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冰雪满扉(四)
冬儿起来时天色尚还朦胧,龙凤红烛将至燃尽,流连了满桌盏的红烛泪,寝殿中暧昧不明的气息与她细弱的嘤咛交织着。
她正睡在萧瑜怀中,保持着昨夜最后的姿势紧紧拥靠着他。
萧瑜颈上挂着的那玉坠子还贴在她面颊边上,一半是冬儿的体温,另一半是他身上的,似乎隐约能看见些残存的涎液。
看到这玉坠子便想起昨夜的事,才知道原来男女欢好之事是这样的难为情。
两人青丝仿佛藤蔓一般缠绕在一起,身下的床褥衬着冬儿的身子略显粉红,将她身上斑驳的吻痕也一同掩盖去了。
冬儿只觉得好累,这简直比从前做过的任何辛苦活都要累,特别是绵绵软软的双腿,就连挪动一分的力气也没有。
萧瑜抱着她抱得很紧,正如他昨夜给冬儿讲的那个很长很长的,很离奇的故事一样,他不能让冬儿再离开他一步了。
冬儿脑袋晕晕的,她想起昨夜忘情的缠绵,想起自己最开始遇到萧瑜时心中绞痛的怜惜,想起日日夜夜为他所遭遇的苦楚难过不已,她觉得有些生气,可是这种生气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前世今生的事,她不在乎,她只有和萧瑜的今生今世。
冬儿想,若是真的能有神明保护着萧瑜,她也很开心,她希望眷顾萧瑜的神明可以继续保佑着他,让他不再有一分一秒的伤心,保佑他王朝安定,做一生一世的明君就好。
她明白萧瑜的苦心,她不怪萧瑜隐瞒了这些事,比起回想过往种种,她只能想到,今生今世萧瑜从来都没有因受过宫刑而郁结困苦,这就足够了。
她终于是可以这样亲昵地感受着他皮肤上每一寸温存的气息,抚摸他的身体,像从前他怜爱自己那般用心地呵护着他。
若说是有什么遗憾的地方,那大约就是还有些心疼前世的萧瑜吧。
那个受伤的孤独的萧瑜,他应当就是自己如今抱着的这个人吧,若不是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人去疼他了呢?
先前因心悸的毛病,萧瑜为自己操心了太多,冬儿生怕自己身体不争气,便把眼中忽然开始打转的眼泪压回去,萧瑜本还在静静安睡着,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便看见泪眼朦胧的冬儿。
他方才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前世记忆的最后时刻,那种孤凄的绝望。
“怎么了,冬儿?”
萧瑜顾不得这个梦来得奇怪,擡手去擦拭冬儿的眼泪,让她重新枕在自己略有些僵酸的手臂上。
他的确是等了太久了,昨夜是他和冬儿第一次,他本不想让冬儿太累,初时也没想要欺负冬儿,只是情到深处,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冬儿,都失控了。
什么自持和理智,什么祖宗之法,上天之道,他扔掉这一回又如何呢。
萧瑜不想见冬儿哭,更不要说是为了这样的事,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细心安慰,说不尽歉疚的话。
冬儿也讨厌自己只会哭,只会哭的人会把福气都哭没掉,她便撒谎说是自己很高兴,想到自己终于和萧瑜在一起了,萧瑜从来都没有骗她,她竟然真的从一个小宫女摇身一变做了当今的皇后娘娘。
这的确是一件高兴地让人落泪的事,冬儿差点都忘了。
“你若是生我的气,生气我瞒了你这么久,那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他并非是不伤心难过,也并非是毫无歉疚之意,萧瑜只是太开心了,如今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秘密,弥补了所有的遗憾,他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地与冬儿结为夫妻了。
“才不要——我不舍得……我只是很心疼你。”
“那冬儿哭什么呢?”
“不知道……哭一哭都不行吗?”
