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三年开春,雪连下月馀。自成都至河西凉州的官道上,唐却紧抿着唇将肩上披风拉了拉,她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唐秋,十来岁的孩童正冷漠地看着马车外的雪景。唐灼想来是急于鞭策唐秋成才,让自己带着唐秋直入河西观战。三月下长安时,这雪该是停了。随着唐却的还有去年各处屯田收库的粮草,河西这年便是收成不济,有了剑南道背后支撑年景也不会太难过。
一片雪花飘到唐却睫毛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见唐秋又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唐却心中也有些好奇,这个往日跟在公主身后的侍女,怎能成了河西大将,接了突将营,更与唐策合力攻下了凉州,活捉了吴王。她面上似乎还有道浅红的刀疤,眼里的敛重气息与往日截然不同。
“你一个女子,怎地做了大将?”唐秋终是孩童,忍不住问了唐却。唐却轻笑了声,和气反问道,“你阿姊一个女子,能掌剑南道。我与她一般,少年上沙场,手里已然染血无数,河西兵营里都知唐却区区一女子,战不怕死,胜不贪功。我怎地做不成大将?”
“若有人不服你当如何?”唐秋坐直了些,定定地望着唐却。唐却直视他双眼,似是看透了他心思般,“不服而不敢者,慎用。不服而敢反者,收之,则用。不能收,则杀。”一阵北风袭来,唐秋打了个激灵,终垂下了眼细细咀嚼着唐却的话。
“你阿姊对我说,秋儿心性强定,只没经过战场历练。”唐却想起唐灼,眼里不由露出柔意,“你随我去河西走走看看,等下了长安,你便知道这天下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剑南道。”见唐秋似起了兴头,她便从瓜州等三州之役讲起,唐秋静静靠坐马车上,听得比课上还要专注。
自去年秋上起,凝雪身子骨越发脆柔,一日不得见风寒,否则便头疼欲裂。唐灼心焦,更少出成都,几乎日日都要抽空陪着凝雪。更将名医善手都一一请来,内理外调,自春上凝雪面色终多了红润元气。唐灼这才略微放心。
这一日雪大压檐,唐灼不敢开了窗户,只命人拨了火盆将寝房烘得暖彻,陪着凝雪在屋内读书。她案头皆是各处信札军报,忙就起来不容分神,却总想擡头多看凝雪几眼。凝雪本低头读书,却总有察觉唐灼看着自己,每每无奈看向唐灼,她都嘿然笑笑,再乐滋滋低头读信回笔。
一早上两个时辰快过去,唐灼案头信札消减有限,刚刚更看见有些没眼色的要请凝雪出府,道大宁剑南势不两立,公主既与将军婚事作废,更该两清。唐灼面色霎时阴沈了下来,盯着那信看了再看,提笔蘸墨后又停顿片刻,终将笔放归原处,擡头见凝雪面带隐忧望着自己,唐灼索性将那些繁文案牍推到一旁,一头倒在凝雪腿上,朝着她无赖一笑。“着实困了,在凝雪旁边休息片刻。”
凝雪放下书,偷眼望了门外见荔儿似不在才安心下来。抚过唐灼眼上的伤疤,轻轻置一吻于上,见唐灼似傻眼了般看着自己,凝雪面色微红,嗔道,“阿灼。”唐灼扬眉笑了,侧身埋入凝雪腰侧,“等日头暖了,我便陪你出去走走好么?”凝雪搂了唐灼,“阿灼累么?”
唐灼在她腰侧摇头,蹭得凝雪些许痒意,凝雪替唐灼理着鬓发,“阿灼,三月便要,攻长安了?”她声音幽恻,唐灼听来心头疼意散开。遂又翻身看着凝雪,握了她手道,“若史朝伦攻下长安,会如何?”
凝雪叹了气,咬唇才片刻,眸子已然红了。唐灼忙坐起,见凝雪深吸了口气,“末代皇室,命如草芥。史朝伦岂会放过我家?”唐灼紧了她手,“吴王之事,断不会再有。”凝雪深深看着唐灼,点了点头,“阿灼,因我而起这诸多事端,值么?”
唐灼嘴角凝起笑意,“凝雪,阿灼至今日,非是只贪与你花前月下。乱世当竞雄,我若早平这一方,便会收兵止战。这些事端非你引起,你懂么?”
