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乘一骑 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
镇南侯府内院书房的回廊上, 亲卫长得了令便匆匆赶来,“县主尽管吩咐。”
“把人撤回来,日后都不用再盯着扶风院。”容栀以身挡在只狭了道口的格栅门处, 恰好遮住了跪在书房里不肯起身的裴玄。
亲卫长迟疑片刻, 实在不知缘何要撤掉,况且容穆那边的意思,也是紧盯谢沈舟。“属下斗胆多问一句, 为何。”
天色昏沈, 容栀半张脸掩在暗色里,只能听见她微冷的声音:“盯梢的人已经被他发现,再监视也没意思了。”
亲卫长一惊,亲卫队身手非凡, 每次盯梢都是乔装打扮丶来去无踪, 何时被发现的。他抱臂就要跪下身去请罪,还是容栀出声打断,“无妨,左右我也不准备继续防着他。”
“这件事不重要。”说罢,她已然拉过门准备带上,“明日辰时, 亲卫队在候府正门待命。”
“属下领命。”亲卫长恭敬应下, 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确定亲卫长走远,容栀才又返回去裴玄面前。“说吧,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方才在和春堂,顾虑到李四心思深沈, 她没有当面质问裴玄。
裴玄心乱如麻,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容栀也不催她,就静静立在那等她整理好思绪。
半晌, 裴玄才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县主可还记得在明和药铺门前闹事的阿牛吗?”
“自然记得。我让你送阿牛回家,并顺带给她妹妹看病。”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后来裴玄向她禀报时,只是说阿花的病情已见好转,让她无需担忧。
刹那间,容栀突然明白了让裴玄脸色剧变的那句话,“阿牛一家,莫非也住在花溪村?”
裴玄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继续道:“那天我与女大夫一同去给阿花看病,当时阿花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双眼深陷。我原本以为只是因为家中贫困,孩子营养不良,便给了一些银子就离开了。”
“那女大夫也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体弱,发热拖延两日便严重了,服下药就会好。”裴玄沈默片刻,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
“但那村长的态度有问题。太热络了。”她手攒成拳,狠狠捶了下地板,懊悔自己怎的此般迟钝。事情过了几日才想通其中关窍。
“花溪村都不富裕,可靠近溪畔的一家却一反常态,屋顶是青碧的瓦,砖石砌墙,精细得连条缝隙都没有。”裴玄当时便随口问了村长,这户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竟比城内有些人家都讲究。
“村长说,是个独居的新妇。汉子外出做活去了,只剩那女人独身守着。许是他家汉子确实有本事,我也没多想便要走,可屋内居然传出了男子的咳嗽声。”
“还以为是进了贼,我提刀就想踹门。”虽然生长在悬镜阁那种是非之地,但裴玄唯一的任务便是谢沈舟让她杀谁,她就杀谁。其他的于她而言是很少去考虑的。
容栀搬了个竹凳,踩着就垫脚从书架最上方摸下一张舆图。她慢慢把舆图展开,端着烛台边看边问:“村长把你拦住了?”
裴玄猛然擡头,眸子里满是惊讶,“县主怎知?”
容栀一双眼眸里毫无波澜,淡淡道:“以你的性子,若无人拦你,你早登堂入室了。”
“村长一拦,便说那女人对她汉子日思夜想,嗓子都哭哑了,如今精神不济,冒然进去恐惹祸端。”裴玄是代表容栀去的,也怕犯了村子的禁忌,让他们对容栀心生怨怼。
“这几日我琢磨了许久,总觉着心里不踏实。今日和春堂听李四一说,我怀疑那户人家就是和春堂闹事的女子。”
“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因着沈思,裴玄嗓音渐渐低了。为何要对外隐瞒她夫君已归的消息,不出几日她夫君就去世了,再加之阿花的病状……
空气中渐渐闷热起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飞哮着迅速划破天幕,烛光晃动的书房内霎时亮如白昼。
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地面和屋瓦,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望着门外雨水形成的雨幕,裴玄倏然瞪大了眼,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好,得去花溪村一趟!”她提剑就要推门往雨里冲。
容栀愕然,急忙拔高了音量呵止道:“阿玄,回来!”