她嘟哝说道,萧瑜却笑了。
“好,怎样都好,我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看殿外的时辰应当还有些时候,昨日母亲纳兰告知两人不必守什么礼节早起前往拜见,她亦不想早起见人,萧瑜只消和冬儿安稳生活便是。。
萧瑜定了定心神,握着冬儿的手重新睡下,他还想和冬儿做许多事,他和冬儿还有数不尽的大好光阴。
一时想不通心中的烦扰,冬儿便不想了,她很累,也很饿,方才哭过了一场,如今更是觉得浑身酸软,萧瑜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没太听清楚,便又沈沈睡去了。
再起来时天已大亮,萧瑜也去上朝了,她因睡得不老实在床上扭动,半截手臂露在被子外,格外冰凉,不见一点温度。
萧瑜命宫人不许打扰她好梦,故而冬儿不出言,也无人敢进寝殿侍奉,她也不急于梳洗,自己穿好寝衣坐到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出神,偶尔想起昨夜之事,面上泛起淡淡笑容,遮去眼底原本的忧思。
“锦书,祥雁,你们进来好吗?”
话音才落毕,宫人们便推开宫门进来侍奉,个个低着头,面上却带着喜色,自己的主子迎来了喜事,前途无限,自然是应当高兴的,可是冬儿更愿意相信他们是真的为了自己和萧瑜开心。
“娘娘今日想要什么样的梳妆,还是要和从前一样,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吗?”
锦书从一旁的奁匣中为冬儿挑选着,拿起梳子准备为冬儿梳头。
“嗯,算了,梳个好看些的吧,不然陛下送我这些发簪都用不到了,不过也不要过于繁重,不然头会很痛——嗯,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陛下呢?还在上朝吗?”
锦书听到皇后娘娘愿意打扮得华贵些,开心得合不拢嘴,祥雁也开朗了许多,在一旁半掩面笑道:“听说今日朝上的事务众多,陛下下朝时已经不早了,可是即便如此,陛下还是第一时间就回来看娘娘,娘娘那时还没醒,陛下就让奴婢们不要打扰娘娘,让娘娘好好休息。”
冬儿不由得脸红,轻声道:“我居然睡了这样久吗,那陛下他如今在哪里?”
“梁大人来过,他说陛下正在紫宸殿处理一些政务,娘娘若是醒了,可以到紫宸殿去见陛下。”
“那是不是不大好,陛下听起来忙碌,我不该前去打搅……”
祥雁这才告诉冬儿,梁明不止来问过一次,想来若是再见不到冬儿,萧瑜就要把奏折搬到寝宫里来批阅了。
闻言,冬儿不免低头羞嗔,她的确也想萧瑜,故而改了主意,让锦书快些为自己梳头就好,也不要精心挑选什么首饰,她想快些见到萧瑜。
冬儿一心怀着喜悦前往紫宸殿,可是殿内的氛围却似乎不甚明朗,萧瑜正与几个大臣议事,冬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门口的礼官却已经喊出了“皇后娘娘”,无奈进殿受了大臣们一拜。
他从书案上擡起视线,望向冬儿的目光深沈和煦,冬儿还有些不大适应,小声问他自己要不要先到后殿去等,萧瑜却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和众臣说话,丝毫不担心让她听到有关朝政之事。
她听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昨日二人才大婚迎来一件喜事,今日在朝堂之上便有人给萧瑜极大的不快。
“陛下三令五申禁止朝臣议论皇后娘娘,对皇后娘娘不敬便是对陛下不敬,可是此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胆敢行巫蛊之事诅咒皇后娘娘,实乃罪不容诛,依律应当腰斩,况且此事牵涉并非孙贼一人……”
正在讲话的大臣瞥了站在萧瑜身侧的冬儿一眼,声音降低了半分:“方才陛下也听到,那孙贼之女与皇后娘娘年纪相仿,当日孙贼与其妻白氏便已有僭越之心,想必是暗生取代之意,不仅是觊觎皇后之位,恐怕更是想成为外戚干涉朝政,夺取陛下的皇位啊。”
冬儿还没一一熟知如今朝中的大臣,但是她不傻也不笨,她听得出什么是赤诚忠勤,也听得出什么是暗藏祸心。
她不喜欢这个大臣拿腔作调,好像是装出一副关心自己的样子,字字句句却是在给萧瑜暗中施压。
萧瑜正静静听大臣讲话,一门心思却都放在冬儿身上,看她想要张口,便不顾那大臣舌枪热火,倾身柔声问道:“皇后想说什么?”
