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只此浮生是梦中”
那道分隔两人的殿门消失不见了,冬儿心头的刺痛也随着眼泪淌尽消失不见。
所以心中已然放下了吗,冬儿想或许是的,她很想萧瑜,即便从未离开他,即便才刚刚见过他,她还是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一生一世都说不尽,要永远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说下去。
她呼喊着觉慧的名字,可是无人应答,又呼喊萧瑜的名字,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冬儿才回身,便扑入了一片柔和的暖光之中,觉慧端坐在她面前,身后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背对两人站着,冬儿看她莫名熟悉。
“这位姑娘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觉慧擡眸,眼中有喜悦的神色。
“你来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可惜了,你应当和我去修行。”
冬儿不愿意,连忙摇头。
“萧瑜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你问哪一个?”
觉慧狡黠说道,可是还不等冬儿回答,他便好心说道:“罢了,如今我时日无多,不强求什么了,他们都很好,一个今后不会因杀孽深重反噬其身,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另一个也不错,和你一样,今后不会再为两世的情缘困扰了。”
冬儿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可以回去了吗,萧瑜他一定很担心我,还有梅音他们,我……我是可以回去的吧?”
“回去?你想回哪里去,你从来就没离开过,又要去哪里呢?你现在要做的,应当是好好休息,去吧,不必说再见了。”
他转过身去,对那个女子说了颇为熟悉的话:“你也随她看到了,两世的牵念留恋,此后不会再困扰你了,你们的缘分没有尽,且化作清风雨露,了却此世吧。”
那个女子点点头,随后消失不见,冬儿听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转身去看,那个女子正一步步走向萧瑜的寝殿门前,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去吧,既然两世的交错自此分明,你也该去见他了,这一世他还需做一位好君王,弥补前世的罪孽。”
冬儿想为萧瑜辩解:“虽然不知道殿下他究竟有什么罪孽,但是他也是为了报仇。”
“我知道,报仇我也是很支持的,有仇为什么不报呢?”
他此时说起话来更像是以前自己熟悉的觉慧,冬儿便趁机问起那个自己问了许多次的问题:“所以你究竟是谁,是神仙或者是你说的那个无爱无恨无挂无念百转轮回佛吗?你说你也病了,那我们能不能治好你呢?”
觉慧笑道:“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我没有病,也无需医治,我只是一个在世间修行的小僧侣而已,所以我很厉害,对吗?”
冬儿点头,还想问许多问题,他却起身撑开佛珠套在冬儿的脖颈上,这是冬儿第一次很近看清他的面容,让她回忆起记忆中许多人的脸,可是又都不是那样,他如今变得像是普临寺后山那尊大佛像一样了。
他的指尖点在冬儿的眉心处,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口中增添了些苦涩的滋味,不过蜜饯的酸甜味更胜,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小声说着话,用玉轮揉按着她的手臂。
冬儿努力睁开眼睛,起身时惊动了握着她的手坐在一旁的锦书和祥雁,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冬儿醒来,呆滞片刻才兴奋惊呼告知旁人,冬儿擦去眼角未干的泪水,问锦书陛下怎么样了,如今在哪里。
“陛下前日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了,虽然第一日就醒来,可是也一连三日不曾上朝,闭门修养,说来也怪,从那时候起娘娘的身体也好多了,吃得下药和清粥,面色不再惨淡,只是不见醒来。”
祥雁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还是锦书最先平覆下心情,告诉了冬儿她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陛下今晨刚来看过娘娘,在床前陪伴娘娘许久,他告诉奴婢们,如果娘娘今日醒来,一定知道要去哪里找到陛下。”
“我知道?”
“是,陛下的确是这样所说。”
冬儿神思还有几分恍惚,问道:“我一直在睡觉吗,我睡了整整三日,居然是这样吗?”
