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来时无迹去无踪”
萧琳在宜兰园殿外幽静的角落处找到了一人静立水旁的萧瑜,秋叶灰黄,落了他半身衣袍,周围并非没有宫人,却无人上前,直至萧琳走近,萧瑜都没有半分挪动。
见此情景,萧琳在心中轻叹一声,向成碧使了个眼色,骂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侍奉陛下的!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成碧上前搀扶萧瑜,为他扫去身上的落叶,萧瑜缓缓摆了摆手,侧身倚坐在了池畔山石上。
萧琳只好让成碧退下,走上前与萧瑜坐到了一起,良久才开口道:“清晨起水边寒凉,这时候你若是把自己的身子弄垮了,又要如何是好?”
萧瑜又是摇头。
虽早已知道他不是从前那个喜欢吵闹说笑惹他厌烦的九弟了,可是萧琳也不想看他如今日这般黯然神伤,却又无能为力,此时若是一再提起冬儿,反倒让萧瑜伤心,只盼熟识之人能尽快为冬儿寻得良医。
“……你今日在朝堂上拔剑,是真的动了杀念,对吗?朝堂之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瑜儿,今日你还是有些冲动了,我知道你担心——”
萧瑜终于开口,声色之中尽显疲累,打断了萧琳的话。
“冬儿她怎么样了?”
萧琳忙道:“方才半梦半醒时吃了些药,没那么难受……如今应当睡下了,怎么?你在这里问询我,却还不去亲自看看她?”
冷冷的日光洒落肩头,萧瑜擡眸欲言,却又被阳光刺伤了眼睛一般缓缓垂目。
“非是我不想去看望,昨日看她那样整夜难受……我看了整整一夜,既不能救她,也不能分担她的病痛,今日上朝时,我满心满眼都是她夜里的样子,昨夜里冬儿一直握着我的手,她说她没事,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萧琳也才看过了冬儿,的确不能用“好”来形容,冬儿在他记忆里从来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即便是有忧心之时,她的眼睛也从来都是那般明媚,如今灰败失色,想来是真的痛极了,更何况她还这样小,正是这样好的年纪,又怎会染得这样不知名的怪疾?
“瑜儿……你就听皇兄一句劝告,快些去歇息吧,或许这病来的不防去得也快,太后还在,我也在这里,冬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什么可以歇息的,我不管巫蛊之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管到底是什么人害了冬儿,又是谁做了那件东西脏我的眼睛,只要能不让她受苦,杀了谁又有何妨!”
虽知道萧瑜这是说气话,可是萧琳看他心情大为不快,也不好多加劝告之语,陪着萧瑜在水边坐了许久,听萧瑜魂不守舍讲罢有关那个觉慧和尚之事。
“我已将京中之事告知外祖二人和梅音——成碧,你出宫告诉看朱,让他快马赶往幽州,告知宋济民协助寻找此人,务必早日寻得,叮嘱他莫要叨扰幽州百姓与无辜僧侣。”
萧瑜却出声拦下成碧,淡淡道:“不必了,不要惊动皇嫂,她还有身孕……二哥也早日回去陪着她吧,你大可放心,此事还压不垮我。”
萧琳能做的,萧瑜早已做过了,昨夜好似他前世经历的每一夜那般漫长,萧瑜早已经想尽了办法,也做尽了安排,如今馀下的,便只有尽心医治冬儿了,他只恨自己骄傲自满,信了自己与天地试比薄厚,前世若是能多学一些医术,哪怕是这半年来能多关心冬儿,又怎会让她受如此折磨?
