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陆怀风回京的日子。
可后来的沈景宁,宁愿当时没那么殷切地赶去接他。
从南山营换防毕正值晌午,她一路策马奔回府,便急忙褪去戎装,对着镜子又是描眉,又是贴花钿。
月影正给她特意新裁的留仙裙熏香,见她好一副生怕旁人不知,她要去会情郎的细致样,咧着嘴就笑,连遮掩都不带的。
沈景宁从镜中瞧见她揶揄,难得俏颜微红,故作正经咳道:“更衣。”
但少女心事全爬在她眼间眉梢,一众婢子都被她惯得胆大,也扭头“噗噗噗”偷笑。
沈景宁瞪向她们的那一眼虽含了警告,偏生眼神有几分躲闪,反露出抹羞涩来,瞪完她也笑:“没规矩!”
陆怀风是忠勇将军府次子,沈景宁和他定下婚约已有四年,他此次从苗北军营回来,便是为了两人一月后的大婚。
沿道出府,府上连树木枝干都已被冲洗一新,仆婢抱进一水儿红的红绸和灯笼,喜气洋洋。
沈景宁嫌马车太慢,一路打马到城外,却发现来早了,并不见陆怀风半点影子。
偏生天公不作美,竟飘起小雨,她担心继续在雨中骑马会被淋湿,待会儿见了陆怀风太狼狈,索性钻进道旁的长亭里等。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才不紧不慢地出现。
沈景宁几步迈出长亭,冲坐在马车前陆怀风的近身护卫笑了下,那护卫突然神色紧张。
陆怀风的疑声随之传出:“为何停下?”
沈景宁手指按在唇上,示意护卫别出声,她掀向马车帘,准备给陆怀风一个惊喜。
车帘先她一步被掀开。
四目相对,陆怀风少年意气又不失将军气势的面上不仅没有惊喜,反而给吓了一跳。
“爹爹!”一个稚子的声音。
似一盆冰水兜头灌下,沈景宁的笑容僵在面上。
陆怀风极快地扔下车帘,跳下马车,转话题:“你怎么来了,也不打把伞?”
“你孩子?”沈景宁没动,盯着他。
“不是,孩子小,乱叫,”陆怀风眼神飘忽,“同僚的,他在战场上替我挡刀身亡,留下孤儿寡母,我不放心,带回上京照顾。”
沈景宁和他都是当将军的,发生那样的事,理应如此。
可她的心却“咯噔”一声。
“一岁了?”她试探地问。
“你怎么知道?”
陆怀风没料到沈景宁能算准他今日到上京,方才光顾慌张了,这才发现她妆容精致,衣料更是千金难求的浮光锦。
她本就生得极明艳大气,稍作打扮便灼若芙蕖,尤其一双桃花状的含情眼,总似蕴着无限深情。
陆怀风的心慌不由稍缓,私里快速盘算,她是为他才这样打扮,可见重他、想见他。
否则依她爱憎分明的硬脾气,若已知晓这对母子的存在,必定翻脸,绝不会如此用心来接他。
想通这一关节,陆怀风心下稍安,扯谎:“都怪我,让他这么小就失去父亲……”
沈景宁的心已沉到谷底,无心再听他说什么。
这对话,甚至连这场早春的雨,都与她梦中的情景诡异地吻合了。
她原以为成婚在即,太过紧张的缘故,她才会反复做那种无厘头又扫兴的梦,并未在意。
可如今,她的梦在现实上演了。
梦里,她信了陆怀风的这番说辞,还在成婚后答应他,将这个孩子记在她名下,给了他嫡子名分。
却不想最后查出,这孩子本就是陆怀风亲生,而她一直无所出,也是拜这孩子那懂医术的生母孟静姝所赐。
沈景宁强忍心绪,再次确认梦的真实性:“这位夫人贵姓?”
“孟静姝,”陆怀风见她面色凝重,心虚拒绝,“舟车劳顿,她们母子染了风寒,改日收拾体面再见。”
沈景宁:“……她是你军中医女?”
陆怀风本就急于脱身,闻言,像是抓住了她什么把柄,蹙眉不悦:“你虽被封为郡主,但也是将军,难道在战场上,刀剑会因你身份高就不伤你,因她卑微就伤她吗?”
他把人护的太明显,沈景宁冷了眉眼:“我问的是她在你军中的职务,这跟身份高低有什么关系,你如此激动干嘛?”
陆怀风察觉他确实反应过激了,但若搁以前,他一生气,沈景宁定会压住性子解释,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现下半年未见,她却刚见面就不仅跟审细作似的审他,还冲他横眉冷对。
与对他温柔有加,甚至给他生下儿子的孟静姝相较,高下立判。
况且要不是沈景宁善妒,不同意他纳妾,他堂堂一个将军,有必要这么遮遮掩掩吗?
想到这,陆怀风愈发不痛快。
更重要的是,孟静姝母子在马车里,他必须强硬些,以免显得他心虚,叫沈景宁看出端倪,便双臂抱胸冷着脸道:“你来这,就是等着跟本将吵架的?”
沈景宁心里凉透了:“我祖母去寺庙上香,我等着接她。”
“以前接她,怎么没见你穿的这么花枝招展?”陆怀风讥笑一声,一甩袖翻上马车,撂下句:“那你继续等吧。”
马车扬长而去。
雨越下越大,早春的雨丝里尚夹杂着冬日的寒意,沈景宁的肩头已全部湿透。
巴巴赶来的她,就是个笑话!
“将军……”
沈景宁抬手止住月影的欲言又止:“派人查陆怀风和孟静姝母子的关系,查到证人,立马带回来。”
月影领命离开。
沈景宁翻身上马,她纵马在绵密的雨丝里疯跑,可仍旧无法将憋在心口的怒意与酸涩混杂的糟乱心绪排解干净。
她与陆怀风的婚约并非因倾心而起。
八年前,成王揭发先太子和定国公谋反,并在他们府上翻出大量书信,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陆怀风的父亲和她父亲奉命平反,谋反案最终以定国公府灭门,先太子被杀,太子妃难产一尸两命落下帷幕。
而她父亲平南将军也在平叛中身亡,是陆怀风的父亲将他的尸身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因平反有功,陆府由五品将军府一跃成为二品大将军府,她父亲膝下无子,先皇便封她为郡主。
三年服丧期满后,忠勇将军为他的次子陆怀风来提亲,当时沈景宁继承父亲衣钵正在华南军中历练。
年底回京时,她的母亲纯懿大长公主已允下这门亲事。
沈景宁惦念陆父带回她父亲尸身的恩情,便试着和陆怀风相处,又因两人都想成为将军,志趣相投,渐渐地倒也处出些感情。
她自知从小跟父亲舞枪弄棒惯了,脾性不如寻常女子娇柔,且无法成为给陆怀风守家宅的妇人,总觉对他有亏欠。
故而每次与他一处时,见他不高兴便会主动去哄,避免吵架伤情分。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她的退让换来的只有陆怀风的蹬鼻子上脸。
沈景宁踩着祖母从寺庙返回的时辰,落汤鸡般在城外钻进她马车。
“你这孩子,下雨天跑什么马?”老夫人给她拭着脸上的水珠,心疼,“陆家老二多大的脸,一回来就给我的囡囡气受?”
沈景宁胡乱拆掉跑乱的头发,闷着脸:“祖母,我想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