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意何悲
碓拓国内发生叛乱之事于当日深夜八百里加急传书递送入宫,彼时萧竞权正在紫宸殿偏殿中,看着小桌前因加读功课而昏昏欲睡的萧璇面色沈重。
碓拓境内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萧竞权意料之内,可是斡卓竟敢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果断出手,抢回被碓拓侵占的疆土,还得占相助友邦的美名,那么,如今这位掌权斡卓的默乌将军便一定不简单。
更鼓又响,萧璇因为太过疲倦,一时手臂没能撑住,额头磕在了桌角处,眉骨旁渗出了丝丝血迹,可是他却不敢怠慢,连忙跪地向萧竞权请罪,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去吧,明日再来领罚。”
萧璇强忍住泪水和自己哽咽的音色,行礼后告退,他的母妃顺嫔还在跪在殿外等候,萧竞权免了对她的责罚,让她带萧璇离开,今后不许再来随意探视。
看着萧璇额头上的血痕已经被戒尺打得红肿的手心,顺嫔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谢恩后连忙带着萧璇离开,萧竞权亦行至殿门处,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神色一厉。
李素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心思,劝解道:“陛下,殿下他如今年纪尚小,已经是勤勉之至了,微臣还记得其他几位皇子幼时……学业之事陛下不必操之过急,如今还应以身体为重,只要陛下细心提点,假以时日,殿下他一定会成材的。”
萧竞权却似乎只字没有听进去,怒道:“都是朕太放纵着顺嫔了!从前让她一直在身边养着璇儿,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教成这样娇弱的性子,尽是妇人之仁!”
“娘娘她也是爱子心切,而且她也是关怀陛下的身体,才来送一些莲子汤来,她从前并不得宠,这几日被陛下封嫔,想来也是想尽心侍奉陛下,却不想弄巧成拙……陛下若是心中还有怒气,微臣这就命人把这道汤倒了去!”
李素才要行动,被萧竞权目光一扫,知道他消了心中怒气,便不再多言,立侍在侧。
“朕看你也是愈发的放肆了,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心思,难道都能欺瞒朕不成吗?”
“陛下息怒,如今时候也不早了,皇贵妃娘娘宫里的人早先来问过,问陛下今夜是否要到宜兰园休息?”
萧竞权瞥了一眼案上文书,让李素先到殿外等候,命秘卫前来殿内,片刻后紫宸殿灯火尽熄。
如今梅音在宜兰园中住下,为了避嫌,萧竞权白日里很少到宜兰园中看望梅妃,看她已至夜深仍在殿外等候自己,心中纷乱如麻的思绪终于平静了几分。
“这几日朕忙于政事,还要盯着璇儿的功课,你就不必等朕了,我们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梅妃浅浅躬身行礼,点头称是,便和萧竞权一起往殿中走去。
“臣妾一个人睡不好,有时候独坐许久快到天明时才能睡下。”
萧竞权问她为何如此,梅妃答道:“是因为担心琳儿。”
他看着梅妃毫不掩饰的担忧神情,不由得笑了,无奈说无论是后宫前朝,现在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萧琳,只有她一个人敢这样说。
“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是真的厌弃琳儿,一定是另有安排……可是到底日思夜想,这几日臣妾总是不安。”
萧竞权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揽在怀中,将她的发饰一样样摘下丢在一旁榻上,直到她的青丝在他指缝间滑落。
“兰儿,你怎么发抖了,你之前从不像这样害怕朕的,那日发生的事,是朕做错了,朕饮酒误事,险些伤了你,当日看见的人朕都已经让她们看好嘴巴打发出宫去了……”
萧竞权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脖颈,似乎白皙的皮肤上还留着他当日暴怒掐着她脖子留下的指痕。