“瞒不住的,梅音若要回京,能陪在冬儿身边未尝不是好事,倒是冬儿她那位祖母……毕竟她年事已高,还是先不让她知道的好。”
萧瑜不敢应答,因为前夜成婚时,他还答应开春日暖后设家宴接老人家入京与冬儿见面,想那时梅音也已生产,冬儿必然心悦。
如今不过两日,却是万事渺渺。
萧瑜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郁结的心绪抛洒干净,他浑浑噩噩回到寝殿,宫人太医纷纷跪倒,悉数被他丢在身后。
冬儿不知是从来没入睡还是才醒来,听到萧瑜来了,勉强睁开眼睛,擡手去抚他的手臂,手上却没力气,只摸到一层细滑的衣料,本想笑着和萧瑜说话,可是心口疼得厉害,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最后便只有睁着眼,眼泪不住向外涌。
她不想哭,不想让旁人担心,可是或许真的是太疼了太累了,她看见萧瑜便难过,难过便化作刺痛,怎么忍也忍不住。
萧瑜面上却不见方才焦忧神色,还是如以往那样目光沈沈望着冬儿,点了点她的鼻尖,并不讲话,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为她揉着眉心和两鬓穴位,希望能让她入睡时勉强落得几分舒适。
她还努力仰头想说些什么,萧瑜柔声道:“你莫要怪自己,你有什么错?不必为我担心,如今看你受苦,即便是旁人亦有不忍,何况当日你已经找过大夫了……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有那么多,世上从不缺少良药,我一定治好你。”
闻言冬儿稍稍平静了些,缓缓垂目,她不再哭了,萧瑜替她落泪。
这病痛缠她一连便是三日,皇后娘娘被册封才不过一日就突发怪病,太医用尽了珍奇药材寻遍古书,才勉强让她开口能言,得以下地走动,也算免了整个太医院的杀身之祸,只是皇宫内外不免有了些流言蜚语。
虽然这天子不避讳皇后娘娘出身平民,可是皇后之位到底是有福富贵之人可当,想来也是这小女子无福,生生被皇后之位冲煞了馀生的命数。
真是可怜,只怕又是个无福消受的苦命女,不知受了多少苦头才当上了皇后,如今却享不了几天福分。
冬儿昨夜用了些安神的汤药,在萧瑜怀中睡了一觉,今日起来心口竟然不痛了,终于能吃下东西,用了些米粥和软酪,难得有了些力气。
太医们亦惊喜异常,冬儿知道众人辛苦,忙命人赏赐,问自己的病情是否就此好转,太医们自然恭贺她凤体康健。
冬儿揉了揉心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快要养好了,又问太医能不能下地走动外出晒晒太阳,由宫人搀扶着走了几步,竟然真的可以自己行走了。
旁人欣喜万分,冬儿也挤出些笑容,故而穿好衣服披了一件暖和的斗篷,不曾梳发,坐步辇到了玉芳苑,她还惦念着玉芳苑里的花草,却只寻得一处清净的小亭,一赏残存秋景。
这几日除了痛楚,冬儿几乎没再想过别的事,望着眼前景色痴然,心中除却担忧萧瑜外毫无波澜。
算着时间萧瑜也应当下朝了,冬儿命祥雁到长街等他,今晨知道自己醒来后心口不痛,面上回了几分血色,萧瑜大喜过望,若是知道自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想必一定很开心。
一时间心情舒缓了不少,也不知是时时刻刻受着痛楚已经习惯了,还是这一会子真的不痛了,这片刻闲坐的功夫,冬儿心中亦是难得平静,除却听到那些议论她的闲言碎语,其他的都是很好的。
她本就不在乎旁人议论,平日里遇到上报宫人嚼舌之事,也大多宽厚处置,故而听到假山后两个小宫女议论自己生病之事,冬儿也并不计较,旁边之人声音渐大,她只打算自己离开便是。
只是祥雁不在,锦书留在宫中,身旁伺候的人听到那些议论之语,以为皇后娘娘生气不敢上前侍奉,可怜冬儿浑身都没有力气,无辜多听了好几句脏耳朵的话,勉强提起力气开口,让人前来搀扶自己离开,却还是好心告知众人不必理会这些议论之语,也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
只是事不随人愿,起身时冬儿身上的香囊落在地上,停下脚步等侍女拾起,却听那两个小宫女提到了萧瑜:“我看皇后娘娘撑不了几日了,朝中许多官员家中的小姐们可都是和陛下年龄相配的,想必很快我们就有新的皇后娘娘了,我可不想要这么一个晦气的主子,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多事的皇后娘娘,害得我一连几日都没睡好。”
“是啊,听说她生病时还是靠在陛下身上睡觉的,啧,一点也不像个皇后,只有那些狐媚妃子才这样做,听说就像从前那个宸妃娘娘一样……”
“不过陛下真的会另立一位新皇后吗,你们没听说过吗,陛下之所以立现在的皇后娘娘,好像是因为陛下他没法生育——”
“嘘——你怎么敢说,这件事说了可是要杀头的,何况这些都是传闻!”
