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府在长安朱雀街,府邸阔豪城内一望既知。出了韩王府的唐灼神色凝重,韩王道,“如今朔方道丶范阳道隐有不臣之心。驸马贵为帝婿,凝雪与我一母同胞,日后我登大宝,还望驸马进退多念你我情谊。”唐灼彼时亦一笑道,“伏俟指麾。只父亲——”韩王道,“安定候我自有劝意。”唐灼方点头作揖。韩王面有喜色,当即抚掌笑道,“父皇果没说错,驸马乃英雄汉!”
唐灼之前便知韩王宴请非家常事,而是存着拉拢之意。一番应酬下来,觉得比沙场彻夜攻敌还要来得累些。忆起昨晚与凝雪说今日与她同游长安,想起自己这般姿容,便接过门外候着的唐却递与的着纱深帽,遮了面上疤痕。便出了朱雀街转而去了那日杨覆恭说的京下街。
京下街商市最为繁华,商铺鳞次酒楼栉比,唐却已经听了唐灼吩咐选了处清淡可口的酒楼订下,待着和凝雪累了歇脚。凝雪已一身淡青素花裙出了后门,发髻更挽了民间扇形高髻,但也遮不去面上云淡花羞色和一派举止贵气。换了小轿至京下街附近,便闻叫卖询价人声鼎沸,掀了轿帘看街前石狮旁,唐灼也是青衣素袍,头着深帽,浅纱缠额似高丽装扮,知她为了避人喧哗。见杨覆恭立在轿旁,快步走了过来。凝雪下了轿,二人身后只跟着唐却唐策,各自沈声静气细细看着眼前的京下街,二人为白氏丶唐阚等人选了各色礼物,更不忘给唐秋挑了些西域的檀弓小玩意。但唐灼身形竹健,举止凝稳,而凝雪更是面似梨花淡白,唇若胭脂润红,偶尔与唐灼指点一二物件,声清而雅,旁人见了都好不羡慕唐灼得此仙人伴侣。唐灼见此状心下生悔,怕唐突了凝雪,便让唐策招了那杨覆恭与小轿前来,载凝雪前往酒楼。
两人进了雅间临窗坐下,面前早已备下清馔小食,唐灼替凝雪倒上茶,笑道,“我今日可着实开了眼界,这京下街足足是成都街坊数倍繁华。也不知这酒楼如何?”凝雪低头不语,尝了片份小菜,才道,“果然不同于宫里,别有滋味。”唐灼这才放下心来,二人自顾谈着这京下街情形,也不谈今日唐灼去往韩王府一事。
眼瞧着天色渐晚,二人竟都望着远处落日沈思。身后的唐却唐策也不敢多言,只道公主驸马心下依旧疏涩。街市灯火俱起,屋内也早亮了烛火,唐却才道,“今日我去韩王府,韩王虽有拉拢之意,也未将话点透。其馀事宜皆场面话。”
凝雪看着唐灼眼里坦色,道,“皇兄志在必得。只怕——”看到唐却唐策,她话锋止住,唐灼既示意二人外出等候。“只怕他入大统之时,按捺不住削道之心,我担心那时适得其反,天下十道,只须一两道反,这大宁朝怕是难以驭平。”
唐灼点头称是,“韩王也是担心此事方才示好于我。”见凝雪深深望着自己,她马上避开眼神,道,“我父即为剑南道节度使,势足心壮。到那时,我也怕是左右不得大局。”凝雪紧问道,“阿灼,你最想要的是何?最欢喜的为何?”
唐灼闻言楞住,她只道娘亲曾说过,“心若竹心,空持不折。”她心内从未真正喜欢过什么,也未曾妄意否定过什么。领兵作战,镇守剑南,不是她本意,只是自幼唐阚教她的,她必要全部做到,且要做得够好。但这一桩桩都非她本心,唐灼皱眉思索再三,“我也不知。我自小奉父命而行,即便处事也有自己主意,却仅仅想将事事顺好罢了。问及我欢喜的丶最想要的,我也不明白。凝雪——”唐灼少有的犹豫不决,还是艰难道,“但我知我最庆幸的,便是与你成了亲。”
凝雪闻言呆怔了片刻,心内忽一阵慌乱,“你也知,你我做不得真的。”唐灼冷然低头,闷声道,“我当然知。然我还是庆幸,总有人陪着观月谈话罢。”她擡起头,似是安稳凝雪般的笑了笑,眼里惨然无奈。何以做得真?何以?她与凝雪,都是要等那一纸婚牒被废,各自寻婚姻罢。“如若,如若你我婚事解除,”唐灼闭上眼睛,覆又狠了心般睁开,“你当何去何从?”
凝雪似早已想过,“青灯古庙,黄卷伴手。”唐灼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凝雪存了这般心思,以前只道这公主好算计,为躲兴辽逼婚才嫁入唐家。今日看,她也是身在局中无可奈何。
“我们回去罢。九月初十就要启程回去,这几日,你多回宫里看看。”唐灼道。凝雪早已发现,唐灼沙场冷面而私下里颇为细心,她感念于此,附手于唐灼道,“阿灼,真到了那日,你该如何?”