“没有的,臣妾只是穿的有些单薄,方才又吹了风。”
萧竞权没等她说完,便吹灭了床头的灯烛,抱着梅妃躺下。
“你若是还没乏困,朕有些话想对你讲。”
萧竞权的手臂在她身上紧了紧,梅妃背对着她,目光和她的身体一样涣散无力。
“嗯。”
“你好好听朕说——如今京城中的天气愈发炎热了,早先就许诺过你,带你到行宫去避暑,礼部定在了明日,你要带上元安和几个侍奉你得当的侍女,至于琳儿的那个丫头就不必了,让她留在宜兰园中好好养胎,少走动些吧。”
“是,臣妾已经将去往行宫的嫔妃名册命人交给了礼部,只是这几日臣妾身子不大好,那孩子月份渐足,把她一人留在宫中,臣妾也不大放心呢。”
“不行,你一定要同朕一起,兰儿,平日里你想做什么朕都应允,只是此次事关重大,不能由着你任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梅妃轻应了一声,不再请求。
“你聪颖懂事,朕知道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的,朕信任你,这几日朕会让璇儿与你多亲近一些,你要好好教导他,他不能继续和顺嫔在一起了。”
“陛下可不要再给臣妾塞上别人的孩子,让臣妾遭人嫉恨——教导好璇儿我是愿意的,不为旁求。”
“好,朕知道了,好啊……”
萧竞权摩挲着柔夷,一时不再说话了,靠向梅妃挪了挪身体,只留下沈郁的呼吸声在梅妃耳边回响。
良久,也不知道萧竞权是否睡着了,梅妃用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楚的音量轻声:“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臣妾的心里,好像并没有安心多少。”
这位向来不吐露自己半分心思的帝王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握着梅妃的手紧了又紧,夏时的雷雨来的急迫,才刚闻雷声轰鸣,电光作响,一场大雨自天倾泻,声切急嘈。
碓拓兵变第二日清晨,萧瑜便已经和冬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带上看朱一起回京城,事发突然,萧瑜事先并未和旁人说明,银筑和那鲁对此都感到万般错愕。
对此,萧瑜向众人简单解释,他此次前来碓拓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今京城中动乱纷纷,萧琳一人面对明枪暗箭,还需尽快回京,以免多生事端。
他没有告诉银筑和那鲁,权势之争瞬息万变,机会难得,他要尽快回到中原培养自己的势力,若待时机成熟,便要果断出手,只是为了登上皇位符合名正礼法,他不能依靠斡卓母族的力量,否则只会给两国带来无穷祸患。
约行路三日,三人快马回赴中原,萧瑜命看朱回到京城继续管理颖王府监视萧珍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带着冬儿回到幽州,暗中面见宋蕙。
不出萧瑜所料,萧琳果然并未前往西南边关,他如今就在幽州,居住薛氏一族谋逆案中立下大功升任幽州刺史的宋济民府上,唯有宋济民与几位亲信和随行秘卫得知此事。
萧瑜的功夫远在秘卫之上,在郗骏平施调虎离山之计的帮助下很快与萧琳见面,得知了萧竞权安排萧琳离京的真正目的——他一早就得知了萧珍意欲谋逆之事,意欲等待萧珍自己无法按捺野心,好名正言顺地将其铲除。
萧琳一面告知萧瑜当日萧竞权对他所说的话,一面感慨:“你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我实在是看过了许多闹剧,可是没有一次,我不是打心底里在苦笑的。”
萧瑜宽慰他不必在意萧竞权,接着问:“听看朱告知,那日二哥被他派去赐死萧琪?如今萧琪可还活着?”
“嗯,琪儿他倒是还活着,只不过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如今被囚禁在永巷,瑜儿,若是你并不急于回京,劳烦你将此消息告知我的外公与外祖母,莫要让他们再为与琪儿担忧伤神。”
“二哥放心,我一定将你二人的消息告知老英国公夫妇,回京之后,我也会替你探望皇嫂,听说她如今一人在宜兰园中,母亲和其他几位嫔妃则是被萧竞权带去行宫避暑了?”