“县主,”裴玄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凄厉,“阿花丶死掉的那户男子,甚至整个花溪村,可能已被瘟疫染遍了。”
容栀又气又急,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多了几分薄怒:“你现在去难道就能止住瘟疫吗?冲动行事,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说着,她用了狠劲,一把将裴玄拽回屋内,高声唤回廊外候着的流云:“快去拿葛布来。”
雨声太大,流云没注意到两人的争执,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茶水打翻了。她拿着葛布一走进,就瞧见裴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丝毫没注意到裴玄肃然的表情,流云还觉着她这副样子挺好玩,捂着嘴在一旁打趣道:“淋了这么大雨,成落汤鸡了吧。”
“闭嘴。”容栀揉了揉太阳穴,随手就将葛布甩到了裴玄脑袋上。
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当这里是镇南侯府还是育幼堂。
流云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不对劲,登时不敢插话了,只沈默地拿下罩在裴玄脑袋上的葛布,替她细细擦拭头发。
“是不是瘟疫尚没有定论。”前世沂州瘟疫蔓延还在五年后,而且并非从城外起源,反而是沂州的世家里先有人病倒。
“这件事不算你的错,”容栀瞥了眼靠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裴玄,软了语气宽慰道:“明日一早我便会随亲卫去探查,你先别着急。安心在府里养着,如果真是瘟疫,你同那日一起的女大夫两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
裴玄慌张地用葛布捂住口鼻,向后退了退,避开流云:“对,对,你们离我远点,别被传染了。”
“你躲什么,”流云拽过葛布,不由分说重新帮她擦拭头发,翻了翻白眼:“我俩同睡一屋,你要是染了瘟疫,我现在远离你有什么用。”
容栀秀眉微蹙,颇有些哭笑不得。事情尚未定论,裴玄就如此草木皆兵,真不知是该夸她有防范意识还是数落她一惊一乍。
“天色已晚,你们俩都回去吧。”容栀剪掉一截燃尽的灯芯,待火光更明亮了些,又重新用毛笔在舆图上圈画起来。
哪知裴玄不愿走,膝盖一弯又要跪,容栀一个眼神投去,流云就心领神会地伸手扶住了裴玄,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叫柴房给你烧一壶热热的水,你好好洗一洗,可别再生病了。”两人亲昵地挽着,身影缓缓穿过回廊消失不见。
书房内终于清净了些,容栀给自己沏了壶浓茶,颇有种整夜不眠的意味。舆图上画的是大雍朝的部分地形官道。能治瘟疫的从陇西加急运往清河,走官道少说也要一月馀,实在赶不及。走水路,从长江转沂水,河面上有水匪,如果被抢劫,再运输一次也迟了。
她圈出两条路,却迟迟举棋不定。这场瘟疫存在太多变数,隋阳君主车驾已至清河郡内,不日便能到沂州。若是沂州在辞花节动乱,京城那便必然参上阿爹好几本。
已是亥时,瓢泼般的大雨却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容栀越想越烦闷,如今境况算是意料之外,进退两难。
此般轰鸣之夜,也不知谢沈舟睡了没有。他手上因练剑磨的那些血泡,如若没有及时处理,可能会发炎。
容栀盖灭了烛火,撑着油纸伞便一脚踏进雨里。
………
谢沈舟确实已经睡下,刚解了衣带,门外便传来裴郁的禀报声:“明月县主正往扶风院而来。”
他眸中疑惑一闪而过,而后抿了抿唇,正欲重新穿好衣裳,拢到一半时却忽地顿住。
谢沈舟低头看了会,把衣襟扯到刚刚好的弧度,慢条斯理地闲闲躺回了榻上。
夜雨里的扶风院昏黑一片,被笼罩在无边的寂寥中。这里只谢沈舟一人居住,容栀问过,他说不需要旁人伺候,便只叫了小厮每日扫洒一次。
容栀驻足站在房门前,擡起手的却迟迟没有敲响。屋内没燃着灯,似是睡着了。深夜扰人清梦,实在是有些可恶。还是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吱呀,”容栀方一转身,身后房门已被谢沈舟从里面推开。
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发冠也拆了,一头墨发就随意散乱在肩上,衣衫不整,里衣领口大敞,她目光略一向下,便能瞥见那白皙有力的胸膛。与白日里的温润大相径庭。
“县主?”谢沈舟似是不敢想象,又揉了揉眼,咕哝着嗓音。
非礼勿视,容栀移开视线,自顾自收了伞,跨步便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卧房,“把衣服穿好。”
他眼中闪过玩味的笑意,慢悠悠掩好门,才找了烛火点上。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还是上次扶风院小聚用的那张,容栀一凑近,横竖觉着自己闻到了烤肉味。
“可有淋湿?”他扯过床头搁着的汗巾就要替她擦发。
容栀摇了摇头,指指脚边裙摆,“只有衣角染湿,不必麻烦。”
谢沈舟也不强迫她,把汗巾放在她膝盖上,便安静地坐在了木桌对面。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容栀擡眼又撞见他的胸膛,只是这次室内明亮,却能看见他衣衫下狰狞的一条疤痕。
他唇边的笑意淡淡漾开,无奈解释道:“伤口有些痛,衣裳蹭着不舒服。”
从前替他几次看伤都只在意肩胛处,容栀并未发现原来左胸心口处残留这么大道口子。
她心下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愕然,而后越过木桌,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有人想杀你?”