冬儿被他问得一楞,本想摇头,可是萧瑜握紧了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虑。
她清了清嗓子,启唇朗声道:“多谢大人关怀,只是本宫不信巫蛊之事,这小小的巫蛊之术怎么能伤人性命,陛下固然严禁旁人觊觎后宫之位,可是同样陛下也明令律法昭昭,此事尚不明朗,应当由陛下派人查明后再做定夺。”
那大臣从未想过皇后娘娘是这般不矜而庄落落大方之人,一时想不到旁的话回答,便连连称是,坐回一旁接过萧瑜的赐茶。
冬儿虽言毕,心中却还是紧张万分,直到和萧瑜对视,看到他唇角的笑意,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朕与皇后还有要事商议,如今时候不早了,朕总不能留你们在宫中用午膳——都跪安吧。”
比起激愤昂扬的几位臣子,萧瑜的态度反倒平和许多,反反覆覆议论半个时辰有馀,却没有得到半点圣上态度,众人只好悻悻离去。
宫人早已熟悉了萧瑜的要求,若是皇后在场,便轻易不会有他们的事,故而一一退下,冬儿问萧瑜有什么要紧事要商议,萧瑜摇摇头。
“你来了就是要紧的事。”
“好吧,那我可有给你丢脸了,真是的,我刚刚明明不想说话的。”
萧瑜在冬儿颊侧亲了亲,温声道:“没有丢脸,不过下次你便不要和他们好言好语,同他们讲什么道理,冬儿应当让他们滚出去,跪到殿前,跪上个三天三夜才好!”
冬儿撇撇嘴,小声道:“那岂不是让我做坏人,殿下真坏——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我听了几句,却还是不太懂。”
萧瑜苦笑着摇头:“这群朝臣没有一日能让我安心的,方才一直被提及的孙青茹,他是朝中旧臣,早年间就反对为母亲封妃,我初登基时也常常与我作对,手下的学生也曾写过文章,在封你为后的事上大放厥词。”
“是这样吗,记得先前,我好像也听裴大人说起过有一位孙大人文章写得极好,是他吗?”
萧瑜颔首:“是他,我爱惜他一身才能,忠心于社稷百姓,固而不做追究,经历过一些事,他已经对我表示依顺之心,他也为从前所做之事愧悔,这一次闹出巫蛊之祸,想来是被旁人做了文章。”
今日朝堂之上,与孙青茹多年交好的挚友忽然启奏检举其与妻子白氏行巫蛊之事诅咒皇后,言辞恳切,人证物证详呈,的确是让萧瑜有些猝不及防。
前有严令下达,事涉皇后,后又有确凿证据,萧瑜他就算是想对孙青茹网开一面,却也无奈只能先罢免孙青茹官职,将其与妻子投入天牢详查。
冬儿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她知道蒙冤的滋味,即便这个孙大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若不是他做的事,便不能责罚他。
若是以往,她一定不想让萧瑜这样做,可是如今不同了,萧瑜是天子了,他才即位不久,尚未在朝中立稳根基,还有许多的顾虑,她也应当帮他多多考虑,不是吗?
两人正无言时,太医前来请见,萧瑜打起精神,挽着冬儿坐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怎么还要让太医来,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心口那处伤口又覆发了?”
