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李展撞柱而亡一事不能声张,寻了郊外一处风水好地先行葬下,名讳也未得书于碑上。一应事宜都由成都知府管办,唐灼自吴王死后已经五日未出将军府。这几日河西军报一日来得比一日急,唐策丶唐却都闻范阳史朝伦来势汹汹,欲抢机先下长安,他二人都望唐灼早作决策乘势抢下长安及周围诸郡。如今大宁名存实亡,拿下长安天子正朔地,他日改名换朝底气更足。
不过数月,河西兵势巧便已在剑南道,山南丶乌蛮更未敢轻易来扰。唐灼接手不过寥寥时日,剑南道竟张势俨然不可轻犯。比起唐阚那般小心经营,剑南道对这阎罗面女将军的疑虑似也消散了些许,只宗嗣一事依旧悬而未决,而将军府内竟还住着那位公主,众人一时对唐灼心思揣摩难定,那催着议定后嗣来函竟也不比河西军报要少。
唐灼那日面色青白难料,直到唐梅和荔儿来将哭得恸裂心扉的凝雪扶走才回过神。她跟在身后一路相随,却不敢上前表一言一句。凝雪心痛到极处,她这心也沈到极处,这些时日来与凝雪花影帘下蜜语厮磨,情投意合,却因李展死前那番话,教唐灼心起了悲觉凉意,她心心念着要平一方得安定,盼着与凝雪过了那寻常夫妻般的日子。她知道二人各从异营来,多般砺事后才能各自晓明慕恋心思,要安枕度日更须自己处强守位,才能保凝雪无忧安平。但必会因与李展丶景龙帝对敌而各自心迹难抚。她不知道的是这裂痕因李展而起,却不知会否因李展而终。凝雪大事上本是极为静谧冷持的性子,遇事忧结时也不会让唐灼分心,只自己隐忍担着,鬓上白丝本就让唐灼内疚心疼,李展这一死,必成凝雪心头难去的痛结。
唐灼步伐轻浮,上马时竟连翻了数次才勉强坐正,唐梅担忧地看着她,嘱咐荔儿好生陪着公主后,牵过了唐灼马上缰绳轻声道,“唐梅来为将军牵马。”唐灼闭目点了头,入府后要踌躇再三,终未进凝雪房中,转身去了书房独自待着。这几日都极少出门,只听闻了唐梅来报公主已让医师号了脉,身子骨大体无虞才安心了些。待李展后事方结,唐灼便对着案头雪片书信独坐沈思。但心头忧着凝雪,教她无法凝神会意,更逞论断策决命。
这日日头虽近晌午,阳光却丝丝绵绵透着照来,坐屋里久了通体寒透。唐灼恹恹翻着案头越积越高的信札,听了唐梅来报凝雪要去李展墓地,她激灵闪过,立马起了身。一路至郊外,路上东风一日老过一日,忆起盛夏时陪着凝雪观荷作画,唐灼觉得竟如同上世。她到了李展墓园外,远远见着凝雪亲手为李展摆上供祭,再将一盒经文焚着。几日不见凝雪,她身影清凄瘦弱,唐灼如鲠在喉,眼泪已经漫了出。
风过时,凝雪手旁经文被吹得灰屑四散,李展那日目眦尽裂指着唐灼恨言的模样又在心中起伏,唐灼手里攥紧了缰绳,一直陪着凝雪未曾移步。唐梅见凝雪拜祭事毕,见风大天寒,唯恐她着凉了,便道,“公主,还是先行回府吧。”
凝雪摇头,鬓发被风吹乱了几丝,“你们且先去一旁候着。我陪陪阿展。”荔儿与唐梅对视了眼,互点头后便转身暂离。却见远处唐灼静静牵着马在林前望着。荔儿见了这阎罗面悴形都几要怜惜起来,虽说公主这几日闭门不出夜夜抄经。想必这阎罗面也是灼心至极不得安稳。她这般临风望着公主,一点不沾平素冷冽杀气,荔儿第一次觉得阎罗面女将军也有柔弱时候。