谢沈舟浑身一僵,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半边,他低笑一声,垂眸看她:“县主这是做什么?非礼……我?”
“你要这样算的话,”那她非礼过的次数真是,数不胜数。
容栀指尖抚过那道凸起的伤疤——肉粉色的一条,离心口只有半根手指的位置。
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被谢沈舟伸手捂住了嘴,生怕她说出诸如此前“抱过,睡过”之类惊世骇俗的话。
她的瞳仁在烛光下黑白分明,蕴藉着清浅的暖意。四目相对时,他分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沈舟松开了捂着她的手,心底的涟漪却如同院子里新种的荷花池,在夜雨的击打下一圈一圈,层层叠叠。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容栀把油灯挪近了些,颇有些大公无私般正经道:“我帮你看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沈舟闻言眸光微暗,无奈失笑道:“若是换成别的男子,你也会这般?”
她未答,不动声色地绕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想杀你。”
谢沈舟先是一楞,而后似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容栀瞬间哑然,他那委屈巴巴的眼神,就差直接控诉说,想杀他的人是自己了。“如今我可没对你动杀心。”
谢沈舟也不再逗弄她,把衣带系好,挡住了她窥视的眼:“这疤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不过是之前多次受伤,伤口扯开了又长好。反覆多次便狰狞了。”
“你深夜冒雨前来,想必有什么要紧事?”雨势急促,他大抵能猜到容栀为什么来。
“伸手。”她掌心里握了一个白玉瓷瓶,草药清冽的气息从瓶塞中溢出,窜入谢沈舟鼻尖。
谢沈舟依言照做,掌心中瞬间多了瓶冰凉的药膏。
“这是黎姑姑配的独门秘方,你练剑后挑破血泡涂在患处,就不会变成老硬的茧子。”她从前拎杵磨药,掌心总是会被石杵磨破,黎瓷心疼得不行,专门调配了这个药膏供她擦手。
其实这点小磕碰算不得什么,他想。从前鬼门关走了多少遭,也不过是生死有命。可握着她给的这瓶药膏,他竟隐隐觉得手心上的血泡还……挺痛的。
“多谢。”他把瓷瓶小心收好,神色温和。
容栀见状,这才点了点头,把刚才和裴玄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裴玄那张充满倔强的脸庞,又浮现在她眼前。容栀心中顿时感慨万分,忍不住叹息道:”阿玄从前的父母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
”嗯?”谢沈舟挑起眉头,不明白她怎的跳到了这茬。
“她本该是个洒脱不羁的,却过得如此谨小慎微。我不惩罚她,她反而还不安起来。那对夫妻定是每天都打骂她。”容栀紧紧攥起拳头,煞有其事地总结道:“真不是东西。”
“……”谢沈舟唇角的笑僵住,面色古怪。
容栀困惑不已:“怎么不说话?”
他该说什么。说她口中的不是东西的东西,近在眼前?半晌,谢沈舟只得承认了她的评价,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县主所言极是。”
似是不甘心,谢沈舟倏然擡眼,潋滟的桃花眼从她脸上划过,意外地恶劣道:“裴玄胆敢欺瞒县主,不如把她逐出侯府。”
“好啊,”容栀短暂呆滞了一瞬,很快神色如常。她唇角一勾就迎上谢沈舟的目光:“你同她一道。”
谢沈舟吃瘪,只得改口:“我突然觉得,裴玄罪不至此。”
闹也闹够了,容栀还惦记着正事,认真道:“明日我会带亲卫去花溪村探查。”
“好。”谢沈舟轻笑着点头,示意容栀他知晓了。
容栀陡然一楞,“这可是瘟疫,我说我要只身前往,你不担心我?”