冬儿身形一震,才接到手中的香囊转而落在地上,她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怒意,甩开旁人的手,欲要去看看假山后是什么人在这里议论不停,可是心血上涌,便觉胸中憋闷异常,唇角涌出一口鲜血,无力软靠在侍女身上,惹得旁人连连惊呼,吓坏了假山后的几人,也吓坏了遇到萧瑜后小跑赶回的祥雁。
被擒至冬儿面前的小宫女和侍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皇后娘娘已经能下地走动,且就在假山后的小亭看池中游鱼,不知有多少混话被她悉数听了去,偏偏还将已经病好的她气得面色青白口吐鲜血,如今紧闭双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祥雁来不及恼怒旁人侍奉不周,只得让冬儿靠在自己肩头为她揉按心口,这才没让冬儿就此昏厥而去。
这几日主子受了多少苦罪祥雁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好转,自己才离开这片刻便出了事,何况这可是平日里待她亲如家人一般的皇后娘娘,听罢旁人讲述,祥雁又气又恨,怒不得亲手替皇后娘娘撕烂这几个人的嘴巴。
“娘娘,陛下很快就到了,此事都是奴婢的错,娘娘莫要为这几个贱人伤神。”
冬儿靠在祥雁身上,紧蹙双眉无力问道:“是我错了吗?前几日,你和锦书都提醒我要我杀了那几个嚼舌之人,我只是不想要了他们的命,如今却让他们议论陛下……”
“娘娘,不是您的错,奴婢先带您回宫吧,啊,陛下——奴婢方才遇到陛下了,奴婢是放心不下先回来的。”
听闻陛下二字,众人才知道大事不妙,连连哀求冬儿饶自己一命,他们也知道皇后娘娘心善,也知道陛为了皇后娘娘如何狠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哀求声惹得冬儿目前阵阵昏黑,祥雁还来不及让众人闭嘴,萧瑜便已经带着梁明出现在几人身后,那几人便不敢再有半点声响,即便额上磕出血痕,也不敢将头擡离石泥。
冬儿还靠在祥雁身上,自然她是不用跪的,萧瑜走上前将冬儿揽抱在怀里,她便擦干眼泪跪地告知了方才之事。
“议论朕?朕倒是不怕议论的,”萧瑜看见了冬儿面色不好,强压住心中怒火问道,“方才这几人如何议论皇后的,你们其馀几人可听到了?”
侍女们噤声连连点头。
“好,去查吧,这几人方才如何议论皇后,字字句句不得有误都要核对清楚,但凡有一点不明,就算是拔上一颗牙,拔下一片指甲也要问清楚,你们几个放心吧,如今皇后病着,朕不杀你们。”
此事本不用萧瑜多言,梁明就能做好,如今萧瑜仔细叮嘱,自然这几人是难逃活罪了。
“祥雁,今日你做事亦有欠妥之处,罚你你可有怨?”萧瑜看向跪地的祥雁冷声问道。
祥雁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有罪。”
“地上冷,起来吧。这几日你照顾皇后辛苦了,功过相抵,就等皇后痊愈……让她好好赏赐你们。”
萧瑜不再多言,俯身对冬儿温声说道:“怪我,我今日不当去上朝的,我应当好好陪着你,你不要说什么江山为重的话了,这天下只有你是最重要的。”
冬儿淡淡笑了笑,难得这笑容里没有苦意。
萧瑜抱她起身,这一次抱着她的时候,萧瑜却忽然有些站不稳了,短短三日,她竟然瘦了这么多,隔着柔软的身体,却好像抱到了她一身病骨。
强忍着鼻酸,萧瑜对冬儿说:“既然能出来走动了,很快就会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殿下,我不想有人议论你,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
萧瑜神色不显,平静答道:“我知道,他们该死,我知道冬儿会替我出气的,我很开心。”
冬儿攀在他肩上的手臂没了力气,滑落到了身侧,闭上眼柔声说道:“殿下,能不能晚一些再回去,那些药太苦了,我也不想被扎针了,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我其实,能感觉到的。”
“不许说傻话,你胡说什么?”萧瑜心中急切,可是也不想凶吓冬儿,转道:“只许这一次了,冬儿不准说胡话气我,这三日我难得心情好了一些,你便又说烦心的话惹我难过了。”
今晨太医说冬儿好转,萧瑜便已经为冬儿诊脉,可是她的脉象依旧如故,是象征康健的脉象,只是事到如今萧瑜愿意相信一切,愿意用一切骗自己,只要冬儿可以好好的,总归他已经是重活一世的人了,哪怕此时告诉他这是老天对他降罪,他死后要被油煎火烹,亦是心甘情愿,深信不疑,只要冬儿能够好转。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普天之下找不到一篇医方,若真的是他的报应,为什么偏偏报应到了冬儿的身上,为什么不是他来受这些苦痛?