萧琳苦笑了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这件事我也不过是今晨才从宋大人传递来的消息中得知而已。”
萧瑜在京中暗埋的势力不容小觑,对此萧琳也是万般敬佩,更疼惜他前世不知是一人经历了多少苦痛,才养成了这样的老成的性子。
萧瑜面露惭色,歉疚说道:“此去斡卓的一番经历,远比我想象覆杂,途中耽搁了许多,又临时决定了许多,没能及时回京帮助二哥,如今反倒让我们陷入了被动。”
“被动?这又是因为何故?若说是我的处境,那你不必担心什么。”萧琳不解说道。
看着萧琳疑虑的神色,萧瑜将纪晏的阴谋与那位宁珠公主与他的关系与萧琳简单说明,又将自己安排达叻亲王押送斡度将此事透露萧竞权,萧竞权果断出手让老碓拓王清剿纪晏的变故告知萧琳。
萧琳并非蠢笨之人,得知了宁珠公主的真实身份,很快便联想到了这几日睿王妃的怪异举动。
“难道珍儿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碓拓女子的真实身份?他怎敢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父皇知道吗?”
萧瑜不置可否,提醒萧琳,先前就发现过萧珍暗中蓄养府兵,筹调军队一事,不论萧竞权是否察觉他的二心,萧珍都已经做过了,何况肃妃投毒弑君一事既出,萧珍若是此时却步,过往一切便都是白费心思了。
萧琳将近来京中种种变故与萧竞权的奇怪举动告知萧瑜,终于两人互通了彼此掌握的消息,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萧竞权这几日来行事种种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继任之人,他希望的从来都是制衡,而不是一派独大,若是在他眼中萧琳没有落下残疾,萧琳和萧珍两人互相制衡,便是对他皇位最大的巩固,如今天不遂人愿,适宜入主东宫的人只剩一个萧珍,萧竞权又怎能任由萧珍独大,威胁他手中皇权。
前几日他那样高捧萧珍,不过是为了观察他是否就此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罢了。
“父皇真的说他下旨立璇儿为太子了?”萧瑜秀眉一扬,神色不禁多了几分轻蔑。
他才不信萧竞权会真的封萧璇为太子,这话说不定是有意讲给萧琳来听的。
萧琳摇摇头,他还记得当日自己离开东宫前萧竞权对自己说的话。
那日父皇在我耳边说:“‘朕要你做一件事,朕知道你的品行,只是难免今后你身边会有小人谗言,伤了你兄弟和睦,朕为了你和先祖打下的江山基业,才做出这样的决断——珍儿最近很不老实,朕暗中派你到幽州去,若是京城异变,你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看着萧琳失落无奈的神色,萧瑜打趣着说道:“二哥不会相信我们父皇的说辞吧,他这句话里几分真假,我这个旁人还是听得出的,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还想试探试探二哥对他的忠心呢?”
“你不必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瑜擡眸扫了萧瑜一眼,转而眸光重新暗了下去,“你不知,这样的试探我这半月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明明知道萧竞权的本性,可是见到自己自幼时起便敬仰过依赖过的父皇对自己这样千百般算计,萧琳心寒麻木,不知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冷下去。
萧瑜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用平淡的语气问了萧琳一个可怕的问题。
“二哥,如今四哥还在,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四哥不在了,他又真的想立璇儿为太子,他又会如何对你?还有皇嫂,你和皇嫂的孩子,老英国公夫妇二人,他们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萧琳痛苦地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决心没有动摇过,我只是对此颇为感叹罢了——瑜儿,如今形势不明,你务必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比我经历许多,便听我再唠叨上一次,近来行事切不可急躁冒进,万事多做思虑,我在这世上的亲情,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萧瑜心中一暖,握紧萧琳的手郑重回答,称自己一定会谨记此言。