凝雪在李展墓前立了许久,这几日她几不得闭目休息,一闭眼便是李展撞柱沐血的那一幕。李展死前那番话,更是字字戳进了她心里。她不过与阿灼想体己到老,阿灼要安稳一方,要权进天下, 必要踩着她大宁李家的祭台步上青云。沿途她的兄弟姊妹,将士草民,不知要倒下几多。不相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凝雪心头愧疚难言,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死在面前,凝雪只觉得心裂难止。这几日,她不是不想阿灼,只是阿展时时占据脑海,不抄经难得平静,只得将唐灼暂置脑海之外。但凝雪发现,唐灼却时时出现心头,和李展二人合力绞心。她只得不眠不休,抄经慰灵。
立得久了,凝雪面上泪痕已被风吹干。她牵了大氅,荔儿和唐梅忙上前搀了。只听凝雪道,“去大悲寺。”荔儿担忧凝雪身子,正要询问,见唐梅使了个眼色,只好点头应下。
唐灼见凝雪离开,一路远远随着到了大悲寺前。今日寺内香客云集,原来大悲寺来了道建大和尚开坛讲经。荔儿只当公主入寺要求心安,却遇见开坛盛事,见公主多日难见波痕的眸子终起了光亮,便搀着凝雪入寺听经。
唐灼素来少入寺庙。她自问杀气浓郁,也懒得理会众和尚叨扰相烦,向来只在寺外湖旁游看片刻。今日见凝雪入了寺内,她犹豫再三,牵马到了寺外。听到耳旁有人道,“申时既到,开坛讲经也讲求个缘分,施主何不去听听?”唐灼转头,眼神冷冷扫过,见一大和尚慈眉善目正双手合十微微笑着。唐灼见此人面善,一时想不起是何日遇见过。略微思忖,便系了马儿,随大和尚入寺。
方入了寺门,便听到坛前候听经文的香客微有惊声,原来坛上青烟竟走歪了。唐灼步步凝重,忽见大和尚转头对她道,“先请施主园内叙谈片刻。”唐灼点头随着大和尚绕至一园内,大和尚请了她坐下,才眯眼笑道,“我与施主这是第三面之缘了。”
唐灼细细看着他,忆起成婚第二日,似在外头见过一回,但第二回却总也想不起。“愿闻其详。”唐灼道。
“去年在寺外,除夕前施主抢经,再加今日,可不是第三回?”大和尚笑着为她端上茶盏,举止一派定气祥和。
“大师是道建大和尚?”唐灼惊异问道,这大和尚素来踪迹不定,竟能记住与自己三面之缘,真如民间所传不一般。
大和尚颔首,眼色澈透地望着唐灼,“施主已下河西,长安不日也将入手。将何去何从?”
唐灼眉峰挑起,凝思了片刻,“何往何从届时怕由不得唐灼。我今日今日,半是为情势所逼,半是——”她略微咬唇,终是道了,“半是为了遂己心愿。”
道建大和尚沈目看了她许久,才深深叹了气道,“和尚为施主占面,此去凶怖。”
唐灼轻轻一笑,“我若不去呢?”
道建饮了盏内茶,“望施主心怀黎庶。少作杀孽。”
唐灼起身拜过,“我号阎罗面,既此生注定做了阎罗事,便不假他手。唐灼记下大和尚之言,唐灼也有事相求,他日唐某若死在大和尚前面,还请大和尚为唐灼念几句经文,我不要超度。只要世世随着她。”
道建目光震烁,良久才道,“你二人缘分非和尚能定。”
唐灼笑着道,“纵定不了,粉身碎骨也有个去处。”她再拜了道建,也不再听坛开讲,步伐竟轻洒起来直出了寺门牵马回了府。
回了府上,唐却已经候了有会儿。唐灼招她入了书房,边听着唐却将河西治事军务一一报来,边翻着手里信札,更不时提笔回上数句。唐却这些时日等着唐灼回信商榷长安一事,更见史朝伦蠢蠢欲动心内更忧急。便借着回成都述职清点的当口来找唐灼。
虽唐灼着了女袍,但一身灵逸洒脱气与战场无异,只脸色似乎白了多,还瘦得多,想是这几日李展一死,她心内忧着公主也未得安歇。唐却慢慢述着,见唐灼眉头偶动,卷长的睫毛不时扑簌几下,低头回覆信札时更凝静秀气,唐却不由声音更慢了下来,唐灼发觉,擡头看她,见唐却真呆呆望着自己,她面上尴尬,轻轻咳了声,惊了唐却忙低头。
唐灼见唐却这些时日竟出落得稳重内敛本是欣慰,但她方才怔看着自己时,倒真不是将军模样,而是那般明明白白的女儿心思。她暗中不引,放下手中笔按住信札问道,“可是为了长安之事?”