冬儿不再说了,其实她还有些话想说,也的确会让萧瑜难过,其实那些人所言或许也是有道理的,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或许自己真的是命中福薄,即便是和萧瑜有了来世,也不能再续前缘了……
或许她离开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这一世,和萧瑜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全然满足,每一天都是那样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她方才胡思乱想了很多,恰好等她走后,萧瑜可以另立新人,那些流言蜚语都可以推到自己的身上,算是自己为萧瑜做的最后一点事,希望他永远平安无虞,稳坐江山,她没有后悔遇见萧瑜,前世不后悔,今生亦不后悔。
只是,还有一些遗憾吧,她不能再陪着祖母了,今后世上就只剩祖母一个人了,还有梅音,或许来不及抱一抱她的孩子了,还有许多东西割舍不下,也不知道没有自己在身边的萧瑜,会不会每日伤心难过……
冬儿缓缓阖目,听到萧瑜呼喊自己的名字,想要回应,可是却如魂魄脱体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再醒来时,便是痛,与前几日尚且能忍受的痛一般,这次的痛蚀骨钻心,逼迫她哭喊宣泄,她握紧萧瑜的手,可是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整整一日夜,冬儿便在痛中哭喊了一个日夜,她素来坚强不愿让旁人担忧,却也是真的忍受不住痛楚,不得已叫苦,太医们却仿佛束手无策,这样的哭喊声绝是代表何种疼痛,他们不会不知,皇后娘娘仁善,可是这仁善除却让众人惭愧恨天,却再无他用,莫不是老天不开眼,一定要将皇后娘娘带走去吗?
整一日夜,旁人或焦心叹息,或慌乱无措,萧瑜只无言守在冬儿身边,她□□哭喊一声,对他说一声疼,便有一根指粗的锥刺在他心口来回穿透。
这一次的心悸比以往来的更猛烈,冬儿吃不下一点东西,就连喝水也是困难,熬煎约至深夜,才终于被强灌下了安神的药,堪堪睡去,只是看她紧蹙的秀眉,想必在梦中也并未得十足安宁。
萧瑜半跪在冬儿榻前整一日夜,双腿早已麻木,确认冬儿睡去,在母亲纳兰和皇兄萧琳再三劝阻下才答应起身,却踉踉跄跄走向前殿跪倒,身后众人亦齐齐跪地。
仰面望向夜空,可是夜色幽邃,没有答案,萧瑜无力跪地上,双臂垂落身侧,胜似血泪自双目流淌,他不甘心对天呼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折磨我,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冬儿被痛苦折磨至神思恍然,萧瑜亦然,事到如今,他宁愿相信是从前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鬼魂索命,也不愿承认冬儿是得了不治之症。
“是我杀了你们,你们若是不甘心就来找我啊,来啊!”
萧琳忙散了众人,严令宫人不得将宜兰园中的消息外传,随后与纳兰一同前去搀扶萧瑜,担心他言中有失,让旁人落下口舌之机。
可是萧瑜只是不甘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重活一世却留不住冬儿,她还这样小,她曾受了那么多委屈苦楚,如今还没有静享几日清福。
“我什么都留不住,母后要回到斡卓去,皇兄也要离开京城远赴江南,到头来我什么都留不住……我现在连冬儿也要没有了……我什么也都留不住!”