言罢,萧琳起身走向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紫色的锦囊,上绣一对仙鹤,萧瑜认出这是自己幼时送给梅妃的东西。
“这里面是你模仿珍儿笔迹写的那张字条,当日父皇将此物拿给母妃看,要母妃烧了它,母妃偷偷把这样东西留下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萧瑜接过那纸条细细端详,其上字迹已经不甚清晰,纸张也被反覆揉搓过,想来是萧竞权曾无数次将其捏在手心中端详,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觉得心中大快。
“当日你意图谋逆篡位,最终落得凄惨下场。虽说这都是你一人的决定,可是其中许多步错棋,无不是珍儿诱导着你去做的,我想母妃将这张字条留下的意思亦是如此。”
刀刃已经交付手中,是否让白刃见血,做与不做,其后一切后果因由,便都是一个人的选择了。
萧瑜心领神会,他知道这张字条应当交予谁的手中。
萧竞权携众嫔妃前往九成宫行宫避暑,特别恩准尚有身孕的睿王妃与睿王萧珍同行,也恩准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与其他几位皇女一同入住云倚殿内。
以往在行宫的住所都是由宸妃一手安排,梅妃经常入住最为偏远的清泉台处,如今她成为皇贵妃主管后宫大权,本想按照宸妃以往的安排了事,为自己留一个清静,却不想萧竞权直接插手,让她与自己同住仁寿宫主殿,其馀嫔妃则交由礼部决定安置。
不仅如此,他还以让梅妃安养身体为由,将宫务之事交予其他嫔妃操办,除却处理朝政之事,便只是与梅妃在行宫游玩赏乐,似乎先前在宫中积累的不快已经消散殆尽。
这一日天气晴好,萧竞权在鹿苑中与梅妃一同狩猎,忽然来了兴致,传令皇室中的各位世子郡主与皇子公主一同到鹿苑中,以一尊紫珊瑚白玉珠盆景为赏,让众人比试骑射,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紫赟亦然在列。
席间,萧竞权与梅妃叙话,忽然谈起了萧琳的婚事,他已决定,待梅音平安生产,诞下皇孙后便赐婚萧琳,让她成为真正的颖王妃。
“生育的事哪里有准呢,或许那孩子府中是一个女孩呢,难道陛下就不赐婚了吗?”
“若是女孩也好,朕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养在身边的孙女呢,也好,不管是皇孙还是皇孙女,朕都重重有赏!”
一旁嫔妃上前敬酒,见萧竞权心情不错,也说了几句恭贺的迹象话,顺祝萧竞权身体安康。
“爱妃多礼了,如今看到这群孩子们在朕面前,自然心情大好。”
他忽然将目光移向了射箭归来默默回到席间的紫赟,问她方才为何射了一箭后便分了心神,反而落败给了世子。
方才他一直和嫔妃说话,紫赟绝没有想到萧竞权也一直关注着自己,连忙起身回答:“启禀陛下,紫赟确实骑射不精,今后还要多加练习才是。”
“是真的吗?朕本以为这尊紫珊瑚非你莫属了,你可不要有意谦让,若是真的隐瞒了自己的实力,当心可不要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他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却让紫赟坐立难安。
“紫赟不敢,若是这样,那能不能请陛下再给紫赟一个机会,让紫赟赖皮一次,方才的那次就不作数了。”
萧竞权微笑着点了点头,命人将自己常用的弓箭呈至紫赟面前。
“这把弓箭乃是先帝留给朕的,你用它来射箭,与朕比试一番,今日朕对你另有重赏。”
顺嫔看众人面面相觑,便道:“陛下总是吊着嫔妾们的胃口,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重赏,只是璇儿还小,想来得再过上几年才能和皇兄皇姐们较量了。”
萧竞权命人给顺嫔母子上了一道只有自己和皇贵妃才有的羹汤以示嘉奖,笑道:“这个重赏对璇儿来说太早了,朕更何况璇儿的事不能马虎,朕要和皇贵妃好好商议才能决定——紫赟,你来我国是为了一桩姻亲,朕也不想耽误你青春年华,今日在场世子众多,你若是赢了朕,朕就许你挑上一位好夫婿,如何啊?”