凝雪沈目思忖,“我已书好一表,请自除大宁宗册。”
唐灼讶道,“为何?”
凝雪明眸凝视着她,“我非大宁公主,便是俗家女子。嫁随何人乃是我妖惑所起,与旁无关。”唐灼眼眶湿了,搂了凝雪入怀哽咽道,“你若妖惑了我,而我便是戾世灾星。何所惧,何所惧?”她重重闭上眼,心内暗下决定,便是天下反对也要还凝雪一个堂堂名分。
三月初八,唐却唐策合力自西北丶西南围攻长安。景龙帝黑服素带,除冠托表而出,“朕登位三载,负先祖托付。布政不明,兵役连年。皇都既下,朕请赦宗亲子民,独担罪谴。”
唐策代收表书,依唐灼之意仍置景龙帝等居于长安宫中。三月十八唐灼到了长安,数万兵士陈道两侧,山呼撼动。唐秋立于观兵台侧,看着马上唐灼身姿卓拔,气度阔揽,心头悸动难忍。身旁的唐秋望了她一眼,低声道,“他日我拥鼎天下,定不亚我阿姊风采。”唐却闻言笑了,“你阿姊岂是为了这一日而来?”唐秋蹙眉不解,听唐却轻声叹道,“英雄代代有,世上却只一个唐灼。”她黯然回神,听到唐秋竟也深深叹息,不禁莞尔,“今日长安我等所下,明朝范阳诸道,秋儿不能坐视其外了。”
崇德殿上,唐灼与景龙帝分作两侧。景龙帝微垂双目,消瘦不覆往日精神。唐灼望着盏内茶水,绿叶沈底,映着自己安谧的表情。
“阶下囚也,但求一死。何必困我于宫内日日怨恚?”景龙帝擡起眼,望着眼前的女子问道。
“于理,你必须死。于情,我不想她放不下。”唐灼毫不避视,脸上赧疤拉展,“我号阎罗面,向来不怕多杀人,但从不滥杀。范阳史朝伦去年下城时,曾下令屠城,他这般行径乃唐灼向来不齿。”唐灼望着殿外朝霞,原来长安气象如此瑰丽。“你虽退位,但仍号韩王,食邑万户,奏事可不称臣,接诏可不下跪。定会享寿天年。”
景龙帝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要称帝?”
唐灼摇了摇头,“天下一日未平,我一日不即帝位。我所求不过安定一方,与凝雪朝夕相伴。”
景龙帝大声笑起,“量你也不敢冒然称帝。这天下,谁都敢取,唯独你一个女子不敢。”唐灼静静看着他,“长安都敢取了,天下何足道?”景龙帝恨然,“凝雪被你这妖女蛊惑,阿展被你逼死,如今我等为你所囚,何必假意惺惺作态?”
唐灼起身走近景龙帝,她步步迫来,景龙帝顿觉背起寒意,“我劝你一言,你大宁便是未亡,也是苟存于世已然数代。做囚几帝,不过求个平安度世。可惜你志大气浮,李展也是如此,螳臂挡车必自寻死路。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不过若你死了,可惜见不着我荡平天下那一日,怎么?不想看看?”
景龙帝暴怒,随手拿起茶盏砸向唐灼面上,“你若掌天下,便是天不开眼!”唐灼虽微微侧头,额上已经血流,她还是笑道,“天不开眼,我替天开。”她轻轻以指点了额上血伤,“留着这条命等着看罢。”
出了崇德殿,唐灼面色血流已经没过双眉,守在殿外的唐却见状忙递上帕子,唐灼随手擦了,才道,“暂不回公主那里。”唐却忙引唐灼至自己府邸,又取了药酒细细替唐灼擦了伤口。唐却手轻气却微乱,她头一次与唐灼这般私下相处,望着唐灼紧闭的双眸,不由脸红。
唐灼察觉她异样,睁开眼支开话头道,“秋儿这些日子由你带着,可有长进?”
“随军观战亦有危险,但秋儿从不避怕。参详军务时也格外用心,是个沈稳的好苗子”唐却稍稍离了唐灼,应声道。
唐灼颔首,“日后,日后他得你与唐策悉心佐助。”唐却大惊,“将军不用唐却了?”
