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发觉
开春时疫横行, 流民堆里开始死人。花娘脸上溃烂的伤口招了苍蝇,反倒成了护身符——连瘟神都绕着她走。
她蹲在林里挖野菜,忽然听见土包里传来婴啼。
扒开薄土, 是个面色青紫的女婴,裹着棉麻做的襁褓。
花娘摸了摸这小女婴的胸口, 勉强还有起伏。
花娘寻来最后半口米汤喂进去,婴儿吮着她溃烂出血的指尖, 竟咯咯笑出声。
她忽然哭了。
原来这乱世, 还能有笑声。
当夜,花娘抱着女婴躲在土地庙。月光透过破瓦照在神像上,她惊觉土地爷的眉眼竟这般低垂。
仿佛看不见眼前的苦难。
流民堆里,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更何况花娘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女婴。
花娘费尽心思。
她去讨米糊。
她去求救女婴的药。
然而, 掌柜的掀帘泼出半盆药渣,褐色的汁液混着雪水溅在她膝头:”滚远点!带着这痨病鬼别处死去!”
没有人重视这女婴的性命。
就仿佛人们罔闻花娘的遭遇。
花娘求了两天, 一无所获。
还是和她一起讨食的乞丐冷眼看着她说:“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还想救别人?”
花娘怔住了。
女婴的身体日渐冰冷。
哪怕花娘费尽心思, 也明白, 她是救不了她了。
她带女婴回到庙里。
”再撑撑。”花娘无意识地泪流满面。
她虽然不知道女婴撑下去有什么好的结果,却还是习惯性地低喃这句让人充满希望的话:“再撑撑,说不定春天就来了呢?”
这个冬天女婴没有撑过去, 也同样带走了很多人的性命。
流民数量锐减。
而城头小将, 数着流民日渐减少的数量,则松了一口气。
本来庇护花娘的运气也似乎到头。
或许是照顾女婴染上了风寒, 也或许是饥寒交迫染上了疫病。
总之,花娘发起了高烧。
高烧让记忆沸腾。花娘恍惚看见那时的阿玄走进青楼, 认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又恍惚记得他轻飘飘带她离开。
画面忽转至恶人村外的月夜,阿玄清澈的眼睛,他和她说会很快回来的声音。
最清晰的却是诀别那日。阿玄抱着她,和她说以后会来接她。
恍惚一下,花娘突然发觉,原来阿玄离开时,也是暗含悲伤。
子夜风雪骤急,破庙的蛛网簌簌落灰。花娘摸到阿玄留下的玉佩,玉佩硌着掌心。
花娘忽然笑起来,笑声又轻又凉。
她的眼睛含泪。
忽略她脸上交错的疤,还能依稀看出她的一双美目。
”要下雪了……”她望着漏风的屋顶呢喃。垂死的瞳孔里,阿玄仿佛正踏雪而来,玄色大氅扬起纷纷扬扬的槐花。
他腰间佩剑如昔,一双眼睛凉凉地望来。
花娘很想伸手去够,幻想少年俯身拥她入怀。
但这到底是幻想,她轻轻一碰,就连那凉凉的眼睛都不见了。
也好。
她本来就毁了脸,不好看了,阿玄看到她也一定认不出她。
这样也很好了。
花娘满足地阖上眼,任疫病吞噬最后一丝清明。玉佩从指间滑落,落在她沾满泥土的衣裙上。
风雪渐歇,破庙里只剩下花娘微弱的呼吸声。
一个女子,便这样轻轻地去了。
很快,阿玄的军队势如破竹,让魏王节节败退。
阿玄仿佛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神人。
他本就有不凡的武艺,又有从小的饱读诗书。
哪怕天真善良了些,但于战场上很有天赋。
皇帝很高兴,赏了很多官想让他做,但都被一一拒绝。
“我本就是山上下来的野小子呀,我做不得官的。”阿玄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想起了故人:“我答应了一个人,等这仗打完,我要和她一起,去从没去过的地方,走从没走过的路,继续帮扶天下。”
皇帝有些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负了,但又很欣赏阿玄这样的选择:“也好。”
战场决战到最后一刻,就连魏王也感到上天有失公允。
他红着眼睛:“你为什么帮他?不来帮我?”
魏王曾经私下想要笼络阿玄,但都失败了。
阿玄想起流离的人们,想起一路上的见闻,又想起那屠了很多人的魏王私兵,摇了摇头。
他擡起剑,倒是说了一句实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因为魏王的私心,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魏王瞬间红了眼睛,勃然大怒:“我偏不信,你就不存私心吗?”