他不由分说,离席换了箭袖,与紫赟一同比试,众嫔妃也均起身离席观看。
萧竞权先发两箭皆是命中靶心,随后将弓箭交由紫赟,亦是双双命中靶心。
“好啊,看来这欺君之罪的名号你是担定了!”
他用赞许的语气打趣夸奖着,可是紫赟已经大汗涔涔,后背阵阵发冷。
萧竞权射第三箭时忽然转身,将弓箭交予梅妃,甚至一时喊了对她的爱称。
“兰儿,你来替朕射上一箭,只是你可不许让着她!”
梅妃并未多言,接过弓箭便拉弓射出,没有半分犹豫一气呵成,待众人反应过来,那箭已经穿透靶心,果真是没有一点谦让。
紫赟初到宫中拜见萧竞权时便被梅妃下了面子,又因为她的身份对她又敬又畏,更是因为择选夫婿一事诚惶诚恐,故而最后一箭射偏,并未命中靶心。
萧竞权在旁拊掌,挽着梅妃的手一同回到席上。
“你到底还是谦虚了啊,无碍,朕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不然睿王妃不会经常到你府上拜见与你倾谈,朕的许诺如今还作数,今日朕就赐婚你与秦国公世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意下如何,萧竞权不是询问紫赟,而是询问秦国公世子,后者自然上前谢恩领旨。
梅妃虽然不知道萧竞权为何忽然针对紫赟,可是看她如今面色煞白,坐立难安,又想起当日纪晏想尽办法将她安置到萧琳身边,便淡淡问道紫赟是否心有不愿。
“爱妃说笑了,她如何不愿呢?紫赟,难不成你在故国已有夫婿,还是对朕其他皇子心有属意?趁着今日大好吉时说出来,朕金口既开,便一定许诺予你。”
言已至此,众人皆觉察萧竞权的弦外之音,噤声望向紫赟,皆缄口垂眸,不敢再多听一个字去。
见紫赟不回答,萧竞权轻哼一声问道:“睿王妃何在?”
“启禀父皇,儿臣在。”
睿王妃惶恐走上前来行礼,萧竞权扫了一眼她隆起的小腹,先是问近日来她是否安心养胎,萧珍是否对她加以呵护,得到回答后又问:“听说你和紫赟近日来常常相互走动,想来你也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告诉朕,她可曾提起过什么中意的男子,或者是否她在故国还有姻缘?”
“父皇,儿臣不知……只是前几日在府中养胎,天气热了自觉有些烦闷,恰好宁珠公主的府邸离儿臣住处近一些,这才常到府上探望……”
“朕记得不曾下旨禁止旁人探望紫赟,你不必担忧此事——你们这样忸怩不定,却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朕,若是再不说明,朕可就只能问一问珍儿了。”
萧珍今日有政务在身,并未前来赴席,故而此时并不在场,一提起萧珍的名字,睿王妃便更是神色惊惶,汗珠顺着鬓发滑落。
“陛下,臣妾看王妃面色不大好,天气炎热,陛下总要心疼自己的孙儿才是。”
若不是梅妃及时开口为其结尾,只怕性格温愚的睿王妃百口莫辩,也正因此,紫赟嫁与秦国公世子为侧妃一事,也就这样敲定。
萧竞权面色阴翳回到殿内,见桌上仍摆着一壶冷茶,将那茶壶愤而摔落在地,才欲责人前来,却又平息怒意,摆摆手让李素离开。
梅妃绕过地上的碎瓷片,从一旁冰鉴上取下一个瓷碗递给萧竞权。
“臣妾不知道陛下为何这样生气,若是陛下愿意,可以将心事告知臣妾,今日宴席结束的早,想来那些侍女也才烧好水,担心太早呈上致使陛下口渴却无法饮茶。”
萧竞权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这些葡萄是臣妾命人放在冰鉴上的,陛下若是口渴,可以先吃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梅妃的眼睛,柔声轻叹道:“兰儿有心了……朕今日的确是心中有怒,却不知如何开口言明。”
萧竞权摘下自己的头冠,侧过身枕在梅妃膝上,握着她的掌心摩挲。
“是不是那个碓拓来的紫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梅妃问道。
萧竞权不回答,反问道:“兰儿如何看她呢?”
