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靖走后,唐灼又在外厅坐了好会儿,直到凝雪差了荔儿来催,唐灼才收敛了面色忧狠,起身笑了道,“在这儿坐了片刻都忘了用膳时候。”荔儿跟在唐灼身后,见她着了这身不伦不类的女袍,脊背依旧直挺似竹,步伐脱迈。虽说阎罗面行伍出身,还是个女子。只这满身逸气真个不亚于公主,比起宫里那些王公贵胄更自有一番气度。
唐灼进了内厅,见到凝雪笑意才漾在面上,上前握了手道,“等得急了吧?”
凝雪替她拢了肩上发丝,“不急。”她二人自那夜后举止亲昵更甚,但在荔儿面前也只止乎礼,只唐灼那沈溺出水的眼神当真叫荔儿也不好意思多待房内。净了手后,二人静静用完。唐灼见凝雪似有事挂记,知是唐秋定扰她分了心,心下覆杂酸意滚过,她放了手里茶盏道,“你先歇着,我出去走走。”她面上笑得轻松,心里却如沈石压下,凝雪也起身道,“我随你走走。”
唐灼微楞,“有些军务事要去问问。”凝雪点了点头,晶莹眼眸望着唐灼,唐灼心里忽生好一阵不舍,拉着凝雪入了怀,又好一阵缱绻厮磨才在凝雪早已红了的脸上轻轻一吻,“我早点回。”
唐灼回了书房问过了军务杂事后,想起唐秋,便带着唐梅转了去瞧他。“二少爷还是不说话?”
唐梅点头,“每日还是吃得极少。府里人都,都怕去伺候。”唐梅犹豫了片刻才说出。
“还在日日刃不离手?”唐灼望着回廊外的竹林,停了步子望着。
“是。只,公主去了才会活灵些,也会乖乖用膳。那刀也才收了。”唐梅见唐灼面色难揣,也不再多言只听她定夺。
唐灼不再说话,望着竹林的双眸慢慢垂下,又沈思了片刻才去了唐秋住处。这一处是个小方院,调应府人也不下十个,外处更有突将守着。只里头静得剩下秋风卷帘的响声。唐灼推门进去,本蜷坐榻上的唐秋见了她猛得挺直了腰,眼神中恨意骤起。
唐灼拣了处胡椅与他对面而坐,眼波淡淡望着唐秋。唐秋胸口起伏,一手伸向了袖中,唐灼依旧坐如山姿不动于前,见唐秋手中依旧颤抖着握着短刃,另一袖中滑出了去年她自长安带回的小檀弓。
唐秋眼泪涌出,小小身子又蜷缩起来。手里依旧握着短刃不放。唐灼心头怅酸,起身走到榻前,伸出手对唐秋道,“把刀给我。”唐灼忽绽开一笑,“凶器不可频频示人。你这般每日把玩,怎不教人起了防心?”她手心依旧摊开,面色也更柔缓,“秋儿。这短刃杀不了我。你若日日沈心习文练武,证明你也是个杰豪人才,他日你掌权了便能杀了我。”
唐秋擡头,惊怖地眼神直直盯着唐灼。“你父该教过你,我若阻你,必要杀我。”唐秋身子一震,脑子里忆起那日唐阚的话,垂下了睫毛不再看唐灼。
“按理说,我是你姑姑。我生父乃是你祖父,你父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自我出生那日便被他当男儿教养,十五上沙场百番历练,他又日日提防于我。我也方知自己身份不久,秋儿,我与你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只要这剑南在唐家手里,不是我掌,便为你控。你这般日日不思进取叫人轻看,拿了把刀刃唬弄谁?”唐灼轻轻笑了,“明日起给你找了文武先生,教人看看你才气心气。把那杀人报仇之意隐下。当为雌时便要守柔。当为雄时,杀我何患无门?”唐秋闭上眼睛,翻滚眼泪串出,终哭出了声音。
唐灼手握着短刃出了唐秋门,才发现凝雪早立在门口深深望着她。她不着痕迹将短刃藏于袖内,笑道,“明日就会乖乖吃饭进学了。”凝雪不答她,转身便独自离去。唐灼不敢多言,忙紧紧跟上。她在外杀伐在握时可寒意惧人,可风轻云淡,唯独怕了凝雪这般不言语。唐梅见将军如待罚孩童般忐忑,也不禁暗自替将军叹息,老虎也得靠人治。
唐灼一路想拉了凝雪衣袖,岂料凝雪数次轻甩了袖子,一颗心悬着到了屋内。见凝雪独自立在榻前,唐灼喏然上前,小心问了,“凝雪,你都听见了?”凝雪转过身,眼里泪珠早颗颗坠下,她将唐灼抱于怀内,“阿灼,何以要说那番话?何以拿自己性命为饵?”