唐灼笑道,“我与凝雪百年后,定然无后。”她略有尴尬,顿了顿才道,“秋儿心胸若是开阔,他执权我也放心。”她又对着铜镜瞧了瞧伤口,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府。”
唐灼马车刚过午门,便听得外面鼓声大噪。她揭开车帘,见一男子白服黑绶,正手执双锤奋力击鼓,更四声嘶声道,“唐灼妖女,乱纲践祚,亡我大宁,囚我天子,霸我公主。望天收之,望天收之。”
四下已经聚集了执甲将士,正要拿下王景章时,却听一女声喝道,“住手。”迎面马车走下白衣素裙的凝雪,唐灼心里一动,垂下车帘静静听着。
王景章见了日思夜想的凝雪,手中鼓槌垂下,他跪下道,“王景章亡国孤臣,死不足惜。午门前为大宁天子泣情,替公主鸣不公。”
凝雪声音微颤,“大宁已亡,天子家眷都得善存。你身为平章事应心系天下安平,何苦如此作应?”王景章叩了头才擡眼盯着凝雪,“臣敢问公主,一日为臣,终身为臣。公主为唐灼挟持才请出宗册,公主可还念挂身上血脉?”
凝雪侧过头,“我自请出册,与唐灼无关。”
王景章忽然身子一软,双臂撑于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凝雪,“唐灼乃乱世妖女,公主宁出册也要同她一起?”
凝雪听到“妖女”二字,不由怒从中烧,“唐灼非妖女,凝雪自嫁入剑南起便起誓不随二夫。她是男是女,凝雪都是一心嫁定的。”车内唐灼闻言泪倾,双手多番想揭了车帘却颤抖不止。
王景章忽然起身,逼近了凝雪摇头道,“公主被妖女蛊乱了心神了。公主忘了,吴王因谁而死,天子如今受辱,宗亲被缚不得自由,更闻太后病势沈重,公主是不是要眼看着大宁李家人亡家破尽,才得安心随侍那妖女,将这假凤虚凰之事行到绝处?”
凝雪本从太后宫中出来,被太后拒见后心事痛重,被王景章激到痛楚,不由心肺绞痛,一口鲜血涌出喉咙。荔儿惊呼时,唐灼已经出了马车快步上前,扶住了凝雪。
她替凝雪抹去唇边鲜红,颤声道,“凝雪,凝雪。”凝雪微微一笑,见唐灼额上多了伤口,心疼地抚着唐灼脸颊,“阿灼,怎地又伤了?”唐灼红了眸子,怒视着王景章道,“河西一役你本该死。早知留你狗命至今,不如一入长安便杀了你!”
王景章狂笑道,“我死不足惜,可惜了这大好江山,可惜了这大宁公主!”
唐灼喝了周围将士,“给我杀了!杀了!”凝雪惊得又咳出了口鲜血,见唐灼双目瞪视神色暴怒,她断断续续道,“阿灼,莫要再造了杀债,他也是我表兄。”
唐灼气到极处,竟连声喝道,“杀!”转头看凝雪,见她闭紧了双目,泪水自眼角渗出,一声惨呼,王景章身负了数刀跪地而亡。
唐灼抱起凝雪上了马车,疾令回府,一路唤着凝雪却不见她睁眼醒来。数十位宫内御医会诊了一个时辰,多番汤药喂下,凝雪才醒了过来。睁眼见唐灼焦急地守在眼前,额上疤痕血迹犹在。凝雪咳了声,惊得唐灼忙低身凑上前,“凝雪。”她双眼血丝缠绕,凝雪心疼地望着她,还是问道,“王景章。死了?”
唐灼犹豫着点了头,凝雪又连咳了几声,“他同阿展一样,性子内烈。终是,终是不服你。”
唐灼忙扶着凝雪坐起,接过荔儿端来的汤药道,“先喝了药,凝雪。”她之前见凝雪吐血将倒,心里怕到了极点,只觉天崩地陷,又悔到了极点,只恨自己没早出来止住王景章胡言。
凝雪靠在唐灼身上,任由她喂了自己喝完了汤药。努力喘息聚气,道,“阿灼,苦了你。额上是谁伤的?是不是我皇兄?”
