探去,口中呢喃着什么,萧琳担心他掉入水中染病,便上前去扶,这才听清他口中呢喃:“萧瑜……萧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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