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下行路,凝雪都不欲与唐灼多言,她心内常常忆起那被唐灼一剑刺杀的孩子,那般血染浸衣丶死不瞑目的景象叫她心悸。这些时日,她只觉唐灼虽行事有行伍之风,然私下却女儿气颇重。只亲眼看了唐灼杀人如麻,竟暗叹莫非唐灼真如人所传言,唐门阎罗,骄暴好杀?这一路揣测心事,也如河西官道上般风飘蓬飞,泞沼波折。
唐灼除却读书,便是默默看着腰上佩剑,这剑乃是祖父唐醇所赠,沾血如流,她从未多放在心上。却为那日了结那邹行鲁之子年少性命而忡忡忧忧。她向来不在意他人如何评她好斗杀,却在意凝雪看她的眸子,那日凝雪眼中痛楚让唐灼觉得自己是个不干不净之人,那日眼神顿让她觉得汉州驿内,持烛观她面色笑而称她“唐家阿灼”的那一刻是梦一场罢了。
覆行了近二十日,路上再未遇流匪扰途,九月初六这日,御赐凝雪公主驸马丶剑南西川道节度使之子丶左金吾大将军唐门阎罗唐灼率千馀将众到了长安。兰台金马,递宿叠居,大宁虽衰而长安犹在。长安落日时,车马到了城门外。韩王李粲丶同平章事王景章奉旨在城外正西门等候。西来是客,凝雪公主两个月前还是皇家公主,两个月后竟已成了客。
凝雪方下了马车,兄长韩王便上前来,“妹妹此行辛苦了。”韩王眼里俱是疼惜,“父皇母后也多念妹妹。”凝雪急问道,“皇兄,父皇御体如何?”韩王眼里稍有躲闪,随即笑道,“父皇龙体无大妨碍,明日妹妹妹夫入了宫便可见到父皇母后。”唐灼也早立于凝雪身旁,洽时拜身道,“韩王殿下千岁。”韩王早就听闻这妹夫面貌凶煞,待唐灼擡头,韩王还是心下一惧,再看着自家亲妹,心里无奈一阵愧怍。
唐灼心知韩王所想,也不在意,再向王景章拜好,王景章也是淡淡回应,连客套都不屑相加,但望向凝雪的眼神却多有难隐之热烈喜悦。唐灼瞧在眼里,心内渐起一股不平之气。因此时已近晚色,公主驸马先行在新赐公主府住下,内里侍从都已经侯着许久,为首的总管乃是黄门监挑选的宦官杨覆恭。
饶是杨覆恭自幼长在宫内,阅人也经许多,见到自家这驸马爷也吓了一楞,然也能马上端颜小心侍候。晚膳韩王特差了人送来公主最爱吃的宫中食物,唐灼向来不讲究吃食,也俱同用膳,饭毕见荔儿端上了那日她在府上吃过的金松糕,再看凝雪虽面色不动,但心内也稍稍宽慰。
古诗云: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唐灼一行方安定下来,那些个在京留置的剑南道官员纷纷献了礼来,不乏宝剑美服。更有言大公子多留京里数日,且品品长安风流。唐灼不好驳面俱都收下,待来人都散了,才问一旁的杨覆恭道,“杨公公,长安城内最热闹的街市是哪一处?”杨覆恭答乃崇安坊内京下街,物尽其美,取之不尽 。唐灼暗自记下,想道哪日闲了再去给白氏唐阚及唐秋挑些礼物。
夜间休息时,凝雪似有言待吐,唐灼知她要告知宫中事宜,便问道,“明日我便入宫上朝,我向来粗峻,也不懂得哪处需外加注意的,公主,你可否告知?”凝雪双眸微动,“我父皇母后向来不以貌取人。只朝上那班大臣——”唐灼点头,这才知晓凝雪也是担心她,心里一阵轻悦,“不妨。他人如何看我,我也这般不卑不怕。”
第二日进宫觐见天子,即为觐见述职,又乃天家驸马头一遭与帝后相见。唐灼青衣紫授持剑南道觐表而进殿。她双手高举觐表低头前行,刚进大殿就听到两侧大臣惊叹之声,更有人微微鄙息。唐灼军前沙场往来无数,对这些早就不放眼中,等走至殿前交予了觐表,对咸通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后,咸通帝笑着让唐灼起身。
待唐灼擡头,咸通帝双目忽的闪过惋惜,还是撑着瘦弱的身子对群臣道,“朕的左金吾驸马,少年英雄耳。吾女有幸,适尔等豪杰。”唐灼忙再下跪表谢。他不知,方才一日,“剑南道阎罗面,执金吾煞唐灼”之名已传遍了长安。
朝见之后便是宫内家宴,咸通帝和皇后妃嫔,韩王凝雪公主等皇子皇女及一干皇亲国戚都来赴宴,唐灼此时却不像朝堂般从容自如,料想家宴都是凝雪父母兄长姊妹,见了自己不知心里做如何想,此刻她心里存着的都是“夫妻一体”那样的念头,怕的是对众人对凝雪暗中指点怜惜。
宴会设于崇阳殿内,唐灼心内有事,脚步也不似平常洒快轻灵。凝雪公主与她一并,走到殿前拐角处,见无人注意偷偷拽了唐灼袖口,唐灼又惊又喜,侧头看凝雪,见凝雪微微点头,小声道,“闲言莫理,闲话勿念。安心。”唐灼胸口顿时淤气清开,她擡了头目不直视大方入殿。想是众人多听闻了这驸马爷,皇亲国戚多能敛颜收色,见唐灼虽面目吓人了些,但身姿挺拔,做派稳重,更闻她年少善战,伐南有功,对唐灼也一派热烈客气。
凝雪公主见咸通帝月馀未见,竟病入肌理,面目格外憔悴。心下一酸,侧身于帝后身旁侍奉。咸通帝宠爱地示意凝雪坐于身旁,低声道,“凝雪已是人妇,可怪父皇未能在京城为你觅得良婿?反倒累你西去千里,躬亲下嫁?”凝雪轻轻摇头,“父皇,凝雪不怪。我大宁朝有父皇明断精治,必能覆高祖太宗开国之盛。凝雪嫁入唐府,总好过入兴辽受那父妻子继的蛮俗。且,阿灼——驸马对女儿礼遇亲敬。女儿怎会怪父皇?”咸通帝闻言欣慰地拍了拍凝雪手背,更是赐了驸马公主金玉宝器百件。
席兼唐灼免不了觥筹应酬,众声喧哗,歌舞伴宴,咸通帝自病后就再未这般高兴,见凝雪公主与唐灼相敬,心里悲喜交加。喜的是凝雪不怨,悲的是当日不该信了嫡子韩王李粲弄言,才选了唐灼为驸马,当真是委屈了凝雪。
唐灼已然饮了数十盏酒,见一人红袍黑绶,举盏狠笑着对她走过来,正是凝雪表兄——文锦郡主之子王景章。唐灼遂也起身举盏,正欲饮下,只听王景章道,“慢——”
众人皆看向了他,见王景章不慌不忙向咸通帝道,“陛下,臣侄曾护送表妹凝雪公主嫁入剑南西川道,入后多有闻驸马少年英才,素有决气,何不请驸马舞剑助兴?”