唐灼紧紧抱着凝雪,“没有,是我自己磕的。凝雪,别管他人闲言,阿灼只要你平平安安,阿灼还要随你白头偕老。”她泪如雨下,凝雪替她擦了泪,“傻阿灼,我自然要和你共老。”
都说一日看尽长安花。自唐灼入长安后,花开未尽,案头请立帝的奏章却越来越多。景龙帝仍留韩王号,然唐灼却依旧以剑南道节度使自居,一些文臣老将纷纷请她早立旗号,以稳人心。
唐灼本不已为念,夜里私服探夜市时更听闻“女帝当立,女后旧帝家”的传言。更有风传“双雌临天下,乱世无了时”。她更不欲凝雪出府私游,担心凝雪闻了这等流言心绪更伤。只这请封之声日日不绝,搅得唐灼也烦乱不堪。
唐秋自来了长安,日日修习更刻苦,下了课后便都来见唐灼问安,更不忘问奉凝雪。唐灼见他行止沈稳,眸子里的疑躁暴鸷渐渐平覆,心中也暗自欣慰。这日见唐秋来得迟了,唐灼缓声问道,“是今日功课多了?”
唐秋垂手坦然道,“今日是先父生诞,秋儿祭父后方来问阿姊安。”唐灼闻言放下手里奏疏,笑意温雅,“秋儿果然长大了。甘罗十二事相文信侯,秋儿虚龄也近十二了,每日功课后,便去突将营随着唐却习熟军务罢,更要多多请教郗先生。”唐秋本以为唐灼会惊怒,却见她面色依旧,不由心里惭愧。自此后,唐秋虚心学着唐却和郗靖,日日长进却不自居功亲。
风竹吹香时,凝雪独坐窗旁,远远见着唐灼正对着自己微笑。她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在门前候着唐灼。唐灼身着竹青袍子,依旧不喜罩裙而行,凝雪喜看她这身倜傥洒脱,见唐灼几步跃上前,拉着凝雪的手坐在桌旁,见桌上有凝雪喝剩的茶水,拿过便一饮而尽。凝雪见荔儿在一旁忍笑,嗔了眼唐灼。唐灼不以为意,静了心绪才道,“凝雪,这几日报来的皆是喜讯。河西屯田金秋必能盛收。”见凝雪笑意浅浅,满眼都是宠溺,唐灼更不顾荔儿在旁,握了她双手道,“前儿个我去了夜市,人人都夸我来着。”
凝雪抽出手替她擦了额上汗水,那一处伤还能见疤,“怎么夸来着?”唐灼喜滋滋道,“都夸我善政明断,家家安居乐业。”
凝雪笑意深了,却见两颊消瘦更甚,唐灼望着又是一阵心疼,收了面色喜色柔声道,“你这几日又不好好用膳。瘦得厉害了,穿着喜服便不好看了。”见凝雪惊讶望着自己,唐灼索性托出心里所想,“我早说过必给你名分,世人都以为你我前年成亲,自我身份大白后这婚事便作了罢。我,我想与你堂堂正正做这夫妻。”
荔儿一旁闻言心惊不已,见公主莹耳都红透,忙悄悄合门退到屋外。暗叹这阎罗面好生胆大,心里又为公主欣喜,虽阎罗面是个女子,但堂堂气正终不负公主心。
唐灼说完,担切地看着凝雪,凝雪双目泪水夺眶,“阿灼,能与你一起守着。凝雪已觉万幸,何敢奢谈名分?”
唐灼刮去她面上泪水,“我知自我兵起来便委屈了你,世人汹议你如何不知?你为我担了弃族不忠不孝的骂名,我如何不能担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指摘?”
“如若正名,你如何服众?”凝雪攀住唐灼的掌心,被她握住。唐灼柔柔吻了凝雪掌上,“自打去年到今日,我案上请封正号的书信都不下百封。人人都请我正号收整,哪里是服了我唐灼?是怕了我手里兵权。我既是女阎罗面,就命该做些惊天的事来,你愿随着我,我还不给名分,这教我如何心安?”
