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何须更问浮生事”
言罢,觉慧缓缓起身,找到冬儿平日练字时所用的书案,草草修书一封交给萧琳。
“若不出所料,陛下再过两日便会苏醒,到时候请王爷将此书信代我交与陛下,皇后娘娘病因为何,又能在何时苏醒,陛下自会了然。”
“你这是,难道你这就要离开吗?”萧琳心中牵系太多,也失了理智,竟眼睁睁看着觉慧做这些荒诞之事,可是扪心而问,如今再无办法了。
觉慧不满道:“自然不会离开,我救了皇后和皇帝的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岂不是做了一番赔本的买卖?”
萧琳隐隐感到不安,可还是一一允诺觉慧的要求。
他稍作定心后道:“事关陛下和皇后的性命,我心中急切,方才若是言语有失,还望你能够海涵,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可是如若真的能救皇后娘娘一命,莫说是陛下对你感激不尽,只要是不违逆法度,不违背忠义之事,我和陛下都会应允。”
觉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收起了散漫的姿态,向萧琳作揖行礼,微笑问道:“施主此言当真?”
“……绝不轻言!只是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了,既然你并不会立即离宫,不如我命宫人为你安排住处?”
“不要,我现在就要酬劳,请施主带我到佛祖所在的宫殿,为我备好百两黄金,香烛法器,待我入殿后三日不许有人打扰。”
“好,我答应。”萧琳传梁明与成碧入殿,命二人依照觉慧的叮嘱前去备办,又叮嘱祥雁锦书尽心侍奉冬儿榻前。
离殿前,觉慧转头又看了一眼冬儿,便一言不发随梁明离开了。
萧琳目送觉慧离开,他也轻轻将手抚向自己的胸膛,缓缓走向宜兰园的宫门处,就连成碧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脚步,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他都没有感知。
身形寡独,夜色残黑,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萧琳在宫中长大,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恐惧,这偌大的皇宫,怎么到了夜里这样可怖,似是一座活的坟墓?
此时他想到萧瑜问自己的那个问题,那时他还能面带笑容,还能怀有期待,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一定要如此吗?”
不,萧琳此时才真正想通了,何至于此呢,他并没有很想去江州封地,他放心不下京城中的亲眷,梅音亦是如此。
他是一个无能的兄长,早就做好了逃避的打算,他现在懂得了,自己不该逃避,可是如果知晓一理便是付出痛失所爱亲人的代价,未免太过痛苦。
如今萧琳思绪空空,便只馀下一个念头,明日朝阳东升之时,萧瑜和冬儿一定要醒来,站在他和梅音的面前笑意盈盈挽着手,每每转头便是看向彼此,似有说不尽的话。
觉慧手里面拿着的那个小瓶子不知道装了什么香膏,没想到虽然浓烈,闻起来却是让人如此安心的。
冬儿想起来很多香甜的气味,有小时候她娘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味,梅音和她一起做的香囊,她喜欢吃的点心,英国公夫人送她的那块宝墨,还有萧瑜送给她的一盒香粉,那是他身上常有的清洁的香味。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中宁静的时候了,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日,冬儿只记得心口痛不欲生的滋味,原来能好好的睡一觉是这样的安逸。
是不是她已经要死掉了,应该是吧,她一个没有福气的人,得了治不好的怪病,又多日不吃不喝,已经活了足够久了。
萧瑜去哪里了,觉慧是不是骗了他,他是个傻瓜,可千万不要做傻事,还有梅音呢,其他人呢,她还没有再见祖母一面……原来真的是这样的,人死时没有人陪伴着,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她不舍得,她还有许多牵念的事放不下,她很害怕,她不想就这样死掉。
往昔种种在脑海中回闪,冬儿来不及看,看也难以辨明,她的确很累了,可是总是记挂着什么,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身上似乎有些力气了,有个声音似乎在呼喊他,冬儿拼尽全力,缓缓擡起眼眸,似乎她真的醒了,就在宜兰园的寝殿里,可是偌大的殿宇,只剩她身下床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的物件。
她赤足踏在地上,不冷不热,似乎感觉不到温度,向前走向后退,又都是原地不动的,面前只有一处光亮,这应当是回光返照了吧,或许自己努力追上去就好,萧瑜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有人在那头伤心等待着她。
“呀,你还能醒来啊,看来是我下的咒不够深,你居然还没有死。”
身后这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冬儿再熟悉不过了,觉慧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冬儿想,既然如今自己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一定可以好好向他报仇了,她怒意冲冲去推开觉慧的手,可是触碰到他身体时,一切的触感又回归真切,地上好凉,她背后还汗湿着,有些刺冷,手上还没恢覆多少力气。
而且觉慧真的瘦了许多,衣服下没有什么皮肉,她这一推,险些把他推倒在地。
“哼,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我不过玩笑一句,你就这样凶悍?”