“臣妾并不喜欢她,”梅妃顿了顿说道,“自那日纪晏突然将她送入宫中,臣妾就不喜欢她。”
“兰儿看人好恶一向是很准的。”萧竞权低头拿起一颗葡萄递到梅妃唇边,看着她吃了下去。
“罢了,此事朕只告知你一人,你切莫让旁人知晓。”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将她泛凉的指尖握在手中。
“碓拓那边的消息前日已经传回,纪晏逃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陛下是担心他逃往我国境内?”梅妃压低声音问道,“若秘卫的消息没有错,珍儿他岂不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当日他明明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不会与那些异邦之人勾结,这会不会是有人陷害呢?”
看着梅妃脸上错愕的神色,萧竞权神色一凝,眼中更显露出几分杀意。
“陷害?不,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朕生了一个逆子!还有这个纪晏,异邦稚子竟敢这般愚弄朕,若不能见他项上人头,朕又怎能有一日安心,还有这个紫赟!想起当日他们所作所为,无不是用心险恶,这样的脏东西也敢妄想送到琳儿身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碓拓人真当是罪该万死!”
梅妃静静看他从盛怒之中平静下来,此刻没有人的心情比她更为覆杂。
“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都心事重重的,臣妾不知道陛下已经有什么样的安排,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问题,但是臣妾还是想知道,若此事为真,陛下又要如何处置珍儿呢?当日陛下让臣妾烧掉那张字条,臣妾以为——”
萧竞权示意她噤声,随后拿过自己平日里常枕的枕头,掀开床褥露出床榻下的暗格,里面赫然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来,你来看着,记住这里还有紫宸殿龙椅后的暗格,这两处都放着朕的遗诏,倘若今后朕有不测,你就要替朕看办好身后之事,兰儿,朕信任你。”
明黄的圣旨落在梅妃掌心,却带给她格外冰凉的触感,她柔声道:“臣妾记得了,只是陛下不要这样说,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有天地庇佑,又怎会遇到什么不测呢?”
萧竞权只是摇头,看着他神色中不同寻常的坚定,梅妃也不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词藻之语,再度允诺自己一定会谨记此时。
这一夜萧竞权称自己政务繁忙,让梅妃早早睡下,夜里似乎是要下雨,风声一阵比一阵更为紧迫,殿内闷热却又不能开窗,远处萧竞权书案前的灯火凝滞了一般,没有丝毫闪动。
紫赟昨日才被萧竞权下旨赐婚秦国公府世子,今晨礼部官吏便护送其回京城中公主府邸,以便筹备礼仪。
然而午膳前却有官吏匆忙来报,称宁珠公主所乘马车在回京途中遇袭,疑似被人掳走,只在马车中发现一滩血迹与所佩发饰。
萧竞权似乎对此事早有预料一般,并未回话,继续与梅妃下棋对弈,可是显然此事令他心绪大乱,一步不该走的错棋落下,反倒让被困于危局的梅妃有了喘息之机。
梅妃并没有落下杀子,只是依照方才思路落下一子,拿起一旁的酒饮尽,道:“我输了,陛下还是不要教臣妾下棋了,臣妾并不擅长这样的事。”
萧竞权擡眸,点了点自己方才落错的一子,问道:“你是当真不想学,还是故作无见,有意欺瞒朕?”
梅妃将那棋面推散,将黑子白子间隔一个摆放在格中,漫不经心目答道:“陛下被人扰了心思,我不能趁人之危,这盘棋本来也是该臣妾输了——陛下,公主被人掳走可并非小事啊。”
萧竞权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握住了她摆放棋子的手紧了紧,梅妃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官吏,顺势说道:“陛下还有要事处理,臣妾带着元安出去走走吧。”
“不必,你留下,你留在朕身边朕才会安心。”萧竞权安抚道,随后语调严厉问那官吏:“如今朕治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竟然有人敢袭击官员车马,掳走朕亲封的公主,真是让朕意外啊,人抓到了吗?”