她还以为,谢沈舟也会像裴玄一样劝她,不要去趟这浑水。
他眸光微动,忽而挑唇一笑,伸手就拿过担在她膝盖上,那块一动未动的汗巾。“我熏过香,是你最喜欢的朱栾。”
容栀仰头望着他,一时猜不出这人起身做什么,只顺着他的话随口道:“你每次凑近,我都能闻到。”
朱栾香偏甜调,男子一般不太用,大多会选些淡雅矜贵的熏香。初时闻到谢沈舟身上熏香时,她还真的有些讶异。
谢沈舟拿着汗巾的手扬了扬,眉尾不自觉挑起,好整以暇地垂眸,“我说的是汗巾,不是我。”
“……”她怎么觉得这人刚刚就是故意给她下套。
他眼底笑意渐浓,却不多去提这件事,只蹲下身提起容栀的裙角,细细用汗巾温柔地擦去残存的水渍。
“你要去花溪村,镇南侯同意了?”他嗓音轻柔,还带着初醒的暗哑。
容栀诚实地摇头,“我没告诉阿爹,有个词叫做先斩后奏。”瘟疫凶险,稍有不慎染上就是药石无医,要不是她前世有治疗的经验,她也不敢冒然涉险。
“那不就是了。”
他发丝垂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鬼使神差地,容栀挑起一缕,在指尖缠绕成一圈。
“很痒。”他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却始终没有阻止容栀把玩。
“无论别人如何想,你都会去做。所以 ,我为何要劝你别去?”
“不过有一点我不太同意。”谢沈舟把湿了的汗巾叠好,又耐心地替容栀理了理衣摆。
“什么?”容栀拿舆图的手一顿。
他自然地接过铺在桌上,霎时就瞥见被容栀做好标记的两条路。“你不是独自前往,我也会去。”
容栀眉头微皱,思忖须臾后,沈声道:“不可。多一人去花溪村,便多一分风险。”
况且,谢沈舟身体尚未痊愈,此前他在破庙里饥寒交迫,若是感染了病症,痊愈难度比常人更大。
谢沈舟也不生气,缓缓解释道,“我乃药铺掌柜,你若要调度药材,须经我手。”言罢,他指节轻敲容栀圈过的路线。
同陇西商队的对接还需要谢沈舟出面,她只得无奈道,“你自己决定便是。”
“水路还是陆路,帮我选一条。”
谢沈舟懒懒勾唇,语气端得是漫不经心,“陆路需走上月馀,等药材运到,县主恐怕要准备替整个沂州收尸了。”
许是夜深了,谢沈舟也少了几分温润的持重。他话虽说得难听,但事实无可辩驳。容栀垂眸半晌,哑口无言。
谢沈舟端详着面前舆图,视线却飘到了“京城”二字上。少顷,他眼眸微不可察地眯起:“走水路。”
容栀满脸疑虑:“江夏一带水匪众多,你没想过会被劫船吗?”
谢沈舟思忖片刻,又似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般徐徐道:“把那块黄铜令牌拿给姚肃。再不济,走江都那条水道,谢氏会派人一路护送的。”
如若需要,悬镜阁也会派人沿路护送,同时得两方势力相护,哪个水匪再敢来劫,那可真是胆大包天。
“谢氏?他们为何会……”还未问出口,容栀已从对面谢沈舟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知晓了他的意思。
她浅笑一声,难得地揶揄,“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谢沈舟心照不宣,面上笑意不减,只模棱两可道:“县主聪慧。”那两个人也配叫天子,谢氏果真是每况愈下。
………
瓢泼的大雨在一夜后渐歇,天蒙蒙亮时,侯府门前亲卫队已全部集结。
亲卫长正欲朝容栀行礼,转眼瞥见她右侧长身而立的谢沈舟,眼里满是警戒和审视之意。
反观谢沈舟就大方许多,他淡笑着同亲卫长颔首,似乎完全没发觉亲卫长脸上微妙的神色。
亲卫长敛下心中思绪,将早时去马圈挑好的良驹牵了过来,“县主,马匹已备好。”他没有把缰绳交给容栀,反倒是扔一般递给了谢沈舟。
谢沈舟接过缰绳,温柔地抚摸过马匹的鬃毛,旋即唇角绽开抹淡笑,“就一匹?”那阿月坐什么?