凝雪听她语气无赖又凿凿有理般,不由哭笑不得,“那些人是请你正了旗号,哪里是为我正你妻之名?”唐灼拥了凝雪,鼻息尽是凝雪身上疏香,她闭上眼睛低声笑道,“终归你要先走在我前头的,不能委屈了你。”凝雪正要究问,唇已被唐灼噙住,惊得她几乎叫出,唐灼情潮涌动,竟久久不愿离去。凝雪面色绯红,唐灼觉她面色烫人,才离了唇望她,顾不得替凝雪整了微乱云鬓,拉着她到了榻上坐下,探问般看着凝雪,见凝雪羞涩点了头,唐灼喜极,头一回白日里尽了流苏鱼水意。
唐灼终在众声相劝下拟号为“周”,唐灼称周王。更拟于七月十二这日册立正妻,此意一决,天下哗然。郗靖更领了一群文臣跪在府院一天一夜请求唐灼收回成命。这几日日头午时最毒,有几个大臣禁不住中暑都晕了过去,唐灼“周王府”前医师郎中忙做一团,郗靖忍着颊上汗水候着唐灼开门。他自己内里都分不清楚,反这桩惊情婚事是因为礼制,还是因为自己不甘心。
又等了片刻,大门终于开启。众人顿来了精神,齐声道,“阴阳轨制不可乱,请周王三思。”只听一阵脚步忙乱,周王府的人搬出了香案祖牌,唐灼才一身红袍出了正厅,她亲手燃了香柱,端端跪在祖牌前朗声道,“逆女唐灼,忝列王位。终身必不与他人作伴,惟愿得一女凝雪。祖宗有灵,请准婚事,为表诚信,唐灼愿跪至七月十二那日。”
她端端正正磕了头,竟直着腰身也跪在日头下暴晒起来。众人见唐灼这般铁了心,一时楞住,郗靖忙上前劝道,“周王三思,这桩婚事不比,不比寻常人家对食,周王他日扫荡天下,终归要以德礼服众。”
唐灼不看他,清声朗气道,“我剑南唐氏入主剑南河西来,所治熙洽,民得安业。自问无愧黎庶。唐灼请婚,非要得天下人肯色,而是不负我对凝雪誓约。我既不负天下人,天下人何以阻我?”
郗靖摇头,却见凝雪白衣翩翩而至,也跪在唐灼身侧,兰芳气幽声声拨人心,“罪女李凝雪,愿与唐家阿灼结为夫妻,此生不离。阿灼跪至七月十二,凝雪便随至那一日。”
郗靖言塞,众人皆呆呆看着眼前两为心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的女子,又看着为首的郗靖,身后击掌之声响起,郗靖回头,是唐秋为首带着一营突将入了王府。唐秋已然长高了些许,稚声而坚然道,“唐秋请阿姊与凝雪前公主成婚。”一时院内哗然,唐灼扶着凝雪起身,回头看唐秋目色厉决,“我阿姊阻乌蛮,平河西,入长安,本不是寻常基业。你等怎地不阻拦?偏偏结亲小事,虽也是不寻常,你等却纠缠不依,阿姊,你大事明断,小事更该遂心就愿。秋儿请阿姊与嫂嫂回府,七月十二再成婚布告天下。”
郗靖见往日这沈默少言的少年竟霸然临下,手心不由冒了微汗。唐灼见唐秋说完竟朝着身后的唐却看了眼,唐却微微露出笑容,心下便知这番话定与唐却脱不了干系。
见郗靖扔跪地不语,唐却令道,“送诸大臣回府歇息!”一群虎狼之士扑上,将诸人扛得扛,拉得拉,不消半刻,院内寂然无声。唐灼凝视着眼前香柱焚完,转身笑着看了唐秋等人一眼,唐秋紧了紧手里剑柄低下头。
“这般也好。”唐灼点了头,对唐却道,“你该记一功。”唐却闻言更不敢擡头。她早听闻这般腐儒要挠了将军婚事,虽是心头惨淡,却也为唐灼心焦,遂和唐秋作一商议,才有了刚才那出。本以为唐秋会极力反阻,岂料他竟然颔首同意。
七月十二,唐灼与凝雪王府成婚。长安连雨半月不歇。
周王立号十年秋,周王府阁台上,凝雪靠在唐灼怀里望着烟水雾朦,提笔转头细声问道,“阿灼,有一日你说你终归走在我前头,是怎地一回事?”唐灼笑着替凝雪研好墨,轻道,“我在一日,能保你一日。自然你要走在我前头。”凝雪手中湖笔抖落,被唐灼拾起,换了张宣纸铺好,“凝雪,吾生惨魄,唯一幸事是得了你。你安心画好,我陪着。”她有凝雪陪着十年,这十年她几未与凝雪分离,这十年堪比十世之幸。
凝雪眼角绽开笑意,提笔时腕力不足,笔笔艰困。唐灼忍住泪意,握了凝雪手道,“我同你一起画。”二人合力画下竹林,凝雪咳了声,又点缀了几笔,一人长袍立马现于林前。唐灼轻轻吻了凝雪面颊,也添了数笔,一白衣女子临阁眺望,正对着那立马旁之人。唐灼凝视着画作,“凝雪,我习了十年画,还是比不上你。”她笑着望向凝雪,见凝雪闭目睡着。这几月来凝雪闻韩王丶太后接连去世,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稍有劳顿便睡着。每睡一次,唐灼便揪心一次,等到凝雪醒来才心安些许。
“周王,唐秋将军求见。”唐梅在阁台下报。唐灼还在轻声唤着凝雪,凝雪却一直睡着。她探了凝雪鼻息,手里湖笔滑落地上,墨汁蘸染了袍脚。
“周王,唐秋将军求见。”唐梅又轻轻报着,唐灼回过神,“范阳下了?”