冬儿一连问了许多,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比从前更担心萧瑜。
萧瑜摇摇头,安抚她坐好,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巫蛊之说,就当是我相信了,好吗?让太医为你瞧一瞧,总归是好的,今后我会每日让两位太医为你诊脉,你平日里也要养身惜福,多注意着身体,调理好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萧瑜说这话并无他意,可是冬儿却想到了别处,不禁有些脸红,是啊,她还没想到这件事呢,今后她自己就不必那么羡慕梅音了,或许她和萧瑜也会有小孩子。
自然冬儿的身子康健无碍,萧瑜叮嘱太医不可向旁人谈及今日前来紫宸殿为冬儿诊脉一事,亦不许除自己和太后以外任何人探查有关皇后凤体事宜。
太医跪安离开,萧瑜心中的这块石头才算是将将落地,柔夷紧握手中,心中积郁的杀念也消散了几分。
他自知孙青茹不是愚蠢之人,动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实在可笑,但萧瑜心中亦有明镜,所谓物证可以一时捏造,可是与他交好的挚友却不能一时凭空寻得人证以及来往书信,孙青茹从来不是什么无辜纯良之人。
杀伐果决固然招致残暴后世之名,可是前世的萧瑜已经证明手段狠厉的确是治下利器,若是此事实在难察,处置孙青茹保全他一家性命,倒也不算让他无辜蒙冤。
说来也奇怪,今晨的那个噩梦,似乎格外绵长,萧瑜不由得胡乱猜想,若是自己不曾与冬儿重逢,而是依旧做那个孤家寡人,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殿下?陛下……”
冬儿轻唤了几声,这才引回了萧瑜的思绪,他垫枕在冬儿肩头,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嗯,我在,冬儿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的呀,我就是想叫你一声……不过,午后我想去皇宫里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看一看,殿下忙不忙呢,若是忙的话,冬儿就自己去了。”
她神色奕奕说着琐事,萧瑜认真听着,只答:“不管冬儿去哪里,我都我陪着你。”
用过午膳后,萧瑜依旧是先哄冬儿睡下,再回前殿处理政务,梁明已经在书案前等候,萧瑜扫了一眼他的神色,落座主位时,心中已有七分了然。
“什么都没查到?”
梁明跪地请罪:“卑职无能……程机与孙青茹乃多年故交,所言并无漏洞,那个盛放秽物的木匣,也的确是白氏之物。”
提起那个木匣,萧瑜便觉烦闷,阖目长叹了一声,示意梁明退下。
“……陛下,卑职还有一事启禀——此事事关孙青茹的女儿,她与其母族中一位兄长自幼青梅竹马,两人亦早已定下婚约,程机今日在朝堂之上曾言此女藐视皇后,曾放言妄图取而代之,似乎不甚合乎情理。”
“婚约?”萧瑜的指尖划过茶盏边缘,一时陷入沈思。
萧瑜记得很清楚,今日程机列出罪证种种,言语之中并无丝毫闪避,只有信心满满的人才会这样讲话,可是偏偏提及了孙青茹之女时,神色闪烁不定。”
“陛下,卑职还会继续追查此事,为陛下分忧!”