萧瑜在纳兰怀中泣不成声,他本是豁达之人,知道这世间聚散终有时,这一世只要母亲和兄长都在人世,待他真正安定天下,自然可以时时相见,他从来都无有怨言,只要冬儿还在他身边就好,只是如今他骗不了自己,若是冬儿的病再不见好,他就真的留不住她了。
事与愿违,这一次冬儿病得更重了,因心口疼痛难忍,就连进食喝水也是奢望,又是一连三日吃不下喝不下,身形消瘦,珠目都已发了灰黄,如今强靠着古方汤药维持,虽能轻微缓解疼痛,却非长久之计。
这四日萧瑜始终陪伴在侧,亲自为冬儿喂药抚按,施针刺穴,还不到十日前,他也是这样亲力亲为,丝毫不嫌辛劳地为冬儿穿戴好婚服凤冠,挽着她的手为她举行封后大典的。
即便是身子硬朗如萧瑜,也难以不眠不休几日,到了第三日夜里,萧瑜终还是因心力交猝倒下,一同守在皇后病榻前的宫人太医等,也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众太医已然无能为力,为了免受罪责,只得相约脱去袍服,一同跪倒紫宸殿前,欲向天子请罪。
梅音今日午后自幽州入京,故入夜后萧琳便离宫回府陪伴在侧,预备明日携梅音入宫探望,只是听了萧瑜病倒的消息,便不顾不得准备,匆匆入宫。
一时见不到冬儿,梅音心中便一时难安,即便受了几日车马颠簸,也不愿再多歇息——萧琳并未向她隐瞒,这几日冬儿受了很大的苦,她的身子还没有那么娇气,怎么能让冬儿一人受苦。
先前萧琳已经将有关冬儿和萧瑜的前世之事在信中详细告知梅音,起初她亦是不信,可是这几日却也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她和冬儿的情谊本是这样短,若是没有冬儿,她早就是一个死人,哪里有她现在的一身荣华,她不信冬儿就会这样去了,这世上疑难杂症是有,怎偏偏找上了冬儿,她方才苦尽甘来,能和心许之人再续前缘。
虽这样想着,梅音一腔希望在见到冬儿时便被她憔悴病容浇散了。
她与冬儿分别最久,更知至今冬儿消瘦多少,又是尝尽了多少苦痛才这般憔悴,知道自己若是落泪无端惹冬儿伤心,却怎么都停不下哭泣,伸手摸她身下床褥被汗水打湿,床榻檀木被她两手生生掐出凹痕,便更是泣不成声了。
梅音伤心哭了好久,冬儿似乎也听到是她来了,强打起一些精神擡起眼,如今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去擦梅音脸上的泪水,双手却沈坠在榻上。
“劳烦你们去多烧一些炭火,给皇后娘娘用热水擦一擦身子,为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和被褥,快去吧,这里还有我呢!”
梅音轻轻扶起冬儿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这才听到冬儿对她轻声讲话,却不提自己的病困,只问梅音路上可曾休息好,不要因车马颠簸动了胎气才是。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说话了,如今孩子已经足了月份,没那么容易伤到的。”
“那这……这是女孩,还是小男孩?”冬儿挣扎着擡起头,说她想看看梅音腹中的小孩子,梅音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些日子孩子长得很快,她的小腹上已经高高隆起了一块。
“还不知道呢,旁人都说些恭维我的话,说我一定能诞下世子,这哪里是有准的事,我还是想要个女孩。”
冬儿眨了眨眼,权当是在笑了,声音细若游丝。
“我也想要小女孩……梅音,你会好好对她吗?你一定会好好疼爱她的吧——我似乎……似乎是撑不了多久了,今后我能不能投胎到你这里,到时候你要好好对我,我喜欢吃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觉得心痛,梅音转过头去默默流泪,良久才答:“你要好好养病,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病倒不起呢?你不是心疼我吗,如果心疼我,就莫要说这些话让我伤心,你如今手里一定有了许多好宝贝,今后我的孩子满月了,你可不许吝啬,要多送她一些。”
“好,我答应……我知道你难过,我也舍不得……这些话我只对你讲,我也不想死掉,只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生死有命,你们不必为我难过。”
她越是这样讲,梅音心中便越是烦闷,一眼不发默默为冬儿擦洗身体,和旁人一同帮她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可只是喂她喝了些牛乳的功夫,背后便又是一片湿漉了。
冬儿喝不下牛奶,梅音只好让旁人散去同她些私话,无非是过往琐事,冬儿枕在她肩头静静听着,这些日子若是能吃了安神的药便是昏昏沈沈睡着不知白天黑夜,若是醒来便是疼痛难忍,可是冬儿依旧想要醒着,醒着的时候至少萧瑜梅音他们都在身边,可若是真的闭了眼,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天将微明,萧琳身前的热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终于等到萧瑜苏醒,除却疲累过度,感染了些风寒,他比冬儿如今的情形要好太多。
殿中空荡刺冷,只有榻前点了一盏灯,萧瑜身上披着玄色外袍,环抱双膝坐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没入阴影之中,望着殿外跪倒请罪的一众太医,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萧琳默默守在他身边,一直等到他愿意开口之时。
殿外响起了请示之声,萧琳问是什么事,内侍在外犹豫问道:“陛下,王爷赎罪,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今日是否上朝?”