“是啊,说来那个宫外来的僧人的确有几分神通,娘娘这几日除却做了些噩梦,睡得一直很安稳。”
冬儿点点头,她知道萧瑜在哪里了,不顾锦书的阻拦,起身便下床穿衣,她如今身上不累不痛,很有气力,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快点见到萧瑜,她披上一件外袍,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便出了门,提着衣裙一路奔跑,跑过秋色清韵的宜兰园,跑过宫人行色匆匆的长街,不顾宫人的惊慌拜见,不顾身后之人的呼喊,就这样放纵一次吧,她现在什么也想不到,她想一刻不停奔跑到萧瑜身边。
如今正是秋日的清晨,丹凤门上的天空清明庄严,连接着京城薄雾间鳞次栉比的朱红屋檐,无端增添了几分清艳的蓝色,唯馀几片淡淡的白云留恋其间,萧瑜正背对着楼梯站在旁侧,百无聊赖间伸手去接清风送来的一片秋叶。
他如今面色微白,虽然未褪去病容,可是依然明艳好看,冬儿高呼着他的名字一路奔向他,她要说什么呢,是说自己很想他,想得不能再想了?还是说一些相伴今生不分离的话?似乎这些都可以说,但是似乎都不足够言明她心中千万思绪。
她还没有想明白,便已经扑进了萧瑜的怀中,他轻松接住她抱她转了一圈,冬儿自己哭得说不出话,故而只好故作坚强去擦拭萧瑜眼角的泪水。
他似乎也经历了许多事,清减了不少,她要为他做许多好吃的补回来,要缠着他让他继续陪自己练字,她不想做一个懂事明礼的皇后了,她想就这样抱紧萧瑜,再也不要放手。
“好啦,”温热鲜活的触感让萧瑜再难抑制此时激动的心情,他握着冬儿的手擦干两颊的泪水,一面浅笑,一面哽咽说道:“我也才刚病好,冬儿如今养好了身体,就来这样辛苦我,怎么不问问我的身子如何,不问问我这几日在病榻间如何……”
冬儿不语,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唇瓣,一如她以往与他亲昵时那般轻柔,枕靠在萧瑜肩头蹭了蹭,好奇怪,在梦里遇到前世萧瑜的时候,她只觉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如今抱着萧瑜,却还是忍不住失声哭泣。
她抽噎问道:“那日觉慧骗冬儿,说殿下为了治好我的病,做了傻事伤害自己,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冬儿仰着红肿的小脸望着萧瑜,颇有几分威胁和质问的意味,可是在萧瑜看来却是这样可爱,为了让冬儿放心,也因为自己从前许诺冬儿,不论何事都要一同承担,他说自己的确是做了一些傻事,不过并没有伤害自己。
“那很长很粗的针锥呢,痛不痛?”
清晨时寒风沈重,萧瑜担心她再这样不停流泪会受风寒头痛,解下自己的斗篷将两人包裹在一起,垂眸轻叹:“当然很痛,那样的东西刺在胸口,我连害怕的感觉都不知道了,冬儿都不知道我病得有多重,若是不用这样的方法,又怎能治好身体呢,所以你知道要怎么好好补偿我了吧。”
冬儿知道,她这次不再害羞犹豫,捧起萧瑜的脸吻他,舌缠绵着他的舌,齿贝碰撞时发出细小暧昧的声音,两人分开时,萧瑜想起从前很多次的亲吻,心底便不再被遗憾与痛苦纠缠,唯馀清风雨露一般的无限温柔。
她垂下头擦眼泪,喃喃道:“如果不是我心中牵念太多,就不会让你再忍受一次离别之苦,让你这样无端遭受痛楚了。”
萧瑜所经历的的事并不比冬儿少,他也已经看过了觉慧让萧琳代为转交的那封书信,故而并没有因为她所讲的奇怪的话感到疑惑,只说:“不是你一人的牵念,不必再想这些事了,我知道你原谅了我……从今以后,我们要比从前更好。”
“世事无常,但是我们一直都很好。”冬儿安慰道,她忽然想起了见到前世萧瑜时脑中所填补满的有关前世的记忆,是,她如今确信两人一直都是相爱的,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挽着萧瑜的手认真说道:“殿下,你还记得给冬儿讲过的那个相思树和长情鸟的故事吗?”
“记得,怎么了?”