冬儿生气一般都不久,便不好意思地扶起他,问他伤到了哪里,觉慧狡黠一笑道:“你关心我做什么,你就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她怔怔摇头,说她不想知道。
觉慧便又要去拉冬儿的手,一边语气不善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哭啊,你若是哭,我或许能告诉你,把你送回你的小情郎身边去。”
冬儿本来是很伤心想要哭喊的,觉慧这样一说,她便不愿了,不回答他,依旧是默默摇头。
“怎么不说话?原来你一点都不想他!好吧,我告诉你,现在你还没有死,因为我做法把他的命换给你了,你倒是不用吃什么苦,在这里安安稳稳伺候我,到了时候我就放你回去,他可就不一样了——”
觉慧伸出手笔划,口中碎念道:“这样长这样粗的针锥见过没有,刺进他心口,把他的心尖血都取出来,啧啧,真是受尽苦头啊!”
“你骗人,殿下他才不信你的傻话,我不要这样,你快停下!”
冬儿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中已经流出泪,可是还来不及表露悲伤的情绪,她必须阻止觉慧,可是他实在是瘦得不像个活人,稍用些力气似乎就让他受伤,看到他吃痛的神情,冬儿便不由得放开了手,她记起上次见面时,觉慧说他快要病死了,让自己可怜他,看来那时他没有骗人。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都是生病没有药治病的可怜的野鬼,恰好又见面了而已,觉慧总说要带她走,竟然是这一层意思吗?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觉慧的神情严肃起来,自顾自念了一段佛经,冬儿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便说是。
“是?是什么?”
“你想的没错,我们如今都是短命鬼了,有我陪你一起上路,你开心吗?”
冬儿又是摇头,他不明白觉慧为什么在低着头笑。
“好啦,如今已经是时候带你走了,唉,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做人的时候你不愿意,如今变成了鬼才肯走,不是白白让你的小情郎馀生伤心欲绝吗,你们啊都不懂长痛短痛的分别。”
冬儿蹙眉道:“你能不能不要讲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所以你早就看出来我会病死了吗,那想必你一定很有法力,对,你救过萧瑜,你的确很厉害……那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如果你答应我,我来世投胎,可以投在一个短命的花草身上。”
觉慧忍不住笑了,反问:“在世上活得越久越痛苦,你倒好,投胎在花草上,真是给自己不落好处,再者我为什么帮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见冬儿面露失落,觉慧便忙问她想让自己帮什么忙,冬儿犹豫再三,说她还想再见萧瑜一面。
“见他?为什么?”
“你突然来了,把我带走,我还没有和殿下说再见呢……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记挂着他,我放心不下。”
觉慧神色一凝,未散去的笑意转而化作悲悯的注目。
“旁人呢,你的外祖母,你的好姐妹,还有许多你牵念的人,怎么就只见他一个人,真是好没有良心。”
他虽依旧是说话带刺,可是语气却没有先前那般讥讽。
“我惦念的人有许多,萧瑜都知道,他会代我照顾好他们,我很放心……他从来都能照料好旁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今后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我放心不下……”
冬儿知道的,只要有萧瑜在,祖母,梅音她们都能好好的,可是他怎么办,他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他害怕一个人,因为前世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好不容易历经千难万险,要和她相伴馀生,可是自己没有信守承诺,又一次把他丢下,这让她如何安心?
