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唐灼深夜造访后,凝雪公主便没睡好过。第二日清晨她早早就起靠坐榻上读书,只那本《人物志》总停留在那一页。荔儿见状心内着急,料想定是夜里公主受了那阎罗王似的唐灼的惊吓。良久才见王景章前来请示出发,荔儿暗忖连这王大人都被吓得不浅,迟来了这许久。哪里料想是王景章心中不舍,方才磨蹭着会儿。荔儿看着公主依旧澹泊的脸色,心想道进了成都不几日就要和那阎罗成婚,可怜可惜了自家公主,貌惊绝天下,才不让须眉,只为了躲避兴辽逼婚,且为了安慰剑南道才被迫离开了皇宫。她也曾暗自猜测着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公主,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摆在公主面前的曾是那样的难题。下嫁剑南道唐家,乃是凝雪公主自己做的选择。
都说蜀道难,从汉州驿到成都子城外,半日能走完的路程足足走到了天黑才到,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明明是七月天,成都城如河西道那般也反常的冷。从咸通十年起,天下流言四起,言“寒掠足三载,天下满饿殍”。从十年到十一年,真如这流言一样,各地节气反常,粮收减半,车队刚进子城外,竟见到满地都是灾民,或席地而坐,或苦撑喘息,澄沿河泥水而饮,每人所占之地不过半席而已。
剑南节度使唐阚早就派了森严护卫从汉州起一路紧护凝雪公主一行进入成都,满地流民见一行车骑豪丽,亦不敢前来围视,放下车内珠帘,荔儿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天府之国,怎地有这么多流民,看着好生可怜。”凝雪公主招来一个贴身护卫,命其打听,方知道这是从北庭丶河西丶甚至朔方道而来的流民。去年开始各地歉收,唯独剑南道尚能自给,各地流民涌入剑南道,直奔成都城,一路竟然没遭到唐阚下令阻拦。可见唐阚底气之足丶心思之深。
“这些流民,剑南道该如何处置?”凝雪问道。
派去探问的护卫答道,“听闻这是唐阚的大公子死谏才获的准,这些流民中愿意加入突将的可经过筛选后留下来。其馀人等皆分流至渝州丶彭州丶嘉州屯田。目前灾民之粮都由唐府而非剑南道划拨。明日就开始选拔突将。”
突将,乃是剑南道死士之营。也是由唐灼在三年前创建。前几日前北庭节度使韩宗劭馀部邹行鲁便是被唐灼的突将剿灭。一个女子能集齐这么大批死士,几千人马的部队几于明灭间被灭,凝雪公主对昨夜胆大狂妄的唐灼心里更多了几分警惮。前北庭节度使反节朝廷,能在数月内大部被平,也得剑南道的援助,剑南道如此强悍,为何平区区南诏竟要请求朝廷发力相助?想来这唐灼狂傲,其父唐阚却懂得抱虚示弱之道。剑南道,才是朝廷最为之头疼的十道之首。
车队行至唐府前凝雪公主换了软轿,唐阚早已率家眷在门前恭候圣旨。咸通帝大行赏赐,除了颁赐大大量嫁妆,还册封唐阚为剑南安定侯,其子唐灼被封为左金吾大将军。宣旨完毕,唐家小心引凝雪公主软轿至一别院。按规制公主于大婚前本应住于驿所,然外城子城流民甚多,怕有哗变,唐府遂将最别致静雅的一处园子精细布置,迎公主住下。待大婚完毕,公主驸马另居于城内一处大府邸。
唐灼随着唐阚跪迎了圣旨和公主,心内却止不住的冷笑,好一个凝雪公主,自己明明白白挑透了,她还偏向虎山行。待得公主一行安顿下,唐阚示意唐灼随他入书房。
“公主已抵,大婚典礼四日后举行,你休得再胡闹。”唐阚四十上下的年纪,宽袍长须,儒将风度,双眼之神内敛不发,静静地盯着唐灼。
“爹已经知道儿子昨夜去找了公主?”唐灼冷冷一笑,杀伐之气瞬间流露。唐阚心惊下面色不动,“爹知你不喜这门婚事。然天子赐婚,公主下嫁,虽无实在,这份荣光却是数十年来诸道未有的。”
“不错。有朝一日诸道起兵,我剑南道还能以皇亲国戚之名直下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爹从来不做无益之事,步步精算而遥指数年后。儿子佩服。”唐灼擡头,笑着回道,眼上的疤痕似要崩裂。“儿子自知貌丑,竟能娶天子之女。儿子无德,断不能统率全军。儿子暴虐,亦不能服膺人心。爹,儿子最令你欢喜的,便是我是个假儿子吧?”
“孽畜。”唐阚举起手来正欲打唐灼,却见唐灼声色不变,那眼中笑意混在狰狞伤疤中更显可怖。叹了口气,唐阚的手还是放下,“你的身份,切不可向公主泄露。等日后事成,爹自然昭告天下还你身份,再为你选一上佳男儿,过你该过的生活。”
“爹,什么是该过的生活?儿子怕是看不见那天。但四天后即将大婚,儿子如何对公主圆这个谎?”唐灼笑似阎罗,等着自己父亲的回答。
“你连这件事都做不好?如何率领上万突将?”唐阚冷笑一声,“明日是你祖母生辰,别在众人面前再惹她老人家生气。出去罢。”
唐灼按下怒意,退出了唐阚的书房。一路上家丁仆女皆惊惧低头示礼,等这怒气盛盛的大公子走远了,才松了口气。途经公主一行安顿的园子,唐灼停下了脚步,顿在园门前看了片刻,直吓得里面几个老嬷子和陪嫁宫女不敢言语。唐灼索性不听唐阚的训诫,直入园门,这一园子乃她母亲生前所居,内里构造布局她一应熟悉,径直走到里面一处幽静的内居室前,吓得还没来得及禀报的小宫女无措地看着正端坐桌前读书的凝雪公主,凝雪擡头见是唐灼,也是一惊。但自从知道她也是女儿身后,凝雪却也不惧她了。
“唐将军行止果然脆烈如风,不知前来有何事?”素净旷深的眸子看着唐灼。唐灼又是一笑,“公主好胆略,唐灼佩服。”她走近凝雪,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不知四日后的洞房夜,公主想到怎么过了?”凝雪闻罢身形一震,随之羞愤面赧,眼里已起了层薄薄水汽,唐灼又是心下一惊,只听凝雪道,“既来之则安之。唐将军之问多有失礼,送客。”唐灼诡异一笑,不由点头,“唐灼静候公主。先行告辞。”
随行的老嬷子见状知这唐门阎罗孟浪轻浮气到了公主,不知该如何劝导时,凝雪公主已正色,命她焚香。唐灼,以女儿之身,行男儿之事,何以竟厚颜至斯?凝雪公主平静了下来,对那四日后的婚典竟是狠了下条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