阿玄提剑对抗,轻轻的一句话落在魏王耳边:“我提剑,说为了我想保护的人。”
阿玄的眼睛一瞬间柔软了,又立刻坚硬起来。
马上了。
等到战事结束,他就能去见她了。
阿玄的银甲映着烽火,剑锋所指处,魏王的玄旗如秋叶纷落。
他记得自己挥出的每一道剑,记得自己斩杀过的每一个人。
”放火油!”阿玄挥剑斩断吊桥铁索。魏王囤在峡谷的粮草轰然炸裂。
暴雨倾盆,阿玄的剑刺穿魏王心口。
魏王不可置信的眼神如同一把剑,刺入阿玄眼睛里。
魏王摸了一把自己唇边溢出的血,呕着血沫大笑:“哈哈哈,没想到,我也有今天。”
继而,他狠毒地诅咒阿玄:“你以为你就赢了吗?我咒你无妻无子,悔恨一生,孤独终老。”
随着魏王的话落,他的头颅被旁人割掉。
阿玄身边的私兵眼神闪闪地盯着手中的头颅,献宝一般地献给阿玄:“玄大将军。”
陛下说过,只要取敌首,可赏赐黄金万两,赐加官进爵。
明明是大获全胜的一刻,阿玄却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有一股冲到张将军面前的冲动,想要确认花娘是否完好。
但是此刻的情况让他很快回了神。
他按了按自己当初胸口,有些奇怪地对自己说:“花娘在张将军那里,又有什么事呢?”
班师那日,阿玄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浩浩荡荡。
京城的百姓都聚拢在两边,朝着阿玄看。
对这位大英雄,他们只从传言中听到,如今才得一见。
这一见,才发觉这英雄如此年轻,又如此好看。
皇帝亲自来接见了阿玄,并且慰问了其他将领。
皇帝拍着阿玄的肩膀:“晚上的庆功宴,朕早就准备好了。”
阿玄莫名心神不宁,归心似箭。
庆功宴的丝竹声飘过宫墙时,阿玄正盯着掌心出神。琉璃盏里的葡萄美酒映着殿内灯火,却照不出他想要的那抹笑靥。
”爱卿要何封赏?”皇帝的金冠晃得人眼疼,”赐你万户侯如何?江南三州的赋税尽归……”
这些都不是阿玄想要的。
他一一婉拒,并且有些心慌。
”臣不胜酒力。”阿玄突然起身,他想去找张将军,现在就去。
好在皇帝并未为难,很快就放阿玄走了。
阿玄一路纵马疾驰,打听到了张将军现在的居所。
他叩门。
“张将军。”上一次两人见面,还在战事初起的时候,现在再见,一个已经是大功臣,而另一个……
张将军羞报:“担不起这一声将军啊。”
阿玄只匆忙和张将军客套了两句,就问:“花娘呢?”
“嗯?”张将军楞住了。
实在是他没想到,阿玄如此匆忙来找到他,是为了花娘。
“这。”张将军有些纳闷:“你不是把花娘姑娘托付给李大人了吗?”
“什么?”阿玄站立不稳。
他几乎目眦欲裂:“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李大人。”
张将军被吓了一跳,很快就面色发白起来:“这,那……那就不好了。”
若阿玄没有把花娘托付给李大人,那么李大人必有所图。
“哎呀。”那花娘姑娘,想必凶多吉少了。
急切的阿玄再顾不得什么,他揪住张将军的领子,眼睛通红:“你说的是哪个李大人?”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李府后院突然炸开冲天火光。阿玄骑着马急行,剑鞘磕在腰上叮当作响。
”什么人!”护院刚举起狼牙棒,咽喉已绽开血花。
阿玄的剑光如银蛇游走,所过之处只馀满地断刃。
他一路向前,嗅到内院飘出的脂粉香,混着古怪的药味,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他咬牙,不敢想象花娘曾经在他手上遭遇了什么。
李大人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时候还是懵的。
直到看到阿玄那如同恶鬼似的眸子,才害怕起来。
等到看清周围的环境和跟着阿玄一路闯进来的张将军和小厮,又愤怒。
他被钉在紫檀屏风上时,还在嘶吼:”本官是朝廷命官!”
”你是又怎么样?”少年剑客眼底漫上血色,剑气如暴雨倾泻。李大人的惨叫中,阿玄仿佛看见花娘被灌药的场景,看见她划破的脸,看见雪地里蜷缩的尸身。
阿玄头痛欲裂。
李大人被踩断了脚。
李大人被割破了脸。
李大人被剑气割破全身奄奄一息。
但李大人还在嚎。
于是阿玄便割断了他的舌头。
一切终于安静。
淡黄色的液体从李大人下身处流淌。
阿玄嗤笑,最后一剑刺穿心脏。
李大人死了。
周围诡异的安静。
阿玄环顾四周,突然抓起案头墨砚,发疯般砸向满墙春宫图。
张将军劝都不敢劝,若论责任,他也不是无辜的。
黎明时分,阿玄折磨够了李府的人,连同那些个下人——他审讯了一夜,终于知道自己的花娘当初经历了什么。
给花娘灌药的下人们被做成了人彘,此刻正在艰难苟活着。
李府的妻妾被聚拢成群,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阿玄提着剑,往京城外走。
他要找到花娘。
哪怕是死,也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