觉慧缓缓道:“如果你放心不下,我便不能带走你,你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
“你想见萧瑜?”
“是!”
冬儿眼中流露着期待的神色,他却道:“你心中仍有牵念,可是却不是为了他,他还有母亲,还有兄长和信任之人,并不需要你再为他担忧,你看到他登基,挽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皇宫最高处,与他成为夫妻,便一切心安了。”
她尚在迟疑,觉慧却说:“你应当了却心中牵念,若是放下了此番牵念,便不会再有顽疾缠身,你不能走,你应当和他厮守馀生。”
“你只剩下三炷香的时间了,是留还是走?”觉慧叹息道,“只在你一念之间了。”
他擡起枯瘦的手指向冬儿身后,好似高山之巅遥指天际的仙松,冬儿转过头,看到一扇鲜红如血的朱漆殿门,似乎是紫宸殿,可是萧瑜说不喜欢这样的颜色,不是换了另一种漆料吗?
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吸引,冬儿走向那扇殿门,缓缓推开,里面的确是紫宸殿寝殿,只是陈设大变,床榻前有一个人持剑站着,身形摇摇欲坠。
“殿下,是你吗?”
她向前踏出一步,原本□□踩在地上的脚多了鞋袜,身上也不再是濡湿的寝衣,而是萧瑜买给她众多衣裙中她最喜欢的那身紫云纱,殿门缓缓关闭,觉慧早已不见,似乎门外变成了一个下着淅淅小雨的阴天。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许是冬儿呼喊的声音太小了,那个身穿黄袍的身影没有听见,转过身怒而责骂,可是身形就此僵硬,再没有半分挪动。
“冬儿?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你真的是冬儿吗?”
“是我呀,殿下!”
冬儿提起衣裙毫无犹豫地奔向萧瑜,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抱紧萧瑜的腰呼喊着他的名字,萧瑜的双手才迟疑地圈紧冬儿的身体,直到温热的触感扑满数年的浸没在执念的胸膛,萧瑜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又一次跳起来。
她知道了,这是她第一次扑向他,从他转身时那一刻,冬儿就全然明白了,她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仍有牵念,若她前世意外离世,萧瑜一个人在世上漂泊无依,她放心不下,自那日萧瑜风轻云淡向她诉说了前世过往,她便始终心有留念,她终究是放心不下那个惨遭宫刑,被揉碎了一身傲骨,又不知拼尽了多少血汗,才挣回了一点公道的萧瑜。
她放心不下,不想他就一个人面对天下流言蜚语,面对朝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放心不下,担心他举目无亲,有一日被旁人夺去手中大权,再遭残害。
抱紧他的刹那,她便知道了前世过往,知道前世深冬苦寒,萧瑜自暴自弃痛不欲生,她知道了夏夜时幽州小楼两人沈默相拥,知道了那日雪白血红,她与萧瑜阴阳永别……
终于,不是萧瑜一个人默默背负这前世的所有痛苦和血泪了,不是他那样伤心流泪讲述前世之缘时,虽与他一般心痛,却终究无所寄托。
“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还在梦中,冬儿你真的回来找我了吗?”他迟迟问道,声色听来既惊又喜,却也不落下半分疑虑。
冬儿强忍鼻酸,用平静的语调安慰:“是我呀,殿下不记得我了吗。”
萧瑜不敢轻易作答,只是抱紧她,用手中剑在自己手臂上刻出了一道血痕,随后那剑应声落地,鲜红的血珠悉数砸在剑身所刻的“不悔”二字上。
冬儿闻到血腥味,连忙抓起他的手心疼地为萧瑜擦拭,无意间撩起他的衣袖,便看清他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痕。
眼泪好烫,止不住地往出奔涌,冬儿不懂萧瑜为什么这么傻,怎么能这样用力划伤自己,他怎么还在笑呢,这样子不爱惜身体,又能够让谁安心呢?