容栀干脆地点头,直截了当道:“我不会骑马,所以你得载我一程。”乘坐马车阵仗太大,容栀担心惊动村民,一整个亲卫队已经够夸张了。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眼尾,而后又生生把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县主要与我共乘一骑?”
那平日里温润的嗓音夹杂着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羞怯。
“不然,我跟亲卫长共乘一骑?”说罢,她撑住马鞍的一侧就跃跃欲试般想翻身上马。
“当心。”谢沈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双手绕过她的腰际,提着胳肢窝猛然一抱,再回过神来时,容栀已被稳稳放在了马背上。
谢沈舟循着她的手拉住缰绳,纵身跨上马背,双腿狠狠地夹了下马腹,脚下登时扬起一阵疾驰的尘土。
因着惯性,容栀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看起来仿若是谢沈舟在环抱着她,姿势暧昧又亲昵。她身子一僵,不动声色想往前靠。
他倏然逼近,熟悉的朱栾香又再次把容栀层层围住,“别乱动,马匹受惊我可救不了你。”
“……”下次她一定学会骑马。
……………
两人连同亲卫队,就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了花溪村。
容栀戴了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寒着声命令道:“先围村,一旦发现有人出逃,即刻禀报。”
亲卫毕竟是侯府私兵,没有权利过多干涉,一旦确认了是瘟疫,她就会禀报给容穆和清河太守。
谢沈舟也敛了笑,看上去比平日严肃得多。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场瘟疫的蔓延,轻则屠城,重则整个大雍元气尽伤。
太阳初升,已是下地劳作之时,整个村子却静谧一片,蔓延着诡异的死气。
她按照裴玄的描述找到那户碧瓦白墙的人家,先尝试着推了推门,未果。只得朝谢沈舟颔首示意。他抽出刀鞘一砸,柴门滚落几缕木屑,几乎瞬间应声而开。
“咳咳咳,咳咳……”屋内传来女人低声咳嗽的声音,连绵不止,听起来病症已不算轻。
“是谁……”阿朱昏昏沈沈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开门,还以为是听岔了,待到脚步声已然逼近时,她才吃力地从床上挣扎着跌下,手脚并用地探出头去。
容栀一颗心顿时跌到了谷底。女子面容憔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无一不是同昨日裴玄所说阿花的病症如出一辙。
前世瘟疫并不是从花溪村而起,为何这一世的走向改变了?
阿朱并不识得容栀,但她一瞥见谢沈舟手里的短刀,本就发黑的脸愈发乌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溜烟吓得缩进了床底。
“莫怕,”谢沈舟先容栀一步矮下身去,尽量放缓了语气,想劝阿朱从床底出来:“我们是来救你的,不会伤你。”
阿朱显然不信,胡乱挥动着拳头试图驱逐两人。她现在一时无法冷静,怀柔劝说没有作用,容栀当机立断,“先别劝了,直接按住她!”
谢沈舟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真是没有想到,阿月比他还“粗暴”。
“抱歉。”嘴上这般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反剪住阿朱的双手就拉了出来。
阿朱挣扎不过他,呜咽着瑟缩不已,手却偷偷摸向身后,“你们是何人……求求你们别,别杀我……”
容栀眼尖,瞥见她攥在手心的发簪,快速上前拔下扔到一旁,“不杀你,但你得老实点。”
本就是强弩之末,方才挣扎又耗尽了体力,阿朱放弃了逃跑,双目失神地盯着屋顶,一口气已是只出不进。
容栀在榻上坐定,不由分说地拉过阿朱的手腕,她面色本来极为凝重,静听了片刻后却倏然一滞。
脉象滑促又厚重,跟瘟疫对不太上,反而像是中毒。她皱着眉捏住阿朱的下颌,阿朱立时吃痛,忍不住张开了嘴。
“可有咳过污血?”容栀问道。
许是意识到两人确实没有害她之意,又许是求生的本能,阿朱颇为配合地摇了摇头。
容栀生怕是记忆久远,自己判断有误,转头吩咐谢沈舟:“去请黎姑姑过来,要快。”
谢沈舟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说了句万事小心便快步去办了。
容栀摸出一枚清心丹让阿朱含在嘴里,而后换了个话题:“你家汉子下葬了吗?”
