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下一章完结) 大雍朝迎来了……
谢沈舟端坐于马上, 虽目不能视,却依旧身姿挺拔,刀法行云流水, 寻常敌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古道见状, 与茂王对视一眼,双双合围上前。
眼睛瞧不见,却反而减轻了谢沈舟最后一丝紧张感。战场上他的军士定然占据少数, 但他却丝毫不慌, 并不去想这件事情。
他神色平静,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刀,那宝刀身乌沈,泛着冷光, 似与他融为一体。
有军士护在他周围, 却接二连三被古道斩落。茂王纵马而上,手中长刀裹挟着呼呼风声,挡下谢沈舟致命的一击。
可茂王却丝毫不慌,甚至还有闲心笑道:“侄儿,别来无恙。”
谢沈舟须臾间便闻声而动,判断出他的方位后挥刀刺去, 毫不留情:“少乱认亲戚。”
兵刃相接, 谢沈舟骤然嗤笑一声。而后腕间机括咔哒作响,几枚箭矢从袖中顺势射出, 精准地刺向茂王的手腕。
茂王一惊,连忙回刀抵挡, 却被谢沈舟抓住时机,短刀灵活轻巧,如毒蛇逼近, 瞬间挑破他的袖袍。但凡再晚一步,他整个手臂都要被谢沈舟一分为二。
茂王不怒反笑,将破了的衣袖撕下:“好侄儿,对你叔叔这么狠?”
“呵,还有更狠的。”
谢沈舟唇角勾起抹冷笑,毫不留情地提刀再劈下,这次力道更甚。
这一刀被古道拦下,他边格挡,边劝道:“商醉,此时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笑话,”谢沈舟侧身,与茂王再次缠斗一起,“本殿要么战死,要么,杀进皇城。”
他嗓音冷戾,带着睥睨众生的漠然与桀骜,教人不得不信服。
古道有须臾恍惚,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他仰头大笑:“有血性。”而后也不客气,全力迎了上去。
若是平素,即便三人,谢沈舟也能与其打得游刃有馀,但他眼部失明,行动免不得迟缓。
在两人的联手攻击下,渐渐落了下风。他身上的战甲已有多处破损,几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土地上。
他抹了把血,挥刀果断结果了一名从身后偷袭来的士兵。
古道也瞧出他力不从心,皱眉不解道:“商醉,你到底在执拗什么?”他是真的欣赏此人,器宇轩昂,果敢英武,若是真的死在权利争斗中,未免可惜。
思及此,古道出剑柔和许多,甚至故意避开要害之处。
手臂上痛意袭来,但谢沈舟仍面色冷肃,手中刀剑挥舞得快速利落,刀法密不透风。
周围疲惫的青州军见此,纷纷斗志更甚,拿出十成十的气力,与敌军死拼到底。
秦惊墨与其他众将早也加入战局。战场上,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士兵们的嘶吼声丶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青州军竟一时未见颓势。
商羽见古道攻势放缓,焦急地大喊道:“古道!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杀了他!要是玄甲军赶到,可就再没机会杀他了!”
他与秦惊墨缠斗在一起,难抵颓势,若不是有将领即使解围,三两招就要被斩于马下。
古道却充耳不闻,手中的剑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瞧着谢沈舟那张与先太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心中不禁冒出个想法。
这谢沈舟虽被视为逆贼,可他身上的这份果敢坚毅,却有君王之姿。
再想到商羽的鲁莽冲动,商缙的狭隘自私,他心中突然有些犹豫。
“哦?”茂王也回过味来,眼里兴味更甚:“怎么,大师也觉得我这侄子不错”
“古道!” 商羽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在喊杀声中更显尖锐刺耳,“你别忘了,我父皇如今还是天子!你若敢背叛,父皇定教你身首异处,背负千古骂名!”
古道咬了咬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向前冲去。就在谢沈舟疲于与旁边不断涌上的军士周旋时,古道手中的剑高高举起。
无声刺向谢沈舟的后背。
谢沈舟反应不及,必死无疑。
秦惊墨大惊,飞身就往谢沈舟这边跑来:“殿下当心!”
刀剑卷起的风声杂乱,谢沈舟一时无法准确判断。他只得下意识闪身,尽量避开要害。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他身体的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划过。
刀剑相接,有冷光闪过,倒映出刀刃后茂王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几人的战马都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谢沈舟微微眯起眼,心底一时也涌起疑惑。他不记得自己同这所谓叔叔有过交情,茂王为何要出手帮他。
古道不可置信地皱眉喝道:“你!?这是何意?”
茂王不屑一笑:“没什么意思,看不惯你以大欺小罢了。”
古道气得手都有些颤抖,怒目圆睁道:“你可是歃血为盟了的!你这是言而无信。”
谁成想,茂王非但不怒,反而笑理直气壮地应下:“对,本王就是言而无信。本来就是陪你们玩玩,还想本王拼命不成?”