他面上凄然的笑意逐渐化为奔涌而出的泪水,萧瑜不顾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张开双臂将冬儿紧紧揽入怀中,知道他如今伤心欲绝,更可怜他就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唯有用尽所有的感知,去拥抱着面前这个有温度有血肉的爱人。
萧瑜会武功,即便身子单薄,也能使出倍于常人的气力,冬儿记得从前他抱着自己时,手上总是很轻,担心弄疼了她,如今眼前的萧瑜却不知道这些,即便他尽可能轻柔用力,还是抓得她手臂钝痛,只是这身体上的触感,恰好迎上了她心头幻痛,故而彻心切骨。
两人相拥许久才不舍分开,萧瑜慌乱无度,握紧冬儿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冬儿用从前念得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安定萧瑜的心神,擡手将他面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她能肯定这是前世的萧瑜,因为冬儿记忆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傲然处世,一双眼眸总把人看得心神慌乱。
如今面前的却不是,冬儿不敢细瞧,不愿看他用冷淡和狠厉藏起的怯惧,她一看到眼前萧瑜的目光,便想起他是真真切切被人打断了脊梁,磨灭了筋骨,又不知一人经历了什么痛苦磨难才堪堪独游世间。
冬儿一看到他的眼神,便想起自己从前日思夜念的怜惜担忧。
她心有牵念,不能放下。
冬儿强压住哽咽,捧着萧瑜的脸仔细抚摸,他面上脱去了少年稚气,却又不减俊朗,若是额角和右颊没有两道依稀可见的伤疤,便更好了。
见萧瑜只是一味流泪,她柔柔笑言道:“殿下,冬儿回来了,是我,不是别人,我们应当许久不见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是你,你回来了?我……我很想你,那日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十年的光阴,他有十年的日日夜夜追悔莫及,有十年的辛酸苦痛想要和她讲,可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沈默许久,只问冬儿去了哪里,又为何此时能回来。
“我,我去了西王母那里,因为,虽然冬儿不在了,可是我们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尽……我便在她那里修行,我和殿下遥遥思念,总有一日,我们还有来世,还能再续前缘……”
冬儿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面前的萧瑜,似是冥冥之中被人指引,在啜泣中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殿下是不是不信这些,其实冬儿——”
“我信,”萧瑜颤抖着说道,“你能回来便好,我为什么不信?”
他神色一滞,擡眸用近乎是哀求的语气问道:“我信神佛之说,既然如此,冬儿可以不要走吗?”
冬儿擦不干萧瑜面上的泪水,也抑不了心中酸楚,哭着想要回答他,让他眼中的期望不要落空,却又根本给不出答案,为什么这样残忍,她做不到把萧瑜丢下,只剩他一个人。
萧瑜似是知晓了答案,用衣袖轻轻擦干了冬儿眼角的泪水。
“冬儿不要走了,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登基称帝,我不想要来世的缘分,我不信我们今生的缘分已经散尽,我不必为你立衣冠冢了,也不必凿山寻你遗骨,我今日便封你为后……冬儿,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已经是一个烂人了,从来都配不上你,但是如今我可以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尝尽苦楚了。”
即便是封后大典那夜,萧瑜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吐露自己的心声,冬儿想说他是傻瓜,但是面对眼前之人,她连一点责备都不舍发出。
他至诚至切,可是说到最后,便又是眼泪难干。
冬儿知道自己不能答应,更不忍拒绝,她想告诉面前的萧瑜两人来世经历的种种,可是每每想要开口,心头便是如火烧虫噬一般痛楚。
“好,我现在就命人去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何人——”萧瑜忽然起身,挽着冬儿的手就要离开寝殿,可是冬儿停住脚步,他亦停驻原地,留给冬儿落寞的背影。
“萧瑜,你以后不要说责备自己,贬低自己的话了,冬儿听到会很心疼你,好不好?可以答应我吗?”