阿朱不说话。
她也不恼,继续循循善诱,“在和春堂为何不交代清楚你家汉子前几日的行踪,还有他完整的症状。”
阿朱泫然欲泣:“朝廷要在江夏修建天子行宫,我家汉子去城外做活,突然就被强征了去。那活哪是人干的,吃不饱不说,工钱也被看管的小太监昧了。”
“他受不了便逃了回来,谁知刚回村就染了病。我不敢说,违抗皇命可是要诛九族的。”容栀给的药丸显然起了些效用,虽仍然气短,但她慢慢地能喘过一些来了。
阿朱头脑清明了些,也认出她身上的衣裳价值不菲,“贵人快走吧,整个花溪村大半人都染了病。”
“你放心,不是什么绝症,能治好的。”容栀软了声音,温和地安抚着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没过多久,谢沈舟带着黎瓷赶了回来。黎瓷自睡梦中睁眼,便瞧见谢沈舟阴沈着的一张脸。她还以为是容栀出了事,差点没吓个半死。
为阿朱诊治片刻后,黎瓷反而松了口气:“是中毒没错,而且这种毒我见过。”
她思忖片刻,如实道:“是一种叫化骨散的毒。此毒发作时全身无力,面色青黑,不出十日便会全身溃烂而亡。通常是因为水源不干净引起的。”
谢沈舟听罢,自觉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护着一小瓢井水返回,“水里有杂质。”说罢,他把井水递给了黎瓷。
黎瓷用手扇着闻了闻,愈加地肯定无误,“是化骨散没错。这毒比瘟疫好治,但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若要根治,还需调制解药。”
黎瓷顿了顿,而后有些抱歉道:“我不擅长解毒,对其中几味药的比例没有把握。”
容栀心下担忧地也正是这个,“有办法找到现成的解药吗?”
“有,江都悬镜阁应当库存许多。”黎瓷说罢,视线悄然越过容栀,意味深长地给了谢沈舟一个眼神。
谢沈舟巍然不动,直接无视了她。
容栀垂下眼眸,在心底细细思量了一番,“悬镜阁……若是不同意出手相救呢。”
黎瓷东翻西找,终于找出张牛皮纸,她忙着写延缓毒发的药方,头也不擡道:“总得试试才知道。是吧,谢郎?”
谢沈舟:“……”
她又另修书一封,在信里三言两语告诉了容穆花溪村的情况,差人快马送去军营。
还未等容栀开口道别,黎瓷就已翻身上马,潇洒地留给容栀一个背影:“不必送了,回去吧。”
容栀望着泥地里她留下的一串马蹄印,只得无奈摇了摇头。
黎姑姑溜之大吉这一幕,怎么像是怕多待一刻,就会被她请到明和药铺帮人看诊似的。
“走吧。”谢沈舟轻声唤她,而后小心地扶着容栀上马,一如来时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不必像方才那样匆忙和紧张,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又垂眸瞧了瞧马背上一声不吭的容栀。
他擡起手中的缰绳,低声道:“想不想试试骑马?”
容栀犹疑片刻,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从前学骑马时,她曾被那匹马甩下马背,背部严重擦伤,养了好久才见好。
可刚要摇头,她恍惚间又想起前世躺在病榻上行将就木的自己。那时她唯一的渴望,便是能随心所欲的下床行走。
她紧紧攥住缰绳的一部分,嗓音微微颤抖:“如果摔下去了,可别怪我。”
谢沈舟轻声一笑,眼中的笑意轻快许多。他放心地让容栀接管缰绳,只把身体稍稍前倾,用手臂虚虚环抱住她,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接着,谢沈舟脚背轻踢了一下马肚,马匹立刻开始小步慢跑起来。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容栀面上涌现出难得一见的惊慌和失措。她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对马匹控制,不禁失声喊道:“怎,怎么办啊?”
谢沈舟迅速俯下身来贴近她,语气近似安抚:“别害怕,握紧缰绳。控制权在你的手中。”
容栀只得听他的话,用力拉紧缰绳。意料之外,马儿逐渐放缓了速度。
耳边刮过的风不再只是呼啸,而是温柔地席卷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深吸一口气,心情也平覆许多。因着手紧贴马背,容栀甚至能感受到驰骋间它温热的体温,和起伏的呼吸。
“倘若在跑快一些呢”容栀嗓音里都夹杂了期盼,眼底染上久违了的笑意。不等谢沈舟回答,她就又拉了拉缰绳,这次用了力度,马蹄声清脆,频率也越来越快。
谢沈舟由着她闹,面上笑意慵懒,漫不经心道:“去碧泉山,带你看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