唐灼心里疼惜浓起,也反手拥了凝雪在她耳边道,“秋儿不会杀我。他还留着我送的小檀弓。等他大了些,定通晓事理。不会再这般童孩心思了。”又拥了凝雪坐于榻上,悄悄柔叙了好久才教凝雪稍微放心。
十月二十八,唐策接了唐灼之令,往北攻打河西凉州,凉州若下,河西则不在话下。眼瞅着道道军报自河西往府里送了,唐灼案前早起了座小山。更有烦心的,几个宗亲里的老资格竟要挑了日子祠堂谋聚,说眼下唐灼膝下无嗣,便是嫁人生子也是外姓,宜早在宗亲里挑了人选以备不虞。
唐灼将那般造作心思瞧在眼里不由嗤笑,扔了书信刚要端了茶盏,却见茶盏已经送到眼前,她当是唐梅这般伶俐,擡头见凝雪笑意脉脉,心头一喜,那些个烦愁竟都驱了,只端起茶盏来一气喝了大半。
“有了烦心事?”凝雪替唐灼擦了嘴角,唐灼顺势拦抱住她纤腰,埋头腹上道,“哪有能烦我心的?除了耽误了见你的时候。”凝雪见她形状破是耍赖,苦笑不得也不推开,替唐灼拨了耳旁青丝,指尖划过唐灼眼上疤痕道,“这几日瞧你睡得都浅,每日早起都不见你人影。还说不烦?”
唐灼又在凝雪怀里蹭了番,惹得凝雪面色绯红,只轻声道,“阿灼,唐梅还在外头。”唐灼不管,竟拉了凝雪坐于怀里,依旧埋头不起嘟囔道,“这几日都没睡好,眼下觉得困了。”凝雪作气不得,只得轻轻抚着她颈项,“那便闭目小憩片刻。”
“你不许走。”唐灼偷眼了凝雪见她无奈模样,心里偷笑,竟搂着凝雪在她怀里睡了小刻。凝雪听了唐灼呼吸渐深,轻轻吻了她额头,侧眼忽见到案上军报几个大字,“凉州不日即下。”她心头一颤,河西是要被阿灼拿下了么?她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若下了凉州,阿展会如何?长安会如何?
郗靖来了肃州城,见了戎装冷颜的唐却也是一惊,若换了寻常女儿装,这小将军必是闺中待嫁女儿样,瞧她脸上浅疤然肤白若脂,只那双灵眸杀意竟不下唐灼。又是个狠心眼的女子,郗靖暗叹道。
唐却见郗靖时,正遇见北行营一先锋和突将营起了梁子闹到了唐却跟前。郗靖面上微含笑意,眼里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势。唐却看在眼里,只问了北行营那先锋道,“何事?”
那先锋也是爽直,直大咧咧道,“唐将军让小娘子守城,我等也不多言了。这肃州城管得也还有模有样。只为何北行营和突将营都是剑南道士卒,怎地行营夥食差了这些许?”
唐却看了一旁突将,见他面色得意多有不屑,也不发作只令旁人取了两营夥食来一一亲尝了,见突将营油水荤腥多过北行营不少,知这两营素来不服,在粮草夥食上出了这些区差也在意料之中。虽她此前早就令下勿有分差,足见突将营里有人未遵。
但她立足未稳,人望轻浮。各打五百大板势必都得罪。护着哪方也必引偏袒非议。唐却扫了眼一旁的郗靖,见他正襟危坐,眼里却精光闪烁。唐却微微一笑,口气却是沈稳老练,“这等夥差小事还得闹到我跟前来,是教了郗大人见笑。”转而对那突将道,“两营造反差使是同批人?”
那突将回到,“原先北行营夥差全派至了沙州。是以肃州城内夥差都由突将营一并兼着。不懂得北行营弟兄们的口味,做法上也自然不得要领。”唐却道,“都是剑南道人为多,口味差别也不应如此之大。从今日起,两营造饭别各送一份来,我也省了单独开竈。”
郗靖双目定住,见眼前争论平息了,唐却看向自己,“郗大人,唐却这般处置不是长策。日后融合二营,经营诸州,还请郗大人多指教。”郗靖笑笑,“唐灼将军派了郗靖来,郗靖自当勉力。只眼下将军为何不混编二营?”