萧琳转头望向萧瑜,正欲替他回答,萧瑜却道:“上朝,告诉他们,今后若非是比皇后的病情更重,不得有人告假不朝。”
“是,陛下,太医院众臣们已经在外等候一夜向陛下请罪了,陛下可要令其面圣?”
“只进来一个人就好,人多了朕见着心烦。”
脚步声渐远,萧瑜目光不移,忽然笑了,似乎是对萧琳说话:“你看这一群人,宁愿在这寒风里整夜跪着,也不愿去想想办法医治好她,二哥来找我做什么?担心若是冬儿一走,我便抛下一切与她一同去了?担心我将皇位甩手与你?”
萧琳身形一怔,问萧瑜怎能这般设想自己,萧瑜打断他道:“你这样想没有错,我也的确是这样想,你没有猜错——我只是空馀感叹,到了如今这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时时祈盼着她快些去死,又不知道有几人是想要她平安活下来的。”
“瑜儿,一切还有转机的。”
萧瑜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间竟多了几分平静。
“冬儿快不行了,”他攥紧了手中的衣袍喃喃道,“照这几日的情形,想必没有几日了,我如今回想起这些日子与她相处,只剩下满腔的不甘,满腔遗憾,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天爷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这样戏弄我?若早知今日,我便不将她留在身边,总好过一剑穿心,总好过这样纠缠病榻!”
萧琳默默落泪,此时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无能为力四个字。
“……幽州那边,我的亲信还在找那个和尚,他没有出过幽州城,一定可以找到的!”
“找到他,就一定能救冬儿吗?”
太医瑟缩入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萧瑜仍是没有转头,只问其皇后之疾是否已经无药可治,太医称是,又问皇后还有几日光景,太医犹豫不决,最终答若是调养得当,兴许还能坚持半月馀。
还剩下半月馀,可是各种遭受的罪苦,便不是这短短半月馀可承载的了。
“朕知道了,今后不必一群人一同守在皇后身边了,只要不耽误为皇后诊治,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吧,明日自会有赏赐送至太医院。”
太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早就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打算,可是却忽然得了天子宽恕,连谢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萧瑜令人拖出殿外。
“瑜儿,你这是要——”
“皇兄想交代我的事,我都知晓,你不必多说了,去陪伴皇嫂吧,别让她再见冬儿憔悴,伤心积郁。”
此后一连两日,似乎皇后病危一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萧瑜上朝批奏勤于政事,只派人时时到宜兰园询问皇后的病情,甚至没有一次前去亲自看望,朝堂上若有人提起皇后,即便只是关怀问询,当下便被剥去官府贬官下放至偏远之地,到底是君王无情,这轰轰烈烈的宠爱来得快,去得时候更是了无痕迹,如今朝臣就连皇后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倒是被事涉巫蛊一案关押天牢之中的犯人深感无望,率先咬舌自尽而亡。
萧琳见不到萧瑜,梅音也被送回府中修养,不得再见冬儿,她心中急切,不知道萧瑜这是为何,便入宫求见太后纳兰。
身为番邦之人,纳兰本就不懂得中原行医之术,这几日看到冬儿受苦,萧瑜积郁成结,她更是束手无策,从不相信神佛之说的她也从皇家寺院中请来僧人在自己宫中为冬儿诵经祈福,只因她听说与冬儿病情有关之人,是一位和尚。
梅音请求她允许自己去陪伴冬儿,纳兰无法许诺,身为母亲,她最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她只好告诉梅音,萧瑜不是狠心不管冬儿,想必他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打算,要同冬儿一起去了。
这一日难得风和日暖,天气晴朗,除却冬儿的身子不见好转,便是大好的光阴了,冬儿半梦半醒中起身,浅浅抿了一小口水,问身边人萧瑜是否前来看望过自己,知道他不曾来过,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是转而觉得未尝不好,至少萧瑜不会为她担心了。