唐灼手上凉润,心里又一阵悸动,但也只苦笑,“归来去兮。吾归何处?”她心里自知,于凝雪婚牒解除那日,必是她身份天下大白之时。不敢想不再沙场御敌的唐灼,能以此副面貌过那相夫教子的日子么。自母亲去后,唐灼少有欢喜,除了偶尔面对凝雪时。既然凝雪存了必定离去的心思,倒不如让她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算了,携了这份欢喜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九月初九,唐灼一行已经准备妥当回剑南道,却连接了三份急报,分别是咸通帝忽然病又更重韩王加强宫内防范丶河西道新任节度使上表朝廷请辞和唐阚命她加紧返回。几日之内情势虽变异颇大然也在预料之内。只第一封急报让唐灼犯了难,凝雪此番定不愿回成都。她俩要真此时别了,局势日新月异,能否再见都难说。再定了定心神,唐灼还是不想因误了凝雪与咸通帝父女最后相面而怨了自己。打定主意后,唐灼手写了封信离开书房径直进了寝房,见凝雪已经换了入宫衣裳,见唐灼进门心内不知如何开口,唐灼已经手拿一檀木盒进来,见凝雪面上甚是焦急又已换了行服,“你也知了,陛下病重,你且安心回宫。明日,明日我先回剑南道覆命,待陛下病势转好你再回不迟。”
一旁的荔儿见这阎罗面驸马竟体贴如此也不禁心下感激,只道日后少骂她几声便是了。唐灼更将手中檀香木郑重递与了凝雪,见凝雪要打开忙声道,“这个你且收好。暂不要打开,若倾世有变,这个也可保你一时脱身。”凝雪惊讶,心中隐然知晓盒中为何物,她心内一股感激和莫名不舍,见唐灼已撇过脸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宫里吧。若是有事,可托剑南道覆京使转递书信。”凝雪将檀木盒交荔儿收好,走近握住了唐灼的手,“阿灼——”唐灼心内俱是满当当的难过不舍,鼻内酸意忽涌,她强笑着道,“自咱们初见以来,我也未给过你多少好脸色。相识一场,我,我也——”她忽然落入了一个清馥怀抱,凝雪含着泪道,“阿灼,谢谢你。”
唐灼不知所措,任凝雪抱着良久没出声,荔儿早就惊得不知该起什么话头,还是唐灼笑着拉开凝雪,“你且宽心服侍陛下。这盒子,不到万不得已别打开。”凝雪点头,稍稍整了服装,才道过了唐灼赶往宫中。
唐灼环视着房内,鼻尖尚残馀着凝雪的香气,是夜她一人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未能入眠,五更天时便起来,打开凝雪的镶玉酸木梳妆盒,取了一把桃木扇形梳,细细包好放进怀里。唐却已在外面请候何时出发,唐灼关上盒子走到门口,再回头看了眼便决然关门,“启程。”
因改了骑马,九月三十这日已经到了成都。唐灼刚到府上便立即见了唐阚,唐阚已知了凝雪因在宫内左右而侍未一同回成都,心下对唐灼不满,唐灼只道懒得演做这名分夫妻,索性让凝雪不回府来图个清静。唐阚却还记得中秋那日她与凝雪两两相对而笑,不似关系恶劣,他也不多问,只问了唐灼京内情形,唐灼也将韩王饮宴所言一一道与了唐阚。唐阚此时才稍稍展了颜色,“韩王果然存着削道之意。前河西节度使韩宗劭兵败后,河西道节度使都是皇亲国戚兼着,一年来已经走马观花换了三四位,韩王对自家人都放不下心来,何况咱们,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
“儿子在京城听闻范阳道节度使史朝伦连日调兵于西,一时人心惶惶都道韩王登极时,便是削范阳道之日。”唐灼道。
唐阚拈须冷笑道,“远交近攻罢了。范阳道为数道中兵马最盛,史朝伦一旦起兵,看朝廷还如何招架。那时,我们便直下河西,逼近长安。到时候,韩王也是我手中物什罢了。”唐灼心中父亲心中打算,有了这门亲事,韩王必倒向剑南道寻援,挟天子之势便成了。心里便将自己已暗中付于凝雪公主修书一事捺下不表。想起怀中桃木梳,唐灼心里一凉,也仅默然。
唐阚以为她思着自己的身份,便宽慰道,“灼儿,相信爹,不下两年,你便可以还原身份,不再日日兵马相嘶。唐灼点头,将京内礼物交付了唐阚后,再去拜了白氏丶唐庆覆等,最后见了唐秋,唐秋见那仙人般的嫂嫂竟未一同归来,眼下失望不已,拿到了西域胡弓后才欢喜着一旁把玩去了。唐灼忽然觉得,此次回来,身上心里如同空了般,只剩个“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嘘叹悲凄。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快乐!多吃粽子多寻思开心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