良久,萧瑜定神,目光落在梁明身上多了几分宽宥。
“你做的很好,朕知道此事黑白参半,若是想要明察个中详细的确艰难,辛苦你与旁人继续察办。”
梁明闻言备受鼓舞,自是感激不尽,退出殿内。
萧瑜揉了揉眉心,一时觉得身上疲累不堪,才批阅了几本奏折,便半枕着手臂在御案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经历了一个怎样冗长的噩梦,他自梦中惊醒,额头薄汗冰凉似雪。
那张用污血写满冬儿名姓的牌符历历在目,心烦意乱间萧瑜想要拿起茶盏润喉,目光却全然被那放在一旁的木匣夺走。
血迹早已干涸凝为黑紫色的牌符之上,身穿凤袍模样衣饰的小人密布刀痕,一根柳条粗的钢针银光闪闪,穿透小人胸膛,深深刺入心口之中,直入万劫不覆之地。
他心口那处旧伤自内向外一阵钝痛,顾不及整理好衣冠,萧瑜便去寝殿寻冬儿,她亦是刚才梦中醒来,原本用手扶着心口,双眉微蹙,见他来了,却放下了手,面向萧瑜笑容明媚。
知道瞒不住萧瑜,冬儿便把离开幽州那日偶遇觉慧和尚时情景详细告知,那日她心悸的毛病又覆发了,之后便不再有,可是今日这一小憩醒来,却又不知为何胸口闷痛。
即便将冬儿紧紧拥入怀中,萧瑜却止不住被周身的寒意逼迫,浑身刺冷。
“可是真的已经没事了,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冬儿一直都有记得殿下的话,当日回到住处就请大夫来看过,殿下也认得那个人,那时并没有什么异样,这几日在宫里,太医也经常为我请脉,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殿下,就别怪他也别让人去抓他了,他只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和尚,不是什么坏人的。”
萧瑜望向冬儿,神色迟疑,最终摇了摇头。
“不可,一日见不到他,朕便一日不能心安,别的事都能依你,可是朕必须命人去寻他,你放心,朕不会让人伤到他和普临寺其他僧侣的,他既然救过朕,朕也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来。”
“好吧……我听陛下的。”
萧瑜不再言语,怀抱冬儿一直等到一众太医前来才肯放手,为首的太医院院使还未行礼,便觉天子目光如冷刺,将他骨血穿透。
“皇后到底怎么了,你在宫中任职数载,难道连这点病因也无法查明吗?”
声色脆郎,言语之人还不曾全然脱去少年之质,可是天威浩荡,太医方景林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若不是不得在天子尊前失仪自,想必早已抖如筛糠。
真是命中当有此祸,自己才为皇后诊脉,明明早前娘娘的脉象还十分平稳,怎会突然午后覆发心悸之症?
萧瑜发泄了心头恨火,将视线移至一旁,闭目养神,方景林这才敢走上前去为冬儿诊脉,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是即便是华佗在世,如今来为皇后诊脉,又能得出何种结论呢?皇后娘娘的身体的确并无大碍啊,这可让人如何是好,方景林想起家中妻儿老小,不禁一阵冤苦无诉,唉,也怪自己贪图权势,早该听儿女劝告,辞官回乡才是!
见方景林面色苍白,久久不语,萧瑜冷哼一声,呵得他当即跪倒在地,花白须发扎入砖隙之中。
“先帝在世时你便任太医院院使一职,身居高位数年,你为自己与方氏一族谋取了多少私利,难道朕真的不知?你任人唯亲,打压了多少青年医才,难道朕真的不晓?”
方景林连连求饶,冬儿也被萧瑜的震怒吓了一跳。
“朕知道你医术高明,劳苦功高并无二心,为了安定内外,故对你不下惩戒,如今你却连这傍身的医术也拿不稳了,好啊!来人,先罢免方景林的官职,再查察太医院众人,把这些医术不精的废物都赶出宫去!”
方景林知道大事不妙,连连求饶,身后太医们见状亦为其求情,反惹得萧瑜心烦意乱,若不是冬儿劝阻,想必方景林今日难逃一死。
萧瑜知道自己心中的无名之火从何而来,他不是愤怒,而是恐惧,他怕了。
这个叫觉慧的和尚不简单,一日查不清他的身份,萧瑜心中一日不宁,他怕极了,若是失去冬儿,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馀太医连忙上前为冬儿诊脉,可是却无一人敢言。
皇后娘娘的身体的确无恙,何来心悸之症呢?
中有机敏之人见萧瑜面色愈发阴沈,上前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微臣斗胆一问,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悸之症是从何时开始的?”
冬儿望了望萧瑜,才欲开口,萧瑜却阖目沈声道:“是今年春日时,朕心口中剑昏迷不醒,自那时起她便有了心悸之症……”
“如此……敢问当时娘娘是否为陛下安危忧虑终日,以致茶饭不思,时常哭泣,胸臆憋闷?”