那官吏被他晾了许久本以为萧竞权大怒,本以为自己今日难逃罪责,故而长舒一口气,忙答:“陛下息怒,已经抓到了,那些人是一群平头百姓,据说是接送公主的礼部官员王忠瑞大人强抢了他们族中的女儿纳为妾侍,将人逼死,又担心众人告发,雇人暗杀,却被这群人侥幸逃脱,这些人才起歹心,在官道设伏截杀王大人,又掳走公主,尸体皆被抛弃山坳之中,如今还没有找到。”
萧竞权嗤笑一声,擡眼看向梅妃,问她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不懂,只是觉得这故事很离奇,王大人做出这样的事蹊跷,死得也蹊跷,至于那位碓拓公主,便更是消失得让人蹊跷了。”
那官吏也并不蠢笨,连忙答道:“那几个贼人正等候陛下发落,只是几个草寇不敢侵扰陛下圣听,方才李素大人已经将他们带下去,交由宫中的大人们审讯了。”
萧竞权这才转过瞥了这人一眼,看清了他的名字相貌。
“此事不必追查了,传朕旨意,擢拔大理寺丞苏珩为大理寺少卿,圣旨即刻下达。”
苏珩受宠若惊,连忙领旨谢恩,一并谢过在旁的皇贵妃,临行前萧竞权叮嘱道:“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如今的大理寺卿暗生蛇虺之心,朕甚为不满,你莫要让朕失望。”
梅妃望着苏珩离去的背影,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陛下似乎很是看好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他似乎年纪不大。”
“两月前加开恩科,他名在殿试十二,却是所有举子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出身寒门却又如此才华,朕当日便对其颇为欣赏,只是因其年纪尚小,并未予其高位,如今看他办事机敏,故而有意提拔,大理寺交到旁人手中已经有些时日了,也是时候该收回到朕的手中。”
他叫李素上前,让秘卫众人不必再审,将那几人一概仗杀,不留活口。
他看着被梅妃无聊摆满的棋盘,正做思虑之时,睿王妃忽然带着萧珍之子求见请安,萧竞权沈吟片刻,让二人进殿。
睿王妃面上妆容精致,可是却掩盖不住疲惫之色,似乎她也一夜未眠,明明是这样年轻的人,看起来却不如梅妃气色红润。
她上前恭敬向萧竞权与梅妃行礼,怀中抱着幼子,萧竞权看自己的孙儿睡得安稳,一双小手抓着她母亲的衣服,审视的目光淡了几分。
“儿臣愚笨,昨日让父皇失望了,夜里惶恐,又恨自己蠢笨无能,做了错事,心中不安,夜里却忽然听到孩儿醒了,只是他并未哭闹,却开口叫了一声娘亲,便想着将这番喜事告知父皇和皇母妃。”
“孩子还这样小,不到一岁便会开口说话了?”萧竞权问道。
睿王妃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温婉答道:“儿臣愚钝,殿下他也常说自己并非机敏之人,想来这孩子必定是与父皇一般。”
萧竞权点点头,看向梅妃,梅妃便提出想要抱一抱小皇孙,随后将孩子交到了萧竞权手中,中途孩子醒来也并未哭闹,眨着眼睛看着萧竞权,擡手摸着他的下颌,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萧竞权难得笑出了声,抱着自己的皇孙逗弄了一会儿,将孩子交回到梅妃手中,随后看向睿王妃,她的到来显然在萧竞权意料之外,可是她如今为何到此,萧竞权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这是朕的孙儿,朕不会不疼爱他,稚子无辜啊,可是这样小的孩子,若是没了母亲庇佑,就算是朕对他再过疼爱,也难免他今后孤苦无依。”
睿王妃一行清泪落下,恭敬答道:“父皇,儿臣有罪,不肯奢求父皇原谅,只是求父皇怜悯,求父皇给殿下和孩子一条生路,儿臣来此绝非是别有用心企图左右圣意,只是儿臣想起幼时在宫中居住,常得父皇怜爱,当日父皇赐婚儿臣与殿下,也曾对儿臣谆谆教诲,儿臣的确是心有愧疚,今日,请父皇先受儿臣一拜。”
萧竞权目光沈郁,因背光而坐,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
“从前你在宫中长大,朕对你视如己出,也知道你的性子温顺,如今做出了错事,并不该由你一人承担——可是珍儿他是朕寄予厚望的孩子,若是他做了错事,朕必定不会轻饶。”
他的态度已然明了,睿王妃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掩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便恭敬将近日来自己帮助萧珍与碓拓公主紫赟私会一事和盘托出,并交予一份名单,其上记录的都是近日来与萧珍交往甚密的官员。
“殿下他一时糊涂,被这些人蛊惑,意图做出谋逆这样灭德立违之事,儿臣告知父皇此事,希望父皇能尽早惩治,以免殿下他犯下大错,求父皇明鉴!”