唐灼面色未改,先下才知王景章有心叫她难堪。驸马献剑舞,本不有违礼,然唐灼更是剑南道节度使之子,崇阳殿上献剑舞,更有称臣雌伏之意。大宁开朝便有降臣献舞先例,王景章显是知晓,再看咸通帝丶韩王等人,眼中皆有不决之色。唐灼心下正沈吟,只听凝雪端然出席道,“驸马献剑,凝雪奏曲,贺父皇母后福寿万年。”咸通帝顿觉此意大佳,当即笑道,“甚好。”
凝雪便坐于琴旁,玉指清扫,曲调宛成。大宁好靡艳之曲,然凝雪所弹,舒声妙巧,清扬雅致,不涵一丝靡俗之媚,正是《平沙落雁曲》,水阔天水间,繁英秋霜变化间,志趣情意胸中洒脱。唐灼吃惊凝雪次曲之意,只道知音难求,遂起身舞剑道:
王旅旋兮背故乡,彼君子兮笃人纲。
媵馀行兮归朔方,驰原隰兮寻旧疆。
车载奔兮马繁骧,涉浮济兮泛轻航。
迄魏都兮息兰房,展宴好兮惟乐康。
唐灼身姿长而如竹,剑气凝君子赠意,而消弭了杀气,众人俱是心迷意驰,都道一曲一剑,公主驸马连理意浓。
王景章早已退回自己席上,此情此景,让他好生绝望。一曲毕,剑也收了,韩王起身向咸通帝道,“父皇圣明。公主驸马天作之合。”众人更是纷纷应和。唐灼将剑还于一旁侍卫,眼望着凝雪,凝雪擡头望去,两人俱微微一笑。河西道上那件事情也一时抛却。
是夜咸通帝留了公主驸马留宫就寝于崇德殿,凝雪同母后姊妹一同叙话才回,见唐灼坐于崇德殿旁台前,眼望月明双唇紧闭。凝雪独自上前,问道,“夜半露寒,怎地穿这么少?”原来唐灼已换了身薄袍,唐灼闻声看向凝雪,忽的笑道,“凝雪,在等你。”
凝雪面色一赧,月下更显濯灵玉华,“等我做甚?”凝雪轻声道,更是担心四下有人听见。“你怎知我好山水秋色之曲?”唐灼站起来笑意更浓,如此凑近,凝雪方才知道她饮酒不少,微微蹙道,“你又饮酒了?”唐灼点头,“没想到长安月色如此好,在府上也从未见过如此月色。凝雪,我娘亲最喜观月,每月十五,我都能见娘亲,便同娘亲同在院中共月读书,每每最是欢喜。”凝雪心头怜情盛起,轻轻携了唐灼的手道,“你若喜欢,日后我们常常看月就是。”
唐灼直觉手上一暖,见凝雪自顾牵了自己的手,脸上瞬时烫了起来,心内欢喜,任凝雪牵制内殿,才听得她道,“时候不早了,早点就寝吧。”唐灼此生行路无数,却想着,方才这段路,一直走下去不停才叫好。
两人少言入榻,唐灼道,“明日我受了韩王邀请入他府上饮宴。回头我们去长安街上走走如何?”凝雪虽自幼生长于长安,然出宫次数寥寥,见唐灼欢喜,加之自己也未见过这真正的天子脚下,遂应道,“也好。”唐灼似得了彩头般,笑意盈盈闭了目,顷刻鼻息顺深,酣甜而眠。凝雪见她酒后似孩童般,那杀人冷峻的阎罗面,那闯入驿战时狂意恣人的少年将军,和那唐府内两番扰她口无遮拦的孟浪情形,还有今天殿上的剑气长虹桂彩身形,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明日见韩王,皇兄定不是宴饮那般简单事,唐灼啊唐灼,你可知以后不过三两年,这大宁朝便要变了天颜,那时你我还能有今日般安晓平和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唐灼崇阳殿上所念为曹植《离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