冬儿柔声道:“应当是这样的。”
那太医用衣袖擦了擦汗水,答道:“娘娘当日心系陛下安危而患心悸之症,想必近日来朝中琐事繁杂,陛下为百姓朝政忧虑,娘娘目睹情景,亦为陛下担忧,故而旧疾覆发,依臣之见此非顽疾,可否让臣等回到太医院再做商讨,必然为娘娘开具两方,为皇后娘娘调理好身体?”
萧瑜愠色不减,摆了摆手,命一众跪倒在地的太医退下,梁明向着在地啜泣的方景林使了个眼色,其馀太医也将其搀扶出殿。
他也是懂得医术之人,在太医到来之前,他不知已经为冬儿看了多少次脉象,他不信,他宁愿冬儿是真的生病了,只要好生医治,细心调理便无有大碍,可是偏偏事与愿违。
殿内只剩两人,烛火残败,冬儿本想去剪一剪烛芯,可是被萧瑜揽在怀中不能挪动。
“殿下,你在想什么呀,不如我们一起下棋好不好……其实真的没事了,我没事了。”
萧瑜的声音几乎小到让冬儿听不见。
“如今还难受吗?你要如实告诉我。”
“还有一点吧……不过也不是痛,就是有些不踏实,不知道放不下什么东西似的,都怪我,我不应该整日胡思乱想的。”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听那些太医胡说……冬儿,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们回宜兰园去吧,我不喜欢这里。”
“嗯。”
萧瑜抱起冬儿离开紫宸殿,又一次走上长街,不同于几日前的说说笑笑,如今两人各怀心事,耳畔之间唯馀风声肃肃。
冬儿的吐息落在萧瑜的耳畔,晚秋夜里寒凉,他周身上下唯有这耳畔的一处是暖的,越是向宜兰园走,冬儿的呼吸声就越粗重几分。
以往她总担心自己重,会累坏了萧瑜,故而被他抱起的时候,总是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鸡一样一动不动,今日亦是如此,只是行至宜兰园宫门时,冬儿却不由得动了动身体。
“怎么了?是不是我抱太紧弄疼冬儿了。”
“……没有,没有的呀,殿下,快到了吗?”
萧瑜不禁蹙眉,将冬儿放下,若非他用手搀扶着,险些她便要摔倒在地,这才见她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冬儿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事的,她喜欢萧瑜抱紧她,喜欢被他抱着走过许多地方,这是她全然满足欢欣的时候,可是她的确也忍不住这突然的痛了,好像有人将手伸进她的胸口中使劲揉攥。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萧瑜治不了,太医也治不了,自己是得了什么疑难怪病吗,或许真的是怪自己吧,怪自己命中无福。
她想告诉萧瑜自己没事,可是即便想要张口说一个字,也好似被人剖开胸膛剜心尖之肉,恍然之际,她想起萧瑜所说的前世之事,仰面倒下,落在萧瑜的怀中。
太医院众人还未曾方才险境之中回过神来,便又被急召往宜兰园为皇后诊治。
所别不过两个时辰,这位年纪尚轻,本该是花月之貌明艳动人的皇后娘娘如今身体蜷曲倚在榻上,脸色灰白,眉头紧锁,一双玉手一只紧捂胸口一只扶额,仿佛想要减轻那如刀割般的痛楚。每一次喘息都似乎是耗干了全身的力气。
见众太医前来,她擡眸望了一眼,除却忍痛与无助,更多的是愧疚。
宜兰园众人一夜未眠,皇后娘娘也整整痛了一整夜,不知施了多少次针,天色微明时,才稍稍缓解,能让她稍稍安歇,得以饮下一小口水,昏睡过去。
这一夜宫中无人能眠,消息早就传到了宫外去,故而今日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问候皇后娘娘凤体安康,萧瑜冷冷看着,殿阶之下亦有不少人表面忠心耿耿为国母担忧,实则等着看萧瑜的笑话,看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君王一脸败相。
自始至终萧瑜一言不发,似乎神思游离朝堂之外,不论殿下众臣如何议论争辩,都不予回应,本以为今日就此下朝,可是萧瑜却突然起身走下殿阶,众臣连忙跪倒,萧瑜也只示意萧琳一人落座。
轻缓的脚步声在殿中回荡,一如他以往行事一般不徐不疾,殿内寂静无声,龙袍的细细拖曳声却厉非常。
“众爱卿关切皇后凤体,朕倍感欣慰,想起几日前你们尚还极力反对朕封后一事,甚至不惜与朕为敌,意图另立新帝,短短几日,你们便大不相同了,一时之间,朕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疑虑。”
萧瑜行至程机面前停住脚步,忽然拔出腰间佩剑,殿内寒光泠然。
萧琳也知道昨夜冬儿心悸难忍医治整夜一事,知道如今萧瑜必然心中不快,见他拔出佩剑连忙起身想要阻拦,可是萧瑜只是捧剑端详了一番,并未再做出动作,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好在众臣皆跪倒在地,不曾有人发觉他两腿伤情为假。
萧瑜手握剑柄撑地,缓缓俯身,面带笑容命嵌在地上的程机擡起头来,这一擡头,那闪着寒光的剑身迎面扑来,几乎只差分毫就斩在他的面门上。
“陛,陛下这是作何?”