祥雁这几日总是哭,眼睛都有些红肿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不再来看望皇后娘娘,难道陛下真的如此无情,就连见都不愿再见一面吗?她明明听说了陛下每日都回去太后宫中,甚至还会过问小公主的近况,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萧瑜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心情,下朝后回到紫宸殿,又问了侍臣冬儿的病情是否好转,得到回答后点了点头,尝了尝御厨为他烹调的清粥小菜,便说没有胃口,让旁人都离开,只剩下梁明在身边,可是望着满桌饭菜出神许久,又端起碗盏吃了几口,轻声呢喃。
“陛下有何吩咐?”梁明的确没有听到萧瑜说了什么,这几日萧瑜难得有了力气和精神,却好得让人担忧。
“没什么事,没什么……”
“陛下今日可要——”
“去,朕要去看皇后,朕命御厨备好的蜜饯也要带着——不,先送过去吧。”
“是!卑职这就去办。”
萧瑜看梁明离开,又放下了碗筷,一滴清泪静静落在银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他仰头片刻,随后叫来侍女,问自己今日所选衣装是否好看,侍女们都不知如何回答,有一个胆大的说陛下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当下便被萧瑜重重赏赐。
萧瑜来时,祥雁正喂冬儿喝药,这几日她的舌头都麻了,连苦的滋味也尝不出,萧瑜直向她而来,握着她的手,问锦书和祥雁在做什么,语气与几日前冬儿还未生病时那样轻快。
“启禀陛下,奴婢在给娘娘喂药,娘娘喝了药,睡一觉便能舒服一些。”
他俯下身擡手覆在冬儿的颊侧,指腹摩挲她唇瓣,在她唇角浅浅勾勒出一点笑意,柔声问道:“这药喝着苦不苦?”
“嗯。”
冬儿用尽力气答了一声,冲着萧瑜淡淡一笑。
“好了,那就不喝了,你们不要再给皇后喝这些药了,喝了也没有什么用,来,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他将冬儿抱在怀里,她无力挣扎了一下,说自己总在床上,这几日没有清洁,身上的味道已经很难闻了,萧瑜摇了摇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颗蜜饯,帮着冬儿缓缓含入口中。
“这有什么的?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走吧,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祥雁锦书与使臣宫女们跪倒一旁,默默埋头落泪,萧瑜停下脚步,呵斥道:“你们哭什么,都不许哭,做好自己的事!”
他抱着冬儿穿过长街,一路上不知穿过多少宫殿,好像是要一直不停的走下去一般,一路到紫宸殿,又一路南行到丹凤门,他怀抱着冬儿登上最高处,远望睥睨,天朗风清,秋高气爽,天下尽在眼前。
“甜吗?”萧瑜柔声问道,冬儿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一口带甜的滋味,这味道的确甜蜜,她心口也依旧刺痛难耐。
萧瑜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总说是要带着你来看,可是忙碌起来就忘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殿下,”冬儿提起精神说,“殿下……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是病人。”
萧瑜的应答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放下冬儿,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她哪里也去不了,萧瑜却仿佛想抓住什么一样。
“我这几日,都很想你,你今后要好好保重……”
萧瑜没有回答,虽浑身都有力气,虽没有一点病痛缠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下,你不可以做傻事……能不能……答应冬儿呢?如果是殿下病了,你也不想冬儿陪你一起走吧……”
他笑了,不顾热泪奔涌,不满道:“我不答应!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好,我死了也要缠着你不放,我不让你走!”