唐却听出他话里考究之意,也浅浅笑道,“河西尚未全下。攻城拔寨还需二营各自拼力。届时论功封赏后再混杂二营,提拔新人也必顺当些。”郗靖面有赞色,“唐灼将军果然慧眼。”
唐策围攻凉州已多日。凉州乃河西治所,吴王亲自守城,这番围困已经数日,凉州城还未拿下。吴王城外布置严密防事,抱着个消耗待敌的心思,急得唐策火从心来,几夜都没睡着。
两军城前对垒时,对方更是频频骂了唐灼,言剑南女子当政,乱轨坏法,牝鸡司晨。”唐策未敢将此事写在信内,只想着等唐却援兵到了拿下凉州,好生伺候伺候这吴王李展。
河西初秋夜里寒气重,这几日天气晴好,到了这夜天上竟然响起闷雷。一声声轰了下来,震得沙场老兵都心惊意惶。唐却这夜将兵一万亲至了凉州,唐策见她神情凝狠,杀气敛而不发,只道这丫头随着将军多日,竟也越来越似将军了。
唐却与他等下细细议了凉州城防工事,听唐却道,“吴王命人造了沟壑内藏步营执刀,我方马不得过,人过便遭了砍杀。此番我命人运了沃油,不如先烧他个挫骨扬灰,再强攻西南。我方也看了西南城楼,虽是高些然戍卫走动松散,必是恃高怠防,我自带强攻数千攻打此处,将军再以主力佯攻正楼。轮番下来,吴王必吃不消。”
唐策点了头道,“将军说,莫要吴王性命。他若逃了如何?”唐却皱眉,“宁要他死,也莫让逃了。”唐策暗惊唐却杀冷口吻,“此事将军付我,自有我主择。”唐却面上缓了,忙低头抱拳,“将军说得是。”
数万合力强攻了凉州一夜,吴王退路被堵,竟赶走了王景章后在宅邸内引火***,被唐策寻着时,吴王身上已着了火,浇水几番后被人缚下,吴王大喊,“牝鸡丑女,想要我降?我李展宁死不从!”
城楼上唐策和唐却遥看着长安方向,互相对视了眼,长安,是唐灼下步所指,他二人同时捏了手里刀柄,深深呼了口气。
吴王一路由数千重兵押往成都,进城之事颇为隐秘,唐灼思着凝雪颜面示意不可声张。听了吴王入了地牢,忙扔了手里毛笔便往牢里探看。却听人报来,吴王绝食,除非见了公主才不寻死。
唐灼正在迟疑时,见凝雪已经疾步走来,她笑着迎上,“何事如此着急?”凝雪咬着唇,才擡眼望着唐灼道,“阿灼,阿展进城了?”唐灼面色尴尬,点了头道,“方才入的。”她不解地望着凝雪,凝雪面色难忍愧意,“我前些日子见你信上说凉州将下,这几日便常去书房,方才见你不在,见了书信才知阿展今日入城。”
唐灼脸色一滞,还是笑了安慰她,“我先去瞧了,等打点好吴王起居,再带你去瞧他好么?”凝雪眼里含着泪摇头道,“阿灼,我知你为难。只,我和阿展姊弟血亲,他如今做了阶下囚,我只看一眼好么?”
时已近深秋,西风阵阵,吹得园内花枝满地,唐灼望了凝雪良久,才道,“好。”地牢里酷寒,唐灼又吩咐荔儿备上薄氅备上,才带了凝雪进了牢口,门前就听了铐链声响,吴王吼声震笼,“丑女”,“牝鸡”等句不绝于口。唐灼见凝雪停了步子,握了她手微微笑道,“你去劝劝,我在此处等你。”
凝雪望着唐灼眼色感激,她知阿灼素来心细,处处替她思量,也紧了紧唐灼手才松了,“且宽心。”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吴王骂声停了,却教唐灼心里一阵慌乱,忽然听到凝雪一声惊呼,唐灼忙命人开门也进了地牢,见凝雪在牢门前隔着栅栏托着吴王的头,手上早已鲜血淋漓,唐灼以为凝雪受伤,疾步到了凝雪身边看个究竟,吴王见了她,双眼忽然放出异光,狠切笑道,“阿姊,你同这人能成了夫妻?她是乱世贼星,一心要乱了我大宁天下的。”唐灼面色冷青,见凝雪哭着道,“阿展,别说话,阿姊给你找医师。”
吴王竟笑着出来,额上血柱扑面,让那张俊面竟如魔般,他指着唐灼,却直直望着凝雪,“阿姊,你莫忘了,阿展是她逼死的。日后皇兄,母后,诸多兄弟姐妹,阿姊,他们都要死于她手。阿姊——,阿展去了。”吴王眼珠欲迸,指着唐灼的手指也颓然垂下。
凝雪一声裂喊,“阿展——”唐灼顿觉心也裂碎了数片。她错了,还是她们错了?唐灼手脚冰凉,看着沾满李展鲜血的凝雪痛从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