“朕记得爱卿曾为探花郎,想必文采通达,知晓这天子之剑和庶人之剑大不相同?”
即便萧瑜如今容色和蔼,可是一柄寒剑立在面门之前,程机的才学早已同他的魂魄一道离体,支支吾吾说了就,才勉强说出天子之剑统御刑德,庶人之剑只用作杀伐。
萧瑜轻叹一口气道:“是啊,朕并非是残暴之人,何尝不愿相仿文景,可是这世上之事偏偏事与愿违。”
程机忙溜须拍马盛赞萧瑜仁德,额头上早已滚落豆大的汗珠。
萧瑜蹙眉,不解问道:“昨日你检举孙贼行巫蛊之祸,皇后昨日便突发恶疾,朕以为这孙贼实在可恶,诅咒皇后之罪罪不容诛,你说朕应当如何处置此贼才能让皇后心安?”
程机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忙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贼罪无可恕,依照律法,理应处斩。”
“那与他同谋之人呢?”
“这……与其同谋者同罪,亦当处斩。”
“好,好啊,真不愧是朕的好卿家,你说得很好!”
程机隔着那长剑窥见萧瑜面带笑意,才欲领旨谢恩,萧瑜又道:“孙贼与你向来交好,他行巫蛊之祸你一定自始明知,同谋者同罪,既然孙贼如今身在大狱之中,你又为何身在殿上?”
程机好不懊恼,可是理智早已被恐惧侵吞,连连求饶道:“这……陛下,陛下饶命——”
“将程贼带下殿去,大理寺与刑部一同严加审问,皇后凤体一日不得安康,审问便一日不得延误,朕不相信只有程机和孙青茹两人事关巫蛊之祸,务必令此人吐露实情。”
如此众臣才知萧瑜盛怒,无人敢在此时贸然出言。
萧瑜回到龙椅前,将佩剑入鞘赐予刑部官员,特别叮嘱“严查”二字,随后不待司礼高呼退朝,便拂袖一人离去。
萧琳今晨本要动身前往幽州,可是听闻了宫中消息,便命家仆先行动身,看朱成碧留京,今日才见萧瑜,便知道他心中郁结至深,如今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忧心不减。
个中还有生事之人前来打探他的口风,萧琳也不愿听众臣烦扰,由一旁内侍搀扶起身,扫了众人一眼:“若是真的为国母担忧,陛下自然知晓你们的心意,可是若是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方才程机的下场,你们也已经看到了,我从来不相信巫蛊之术,皇后娘娘的凤体与此事有关与否,却由不得旁人相信,你们若是真的有心为陛下分忧,便各司其职,少在此议论揣测。”
言虽如此,萧琳心中却也空无着落,冬儿平日里一直健康无恙,怎么会突然生了这样的怪病,太医治不得,就连萧瑜也无能为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