她又一次哽咽,只是如今的泪水并非因伤心而落。
“其实,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棵相思树,也并非只有一对长情鸟,翅膀残缺失去同伴追悔莫及的那只小鸟也并不是祈求上苍换回了自己的同伴,而是因为他和同伴始终心意相通,没有忘记彼此,他的同伴没有忘记他,他们一生的缘分没有尽,故而长情树生长一棵又一棵,总能找到最好的一处让他们相伴相栖,不受残缺病痛困扰,无需忍受分离之苦。”
一滴眼泪自萧瑜眼角涌出,停留在他唇角浅浅的弧弯处。
“原来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的确要圆满许多,我希望这两只小鸟不论是留在哪一棵长情树上,都要永远相伴相飞,永不分离。”
他和冬儿都不再言语,看向薄雾消散之后京城繁华盛茂,远眺青山碧水,冬儿问萧瑜在这里唱歌会不会有人听到,萧瑜摇摇头,她便唱了起来,没有词句,只是哼唱出的轻柔调,虽然刚刚从病床中起来,她的声音却不见半分沈闷。
萧瑜怀抱冬儿,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侧,这时太阳已攀升至高处,看来今日是难得的暖秋天气,他想起梦中重逢之时冬儿对他说过的话,他这一生为身受残虐桎梏,他不敢去接受自己,也不敢去回应她的爱,他忘却了她最初就对自己吐露的那句心声,她从来都是用心爱着他。
“冬儿不后悔。”
萧瑜也是一样,今后他不会再纠结于遗憾愧悔之中,他想起从前与冬儿度过的日日夜夜,他心中那道被人生生撕碎的裂痕,终于被这些让他回想起时唇角便微微上扬的甜蜜填补完整,他抱着自己最爱的人,还有馀生漫漫光阴等待。
他和着冬儿的歌声一同哼唱起来,冬儿笑吟吟问萧瑜他今日想吃什么,她喝了好几日苦汤药,现在口中没什么滋味。
萧瑜思量片刻,说想和冬儿一同去小厨房看看,他今日不想上朝,也不想处理政务,他先前说要和冬儿学做佳肴,当做他教冬儿读书写字的报酬,如今这笔账亏空许久,是要还上了。
“但是你不许说我,不许骂我,人人都有擅长的事,我的脸皮很薄,你要多夸奖我我才能学得更好。”萧瑜回想起之前做饭的经历,似乎不那么美妙,于是微微蹙眉补充道。
冬儿停下口中的哼唱,回过身望向他眉间的担忧,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表露担忧的神色,如今居然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她笑了,握紧他的手道:“这是一定的,但是殿下你学会了之后要经常给冬儿做好吃的,你不是很喜欢算账来去的吗,哼!那冬儿之前给你做得好吃的也要算,殿下都要补回来……不过我想你学得没有那么快,想必今后的每一天,殿下都不能离开冬儿了。”
觉慧在为冬儿医治后曾让萧琳代为转交一封书信给萧瑜,依照信中所言,冬儿三日后便能苏醒,此后馀生不再为心悸之症所扰,如若冬儿不曾苏醒,也务必不得前往法华殿打扰他修行。
萧瑜对此自然应允,也早已命人备好觉慧所要求的黄金珍宝,故而冬儿苏醒当日午后,两人便依照约定前往法华殿面见觉慧,然而却只见到他安然端坐佛前,容色安宁,不知何时已然坐化离去。
觉慧所留不过唯有一封简单书信,除却当日所赠予萧瑜的谶语,便只有寥寥几笔,一来祝福两人携手相伴馀生,二来劝勉萧瑜为君勤勉仁厚,至于他究竟是谁,他从何而来,他为什么能知晓两人的心中之念,恐怕不会再有回答,也无需再做回答。
萧瑜和冬儿在殿中无言停驻许久,离殿后,萧瑜下旨将原本为觉慧所备的黄金珍宝押解送往幽州普临寺,用作修缮佛寺,将其封为皇家寺院,并于后山修建宝塔安葬觉慧的尸身,供百姓瞻仰。
冬儿病愈,有关孙青茹涉嫌以巫蛊之术谋祸皇后一案也很快告破,虽沈冤昭雪,固然萧瑜有爱惜才能之心,孙青茹亦知自己曾经对立后一事染指过多,年老体衰,不便留于京中,便辞官归乡开办书院,虽远庙堂,却得桃李天下。
自此一事过后,萧琳不再同萧瑜提及离京请封江州一事,腿上落下的残疾也于入冬之时转好,此后尽心辅佐萧瑜稳定朝堂内外,与王妃安居京城之中,只是一如既往不愿与朝臣有过多来往,于科举舞弊一案中假意同萧瑜离心,借机铲除朝堂二心之臣,自此政令通达,萧瑜力行改革,再无后继之忧。
自皇后病愈至深冬初雪,京中鲜少流传有关皇后娘娘的消息,间或有传言称当日皇后已然病故,只是新帝伤心欲绝,为安稳朝堂秘不发丧,只是此番流言还不曾传开,新帝便带着皇后前往太庙祭祖,似乎是有意堵住蜚短流长一般。
只不过相较于如今身体康健的皇后娘娘,令京中乃至天下更为震惊的应当是那位自称老饕红袖的书法大家竟然又重新回到京城售卖字画。
此女颇为神秘,并无一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无人知道她年方几何,只知自夏末入秋以来,她的字画在京城与幽州逐步闻名,与前朝才女楚琳琅不相上下,富豪之家,书香之门争相购买以作收藏。