萧竞权并不需要她给出的名单,将其放在一旁,手指叩击桌面,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要如何回答。
可是思考再久,他的回答也只有冰冷的沈默。
“你还怀有身孕,在地上跪久了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起来吧。”
梅妃只当是没有听到方才的惊天之事,命人拿来椅子赐座。
“孩子,你又如何肯定珍儿意欲谋逆呢,就算是他真的和异邦之人有了不该有的牵连,可是谋逆这样的罪名,却不能轻易扣在他的头上,你可真的想好了?”
萧竞权摆了摆手,示意梅妃不必再说,随后冷笑着对天叹道:“朕的养女,要比朕亲生的儿子,更能让朕宽慰啊!”
睿王妃闻言更是泣不成声,她不不知道萧珍到底做了多少谋划,可是她是局外之人,反而更能看清一些事,她知道昨日萧竞权忽然发难紫赟和自己,必定是知道了那些暗中之事,也知道萧珍的一举一动,都在萧竞权的掌握之中。
她不知道萧珍什么时候变了,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自轻自贱,和那个碓拓女子在一起厮混,她虽贵为睿王妃,可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她的父亲与萧珍已经鬼迷心窍,暗中不知做了多少谋划,意欲她知道萧竞权的手段,她想做的,也不过是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而已。
“父皇,儿臣知道自己最无可恕,辜负了当年母后与父皇以及各位母妃的抚养之恩,儿臣不敢奢求父皇饶恕,只求父皇能饶其性命,一切的罪孽,就让儿臣来承担吧!”
言毕,她便从头上拔下发簪,刺向自己的心口,萧竞权忙呼侍卫,万幸梅妃将手中的茶盏丢出砸在她的手腕上,才避免睿王妃和她腹中的胎儿双双毙命。
萧竞权见她如此,忽然想起来当日萧瑰死时,萧瑰之妻亦是一尸两命,不由得一阵血气上涌,尚还来不及发怒,李素忽然匆忙来报,睿王萧珍和睿王妃之父程入军共同率领一支精锐将行宫团团包围,行宫都指挥使已经归附睿王萧珍,如今已经快要攻破第一重宫苑,马上就要逼近萧竞权与梅妃所在的仁寿宫主殿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萧竞权那一口闷在喉间的鲜血终于吐出,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轻快了不少,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他期盼已久的事,好似一个缠绕他多日的梦魇魔咒,如今终于降临,他的心中,反而再没有波澜了。
“来得真快啊,朕还以为他还能按捺住几天呢,还是这样的不成气候!”
萧竞权冷笑着感叹,一旁地上的睿王妃擡起面如死灰的脸,不解地看向萧竞权。
原来父皇他早就知道了吗?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难道就不曾阻止,就这样看着萧珍一步步走上末路?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听得厮杀声阵阵逼近,只觉殿内冰冷如深窟,她这一刻比方才更想以死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