他不知为何没有转身,握着冬儿手掌的指尖微凉,淡淡道:“……可以,先走吧。”
“还有一件事……”
冬儿垂首,眼泪顺着双腮悉数落入领口之中,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是从未有一日觉得眼泪是这样刺人生疼。
“萧瑜,我从来都不在乎你有没有受过刑责,我不在乎,因为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萧瑜,虽然以前我说过自己配不上你这样的话,可是如今的我也不会再这样讲了,因为我从来都用心喜欢着你!”
萧瑜不再句句回答,许是不想再让冬儿听到他的哽咽。
“萧瑜,我没有后悔过。”
冬儿轻轻挣脱萧瑜的手,从身后抱紧了他,方才他正要沐浴更衣,外袍半解,故而隔着单薄的寝衣,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清晰可见。
“都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来世会是多么幸福,就像是和我们这一世一样。”
“真的幸福吗?”萧瑜似是自嘲一般问道,每说个字,本就瘦削的胸腹还要向内回缩几分,他怎么这样瘦?冬儿努力用手臂环紧他的身体,希望就这样抱紧他,馀生互为甲胄相守。
冬儿不再回答有关幸福与否的问题,她擦干眼泪问:“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从前有多少次在一起沐浴,有多少次很亲昵的紧紧拥抱在一起吗?”
不等萧瑜回答,她说有十四次。
“你总是不让我看见你的身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知道这件事差点把你毁掉,我从来都不好奇你与旁人有何不同,我只是想要你放下,每每想到此事,我便从未有一刻不在心疼你,如今我却不疼了,因为我看到殿下即将登基,即将建功立业,我便了然心中了。”
她拉着萧瑜走到盛满热水与花瓣的木桶前,脱下外衣,用手试了试水温,和萧瑜一起跨入水中,擡高了他方才自己划伤的手臂,告诉他不可以让伤口处很快沾到水,不然就会肿痛酸痒,留下难看的疤痕。
萧瑜自方才冬儿诉说衷肠后便一言不发,依顺地听冬儿的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可他越是这样小心谨慎,冬儿的心便一份一寸的疼。
她半靠在萧瑜身上,为他洗净了身体,为他攥干发丝间的水渍,又为他在翻找出了熏香点燃,挽着他的手坐在镜前,为他梳好发髻。
青烟袅袅,隔断出难喻的因由,萧瑜呢喃说这是他自由时起就喜欢的香料,又恍惚问:“你是冬儿?”