唐却见唐灼不避此事,心里便安定下来,也收敛了心思波澜回道,“唐却与唐策丶郗靖商定,现下入长安时机最好。范阳史朝伦眼下观望,定是惮惧了我剑南扫河西之势猛烈,如果日子长了,难保他不起心思直攻长安。”
唐灼手指轻轻点着信札,垂目望着面前郗靖来信,“眼下深秋,河西长安向来苦寒。兴兵而起如若粮草不济,便是扯了自个后腿。且长安及诸郡向来工事沈固,一时难下。”
唐却壮着胆子道,“这些时日拖得久了。若早些时候便攻打长安——”她见唐灼定定望着自己,便止住了话头不再多言。
“你是说因为决断迟滞,耽搁了时机?”唐灼忽然笑意上了嘴角,竟轻松起来看着唐却问道。
唐却心跳如鼓,还是道,“是。”
唐灼收了笑意,深深望了唐却良久,才起身走到她面前,“不错。”她承认道,“我先前心思波动,未能早下决策,今日长安未下,是我失策。”唐却瞬间觉得那沙场冷狠的将军又回来了,唐灼似轻笑了声,“唐却。春寒过了,河西屯田若起转平顺,便下了长安。那时候,剑南也该稳了。”
她握了拳头,李展已然不在,景龙帝,太后,凝雪的一众皇亲,生杀予夺在她手。定然不若李展这般性子刚烈狡诈,怕死的给富贵便是。她见唐却眼内喜意掠过,也觉心头多日熄灭的火光被燃起,攻伐掠地,平覆一方,原来这志向也还能教她欣喜。
酉时后凝雪方回了将军府,独自进了房内,却见唐灼已端坐桌前,对凝雪微笑道,“回了?我已经吩咐备了素斋,今晚一同用罢。”
凝雪见唐灼消瘦了几分,心头也愧了这几日对她冷落。净了手坐在唐灼身侧,唐灼为她盛了汤水,轻声道,“外头冷寒,先暖暖身子。”凝雪望着唐灼,心头思念本是丝丝缕缕,这才倾巢而出,不片刻,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唐灼强忍着心疼,笑着哄说道,“再不吃,我也饿坏了。”说罢便端了碗,捧上奉于凝雪面前。凝雪点头,才喝了几口,豆大泪珠落入汤中,唐灼握了她手,哽咽道,“吃饱了,你打我骂我,劲头也才能足些。”
下一刻凝雪已被她搂入怀中,这几日凝雪未曾哭得痛彻过,有唐灼在才觉得有了依靠,便在她怀里哭得痛快。唐灼不发一语,只静静任凝雪哭够,轻轻抚过凝雪后背,待她稍稍平静了,才替她擦了泪珠。哄了凝雪勉强用了膳,二人便在榻上相拥久久不放。凝雪听唐灼声音哑厉,知她这几日未曾比自己好过,唐灼轻声道,“吴王入城,我一心要隐蔽此事未曾安排好处所,让他蒙了牢狱之辱,更,更激得他撞柱,我,凝雪,我不知何面目见你。”
凝雪泪水又下,擡头替唐灼擦了泪道,“阿展心性素来高傲。我本隐忧他刚烈不从,却未料他要强至此,更——”她蹙了眉,“阿灼,此事过后,我夜夜难寐。因了我,逼得你反唐阚下河西,若没了我,你定不会受此之痛,我也不会——”唐灼早已附手上她的唇,她冷了下心神,道,“凝雪,唐灼此生只愿与你同度。日后下了长安,我必会保今上帝号,保一众皇亲馀生无虞。等秋儿能承事了,我便脱身与你游荡江湖,山水度馀生。”
凝雪见唐灼目色沈静神色凝重,也从未听她说起二人日后,她面上犹疑未去,唐灼看在眼里,握了她双手与掌中,察觉凝雪双手冰凉,更用力暖了暖,“我只求你一事,别弃我离我。”凝雪终点了头,搂过唐灼,二人室内静静相伴许久。
夜半时分,凝雪方才入眠,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唐灼忙穿戴整齐了出来,见凝雪为被吵醒,心里才宽了些。唐梅夜半扰了唐灼,心头本就担心,但子时原先的唐府丶今日的别院又走了水,唐庆覆被杀,此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咬了牙来敲门。
唐灼出门,才发现地上霜布了一层,唐梅轻声报了方才事变,唐灼眉头一跳,连大氅都未及披上便直接往唐府赶去。唐府火势已除,只馀一个满身血痕的唐庆覆倒在院落内,一旁的白氏竟倒地抱着他不愿放手。唐灼多日不见白氏,发现她竟似老了数十岁,唐庆覆本已少了一臂,眼下面目模糊满身刀伤,连见惯了沙场死伤的唐灼都不忍多看。