唐梅眉头紧锁,四下脚步雷动,“是。”
唐灼拥了凝雪在怀里,“你们都走,让秋儿一人来见我。”唐梅泪水溢出,却听唐灼道,“快去。”
唐梅身后响起了铿锵脚步声,长身而立的青年将军跨剑站在他身后。唐秋浓眉皱着,挥手让四下脚步停下。他见唐秋拾阶而上,步步紧张缓慢,唐灼也不回头,拥着凝雪望着前方,“来了?”
“阿姊。”唐秋已不覆少年雏音,面上早被风霜历练出了坚毅,“秋儿下了范阳。”唐灼点头,“阿姊没看错你。”她声音低哑,似是有气无力般。唐秋心疑靠近,见唐灼拥着凝雪含着笑意,胸前却血流不止。他大呼,“阿姊!”
唐秋扶住唐灼,朝天闷吼了声,眼角泪水落下。他贪权,唐灼予他。他稚嫩,唐灼教他。他想立功夺地,唐灼纵他。他想取而代之,日日心内受父死之炽,唐灼不点破他。他终下了范阳,取下了半壁江山,带兵来王府时,却不见唐灼仅设护院兵卒不足百人,显是不欲防备任他进出。唐阚曾说,唐家人都是此宿命,为何唐灼能破宿命,却任由自己势大做强?
唐秋看着唐灼,哭着问道,“为何,为何不阻我?”
唐灼嘘了一声,虚弱道,“别扰了凝雪。我去寻她了。”唐秋呆然看着唐灼胸前血红一片,风过雨散,打在他脸上混了泪水滴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完结章。从六月七日到今天七月十七日,这篇小文总算完结了。起意写这篇是想文荒时给自己找点乐子,顺便在闲暇时找点事情充实下自己,却不料这篇小文得了一些朋友的关注,在此作者缺钙深深谢过,你们也是缺钙更文的动力之一。
缺钙从来不会写荡气回肠的文,心力丶笔力都远不能胜任。这篇文没有洄折心魄的章节,也少有花前月下的甜蜜,文字风格前后不统一,角色塑造单薄不堪,两个女主着墨也非常不均衡,埋梗抛料更谈不上。一句话,乱局扑杀,不知所以然。一开始我给它的定位就是练手的小故事,且篇幅就在十五万字左右。写得时候随心所欲,从没有过深思熟虑,所以这篇文其实是“野蛮写作”。后期曾有过动摇,是否要扩充架构,写得更丰满些,最后发现自己实在浮躁至极,如果扩充架构,我到了九月份也写不完。而且我从来没有构思过大架构,至于写得丰润圆满,我从来不敢抱这样的野心。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写文原来真的需要一颗临风不乱的修炼心。
这个结局其实是我设想的几个结局中的一个,而且比较贴近前文的走脉。很多看文的朋友喜欢喜结,而缺钙这篇不伦不类的文喜结不算,虐也虐不到位,都是随心而至的。只是愧疚这个结局必会让一些一心跟文的朋友失望和难受。写文到这个份上,不仅仅是自己的天人相搏,也要考虑到看客的付出。所以缺钙想对跟文的朋友说声:非常感谢鼓励。如果结局不合意,缺钙感到抱歉和遗憾,这仅仅是一个小故事,请别放心上。
这是我想讲的小故事,甚至还想通过它来坑人。(如果某位神交的大神看见,缺钙拜过,道声抱歉抱歉,江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