可是入秋后,她却不知游历何处,许久没有新的墨宝见世,众人纷纷猜测她已绝笔,故而从前的书画更为珍贵,一副小小匾额字竟能卖出黄金千两,如今竟猝不及防再次售卖,笔力相较于从前更为醇厚,却依旧如从前一般,与他人书墨一般价格。
为此,有并州富商豪掷万两黄金,希望从店铺老板口中得知这位老饕红袖的真实身份,可是店铺老板却不肯答应,至于原因为何,自然是老板被亲自召入皇宫面见帝后,得知自己从前赏识书墨的那个无名小女就是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当今人人称赞的书法大家老饕红袖。
皇后娘娘待他一如往日尊敬,谦和请求,只求他能继续售卖自己的字画,求他不要告知旁人她的身份,为此陛下许他三世恩荫,这岂是万两黄金便可买走的消息。
虽无法得知此女的真实身份,众人也大多能从她的墨宝中寻得蛛丝马迹,比如她不愧对自己的名号,喜爱编写食谱,又比如她的字画用纸金贵,必然身在富庶之家,更或许她是皇亲贵女,只因她的书墨有皇宫新修缮的庭院做配,如此种种传入皇宫之中,也就只有让冬儿和萧瑜会心一笑了。
经历了生死一遭,冬儿的书法大有精进,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从前相较楚琳琅究竟差在了哪里,不知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想起她和萧瑜两世的情缘,便知晓了何为神韵,何为风骨。
相较于楚琳琅半生漂泊,从前的冬儿经历的的确太少了,只是如今她虽依旧年纪轻,提笔之间所想所思却不仅仅只是此世小情小爱,她喜欢幽州,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她要写完,她和萧瑜的故事也要字字记录,她知道长情鸟和相思树的故事未尽,她和萧瑜的红线永远牵连。
思索间,萧瑜已经将彩墨透干的画放在冬儿面前,拿起她为普临寺新题的匾头仔细端详。
萧瑜问她方才不回答,心中是在想什么,这是一个从前冬儿喜欢问他的问题。
“冬儿真的不打算让众人知道谁是‘老饕红袖’?你怎么这样耐得住性子,我都要忍不了了,你的书墨已经闻名,可是我给你配上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图画还不曾让人知道呢,难不成你是嫌弃我的画已经配不上你的字了?”
冬儿知道萧瑜是在打趣,但还是说她只想要萧瑜的画在旁,这是两人很久之前就期望的事。
“孟小冬不怕被人知道得晚,但是如果现在就让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因为我的身份,不好好看我的字了。”
萧瑜点点头,清俊的眉眼微垂了几分,有些歉疚地说:“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之家,你如今便是真正的孟小冬第一了。”
“不是连累,如果没有萧瑜,冬儿或许也会很好,只是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好。”
她拿起笔沾满萧瑜为她研磨好的墨汁,在皴笔的山石间偷偷藏下她和萧瑜的名字,不知道这幅字画最终会到谁人手中,又不知道百年之后,甚至是千年万年之后,会否有一人窥见这暗藏的情意。
“我从来没有后悔遇到殿下,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冬儿放下笔,抱着萧瑜放松着有些酸楚的肩颈。
“我偏不要顺着你的话讲,”萧瑜带着些孩子气轻哼道,“我可还不甚满意,我想再早些遇见你更好。”
“不行,不可以贪心!”
“什么不行?什么不可以?”萧瑜佯装生气了,抱起冬儿便向内殿走去,擡手散了侍奉在侧的宫人,贴在她耳畔沈声道,“我不喜欢听不可以,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又落雪了,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冬儿枕在萧瑜肩头,两人烤着火懒懒散散缩在被中,肆意浪费大好光阴,阳光携着雪片映射的流金照在冬儿的面颊上,就像萧瑜方才的吻一样炽热,她轻抚萧瑜胸口已经淡去的疤痕,说她想起那天最初见到萧瑜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雪天。
不管怎样回忆,那就是一个很好的雪天,遥天万里,红墙碧瓦之上是绵绵不尽,闪烁着金光的白雪,那个时候,命运的红线便已经紧紧相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