“是我啊——殿下为什么不多给自己准备些衣服,今日你便要登基称帝了,一定要穿得花贵一些。”
“我知道了,我们去让人准备吧。”
他不顾冬儿的梳子还没放下,拉起她的手向殿门走去,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格外坚决,可这毫无犹豫的步履在殿门前停住了,萧瑜转过身,难得又笑了,冬儿还是喜欢他笑着的样子。
他笑说着:“我知道你是冬儿,可你也不是冬儿,你跟着我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不后悔,可是我忘不掉你的眼神,绝不是像如今这样不知忧虑,即便心中伤怀,却不曾失去神采——”
他轻轻推了冬儿一把,不等她惊呼一声,挣脱她的手,殿门轰然关闭,任凭冬儿如何拍打苦求,他也不会再打开了。
萧瑜背靠着门,缓缓滑落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怀抱双膝,这是他为数不多能给自己安慰的方式。
冬儿的视线中便只剩下这一道门,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她哀求着,哭喊着,希望萧瑜打开门,最终没了力气,跪倒在门前。
“冬儿,”萧瑜良久之后才哽咽说道,“不管你去了哪里,如今是化作仙童还是一缕幽魂,我看到你神色奕奕,便知道我不能留下你,你过得很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不能留下,若是强行留下,或许要被上天惩罚,又或是要忍受什么难言的苦楚,我不愿意你这样做,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冬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便已经做好了放手她离开的打算了。她泣不成声,她知道萧瑜的心意,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
“快走吧!”萧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就像当初两人在宜兰园初见的时候,他用那种满怀歉疚的愤怒呼喊道,“你就不该回来,你不明白吗?”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说出伤人的话语了。
冬儿擦干泪水,扶着刺痛的心口靠紧门板坐好,她知道萧瑜如今还在门前,他还听得到自己说话。
“萧瑜,我不是仙童,也不是什么鬼魂,我方才和你说来世的事,是真的,我是从那里前来看你的,我们的缘分没有尽,你没有忘记过我,所以或许是上天恩赐,我们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这一次,你没有受到伤害,你的亲人都还在,我们在一起没有一日的伤心埋怨,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成亲,去为天下不平之事惩奸除恶,去游历山川草原,你成功报仇,登上了皇位,就像你许诺的那样让我做皇后,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你告诉我有关我们前世的事情……”
冬儿眼泪涟涟,叙叙说了许久,萧瑜亦静静听着,他的心绪平静下来,柔声问道:
“我都信,只是我还是想问,来世的我对你真的很好,不再让你伤心了吗?”
“很好,你很疼爱我,而且不只是疼爱,有一句话是你告诉我的,你说我要好好练习书法,我不要做第二个楚琳琅,我要做名满天下的孟小冬。”
“是这样……我记得你说过,你很羡慕楚琳琅。”
萧瑜的眸中终于有了笑意,声音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那你做到了吗?”
“也许吧,可是总是差了一些,我还会继续精益求精的。”
“不知道重来一世究竟变更了多少,有一位裴湖裴大人,他的字写得很好,你若向他请教,一定会更好的——所以冬儿就这么忽然来看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冬儿从喉间挤出了一个“嗯”字,险些再次哭出声来,此时心口的痛感比起肺腑之中无尽的难言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好吧,如果你不走,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说亲人……所以母亲还在世吗?”
“在,她现在已经是太后娘娘了,二殿下也在,你还找到了母族的亲人,他们对你都很好!”
萧瑜仰起头凄然一笑,如此,他就满足了。
他起身缓缓打开门,留出一小点缝隙,伸手满怀怜惜地抚向冬儿的面颊,双目轻阖,看见梅蕊淹没于飞雪,春江水暖,小径村田,还有流水马龙喧闹街市,青云碧空,草甸芳菲。
“既然重来一世的我对你很好,那你就快回去吧,这里你不该有所担忧,冬儿,我记住你的话了,你不必再为我担忧了,就像你说的,我从来都是我,我们的缘分没有尽,这已经足够了,我今后会做一位仁厚的君王,抚养二哥的遗子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忧。”
身后不再是一片黑暗,冬儿转过头去看向那片光亮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等她,似乎身后有一声声的呼唤,呼唤她回去。
她的心不再疼痛难忍了,她好像真的死去又活来,她握住萧瑜的手,擦干他凝积在眼角那颗红痣处的泪水,一切的祈愿尽在不言之中。
萧瑜重新关上了殿门,冬儿听到他脚步渐远,忽然说道:“萧瑜,我知道我心爱的人从来都是你,我知道你为了我从来连性命都可以舍弃,那你也要相信我从来都是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不能陪着你,我不会一个人离开,我会留下来化作世上一缕清风也好,化作一滴雨露也好,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要一生一世都幸福。”
他努力用明快的声音答道,最终不再停留门前,萧瑜无言打开侧廊处的窗子,朝阳初升,清晨的微风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身躯。
“我都知道了,冬儿,我馀生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