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留得住她,也断然不让她离开。
“我也不想走,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殿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这是殿下的梦想……我知道殿下不会忘了冬儿的,这就足够了,有些事不能勉强,我们就不勉强了,殿下,你要答应我好不好,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了,如果你做傻事,我会讨厌你,恨你的。”
萧瑜拼命摇头,他不想说这些,今日他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和力气,收拾出一副好心情,他只想与冬儿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冬儿再没力气说话了,她睡在萧瑜怀里,这是几日来她最开心的时候,上一个秋天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萧瑜,寒冬,暖春,盛夏时节,她都和萧瑜经历过了,如今只差一个秋天就圆满了。
萧瑜回到宜兰园时已近黄昏,冬儿半梦半醒,唇角仍有笑意,虽然吃不下东西也尝不出滋味,但萧瑜还是备下了许多美味佳肴,带她去赏花骑马,如果她如今没有病着该是多好。
冬儿说她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也没有力气去做,若是可以的话,她只想好好洗一洗身子,干干净净的走。
萧瑜怎会不答应,让下人准备为冬儿沐浴。
清晨那碗没喝完的药还在小榻前,萧瑜瞥见那碗药,隔着好几步就闻到那腥苦的气味,在冬儿更衣时走上前,颤抖着拿起碗,轻抿了一口,苦涩难耐。
他就着眼泪将那碗药仰头灌了下去,清咳几声,心中苦涩却半分不减。
冬儿半个身子浸在木桶中,许是被热气熏蒸着,她面上增了几分血色,见萧瑜来了,她垂下眼,笑容有些羞涩腼腆。
萧瑜浅浅笑了笑,问冬儿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沐浴,随后不等她回答,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冬儿心中微讶,却做不出什么表情,萧瑜脱得只剩下亵裤,松了冠发跨入桶中,顺势将冬儿抱在怀中。
“我来为你洗,”萧瑜柔声说道,“你靠近我一些,这样更暖和。”
绵软细腻的肌肤贴在胸前,萧瑜的动作更为轻缓,更担心自己只是多动了一些,涌动的水流便会让冬儿不适。
“殿下,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子一起洗呢,从前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嗯,只不过从前是你陪同我一起。”
冬儿笑了:“那也是一样的呀,所以我们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吗?”
“十四次。”
萧瑜答道,短短三个字,却好像将他的喉头剖开又缝合千百次一般,前世和冬儿有过几次亲昵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忘记。
冬儿不由得一阵鼻酸,柔声道:“殿下很小气,为什么从前的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从前一定很开心。”
她神色一滞,声音中带了些哭腔,握着萧瑜的手臂抽泣道:“殿下,我不想离开你,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
萧瑜的眼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愿提生死之字,只是用心安抚,若说害怕,他又何尝不怕呢?
冬儿扶着萧瑜的肩在他的帮助下转过身,枕在萧瑜的胸膛上,手指轻轻划过他心口那处剑伤。似乎是从这处剑伤开始的,她有了心悸之症。
“殿下,今后你要好好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了。”
萧瑜自然应允,冬儿闭上眼睛,努力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角上。
“是……药的味道?”
“是药的味道,我喝掉了,冬儿就不用喝了。”萧瑜的回答不算是回答,他至今都神思恍然,喝下那碗药,或许是他想要在片刻之际,为心爱之人分走一丝微不足道的痛。
冬儿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她面色微红,双唇微张,呼吸有些沈重,好像成亲那日她和萧瑜生闷气的样子,带着些傻气的娇蛮,那个时候萧瑜曾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馀生让她幸福美满。
萧瑜守在一旁对她说了许多话,殿内静悄悄的,让他想起冬日时这里还没有翻修一新,他和冬儿依偎在一起,在炭火前静静读书。
冬儿睡着了,萧瑜走出宜兰园,看着落满了一地的清辉失神,垂目时,唇角的鲜血奔涌而出,旁人上前搀扶,又都被他呵退一旁。
伤心欲绝之时,就连眼泪也流不出,萧瑜只觉恍然隔世,仿佛自己重来一世再见冬儿还是昨日,这不到一年的光阴,他和冬儿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在哭泣声和流泪中漫无目的走上长街,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扶着墙喘息,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是受着刺骨钻心之痛的折磨了。
幽幽夜里,一盏黄灯忽忽闪闪到了萧瑜面前,来人是梁明,他亦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杀伐果决料事如神的少年天子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一面。
“陛下,”梁明的声音发抖,他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瑜,“那个觉慧,找到他了,如今他正在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