军中仵作早已验了伤,报了唐庆覆身中数十刀而亡,刀刀直击要害却不急于毙命,想是要他受尽苦痛折磨才死。火势只在这一处燃起,却是白氏所放,显是抱了和唐庆覆同去的心思。唐灼面色冷青,唐府管家问起,只道,“葬了。”她转身走在深夜里的唐府,回廊处响着唐灼重滞的脚步声。越走下去,唐灼越觉寒透周身,回廊尽头处,唐却抱着刀蜷坐在一角,见了唐灼,她咬着牙跪下,还未开口,只听唐灼道。“只这一回我不找你。日后你记了,忍不能忍之事。唐庆覆已然废人,刀刀不给个痛快,你也是恨极了他。”
唐却咬唇不语,眼送着唐灼缓缓走过。日间那个气聚神明的将军,此夜里竟疲态若病。唐却忍住上前抱住唐灼的冲动,重重地低下了头。
十一月十五,唐家祭祖日。唐灼携着唐秋到了宗嗣祭堂,各路宗老已经侯着她多时。本想发难却见唐灼骑马而来,腰间长剑随步而动,那跳脱的杀气直让人不敢多言。唐阚之死各人心头本就疑惑,前几日唐庆覆又遭了非命,更让众人生了疑惧。这些宗老本想逼着唐灼放权,由唐煜接受。眼下见唐煜竟然称病不来,心头更是抽去了几分底气。
唐灼径直在堂内中央寻了处胡椅坐下,冷眼扫过堂下,一时众口塞言。唐秋立在唐灼身侧,竟也闭唇不语,那阴浸冷恣的眸子,让人心惊小小孩童竟染了几分阎罗面的目色。
有几个大胆的起了头,无非还是女子不得掌权,还政唐秋并由唐煜先掌着,几番试探下来见唐灼低头把玩着腰侧香囊却不回言,竟有人大胆起来,“唐灼,这剑南西川道能打下来,唐家人人有份。你父你叔既已不在,你又是个女子,你幼弟不堪重任,怎地还能厚颜霸着此位?”
唐灼擡头看了此人,见是唐阚的堂兄唐闳。她解了腰间佩剑扔到地上,对唐闳道,“剑在此,你能拿得住这剑南道便由你来掌了如何?”
一时堂内寂静无声,唐闳盯着那长剑眼神闪动,唐灼心笑他真敢起了那番心思,笑着对唐秋道,“秋儿,有人动了念头却不敢拿。这般人能主剑南道?”
唐闳面色通红,手里拳头紧紧攥起,却还是不敢众目睽睽下直表了心思。听了唐灼懒懒道,“你十六入军,北行营里待了不过月馀便称病回府养病,这一养就是三十年,儿孙都齐全了还未等到你回营。你上过沙场?杀过几人?立过何功?平素里只知道养妾纵色,几个儿子也统统不成气,欺男霸女横行成都。先公不是看你唐门血脉,早就由官府抄家法办了。今日还想图这剑南道?”
唐闳面色涨得更红,咬牙道,“唐闳不才,我唐家必也有才气男儿掌权,岂能由着你这丑女污了先祖名声?”
唐灼也不动气,身子微微一仰靠坐椅背,瞥了众人一眼道,“哪个才气男儿来提了此剑?”
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唐炯前来拿了长剑,却见一旁的唐秋电光火石间抽处袖中短刃刺向他手腕。唐炯吃疼松手,这剑便落入了唐秋手中。唐秋握了剑身交付了唐灼,唐灼看着她目色惊赏,对唐炯道,“你在渝州欺商霸市的事情尚未了结,眼下还有官司在身,你也配拿?”
她语寒面笑,手中长剑反射了日光更为凛凛,唐灼对着眼色惧怒而不敢言的众人摊开了右手手掌,“唐灼这只手,上面老茧为刀剑十馀年所磨砺,沙场数年历战事无数。眼下河西已下,长安在望,我唐氏入主不过几年,诸位在老家安生待着,荣华富贵还能少得了?若有志向才华的便直向唐灼讨了功名,唐灼也非吝人。外战为歇,内讧却起?我看诸位不是想外合了皇帝或是他人,要见我剑南唐门四分五裂?”
她拍了掌,已经来了一夥突将将几个串谋的宗亲擒下,唐灼转脸问唐秋,“秋儿,你说这几人该如何?”
唐秋垂目冷道,“外通乱谋,自是死罪。”一时堂下惊呼声求情声此起彼伏,唐灼又问唐秋,“宗亲里这些可有能用的?”
唐秋擡头,“皆是贪生好富贵的人。哪里有能用的?”唐灼点头,朝着众突将点头道,“按二少爷的话,一律法办。”堂下诸人惊恐看着唐灼,只见阎罗面女子将长剑递给唐秋,“秋儿,此剑你接着如何?”
唐秋摇头,“阿姊攻伐战名天下震动,秋儿年幼尚未历战,不敢僭位。”他擡起那双早没了澈灵童真的眸子,扫过堂下诸人朗声道,“阿姊,日后还有这般胡闹的,秋儿替你法办,不劳阿姊费神。”
唐灼笑意越深,道,“秋儿,看来阿姊替你寻的先生果真了得。”唐秋低下头,手里短刃早被藏进袖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