商缙见茂王此举,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愤怒与惊恐交织,他嘶声喊道:“茂王,你这叛徒,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边喊着,边不顾一切地朝着茂王冲去,手中的长枪好似疯狂的毒蛇。
“砰——”可惜还未碰到茂王半分,他就轰然倒地。
是谢沈舟拔刀,直接了结了他。鲜血顺着刀刃不断往下滴,谢沈舟嫌恶般甩了甩,嗤道:“话真多。”
“殿下!殿下!”古道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飞扑过去,但商缙早已没了气息。
商羽浑身只打冷颤,不敢相信谢沈舟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敢杀皇子。
他被军士扶着,勉强站稳身子,而后忽然吹响哨子,阴鸷地笑道:“商醉,你以为你赢定了么?你快看看,这些是什么。”
号角声在战场上回荡,如同一记记重锤。紧接着,天空中突然飘下成千数百的布告,像是雪花般纷纷扬扬洒落。
有好奇的士兵捡起,只见布告上赫然写着:先太子夺臣妻,商醉乃孽种。
这一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战士们先是一阵惊愕,随后纷纷摇头,脸上满是不信之色。一名青州军士兵大声喊道:“这绝对是污蔑!先太子的为人,我们清楚得很,我们誓死拥护皇长孙殿下!”
“对,誓死拥护!” 其他士兵们也齐声高呼。他们的眼神中透着坚定,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
商羽看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商醉,你以为这些士兵的拥护能改变什么?现在青州城内也都是这样的布告,你猜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会信谁?”
秦惊墨眉头皱成一团,顿感棘手。君夺臣妻乃是大罪,若认下罪名,恐民心大乱,于殿下不利。
他面上带了几分愠怒道:“商羽,你休想妖言惑众!殿下乃皇室正统,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谢沈舟听闻却不惊慌。他骑在马背上,斜睨着被众将士搀扶,如搁浅之鱼剧烈喘息着的商羽。
语气淡淡的,带着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恶劣:“没错,是真的,又如何?”
商羽一楞,没想到谢沈舟竟如此蠢笨,轻易就承认了罪行。他癫狂般大笑起来,仿佛皇位已唾手可得:“一个媾和生出的孽障,还是个瞎子。哈哈哈哈,青州诸将们,这就是你们要拥护的殿下?”
谢沈舟摩挲着刀柄,不慌不忙道:“商羽,你恐怕漏了些细节。先帝还在时,谢氏一直是商世承的拥趸,谢氏女被许配给茂王当夜,就被发现与先太子媾和。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没给商羽辩驳的机会,谢沈舟扬声说道:“既然二皇子不愿说,本殿来替你说。商世承与先太子饮酒,借机下药,又指使谢氏在其女饮食中下药,而后将两人锁在卧房内,逼其二人媾和。”
他眯了眯眼,重重启唇:“是你的父皇居心叵测,心思之歹毒险恶,令本殿作呕。”
商羽被他一连串,铿锵有力的质问怼得懵了圈,竟迷迷糊糊承认了:“那,那又如何,依旧改不掉你父王君夺臣妻的事实!”
一直在旁看戏的茂王终于坐不住了,出声道:“哎,稍等,本王打断一下。”
他耍玩着手中剑,没个正形样:“谢氏不算本王妻子,刚刚定亲而已。况且本王内心并不喜她,还要感谢大哥,让本王躲过指婚。”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震惊有馀。本来谢沈舟的身世就已经够他们震惊,未曾想当事人完全不在意。
君夺臣妻,若是臣乐意,甚至求之不得,那么这罪名还算什么成立呢?
无形中这番话替谢沈舟解了围,茂王笑得肆意,玩笑般朝谢沈舟道:“怎么样,贤侄是不是有些遗憾?险些就能成为本王的亲儿子。”
“……”谢沈舟眉尾抽了抽,总觉得这位茂王与传闻中出入甚大,实在不像靠谱样。虽他突然倒戈,但自己与他并无交情更不熟稔。防人之心不可无。
话锋一转,茂王突然声量小了许多:“但是,你眼睛瞎了?”说罢,他开始打量起谢沈舟的眼睛,试图找出还能视物的征状。
商羽冷哼:“哼,一个无五官不健全的瞎子,还妄想当九五至尊。”
秦惊墨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立即否认道:“一派胡言!殿下不过是暂时中毒,医治几日便可完全痊愈。”
古道却无情拆穿:“殿下的血翳只有青囊圣手能够治好,谁人不知,青囊圣手已死?”古道已经完全考虑清楚,自己既已是天子臣,即便再如何欣赏谢沈舟,也不应该临阵倒戈。
皇位换个人坐,又能有何不同?百姓依旧还是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见谢沈舟迟迟不回应,军中有人坐不住了,高声疑虑道:“将军,古道大师说得是真的吗?”
人群中陆续有人质问起来,青州军军心动摇。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不可能让一个瞎子当皇帝。
“殿下若是真瞎了,如何能带领我们冲锋陷阵?”
“是啊,这江山社稷,怎能托付给一个目不能视之人?”质疑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涌来。
秦惊墨心急如焚,他抽出佩剑,指向那些质疑的士兵,大声喝道:“都给我住口!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然而,他的喝止如同螳臂当车,根本堵不住悠悠众口。
士兵们的脸上满是犹豫与不安,青州军军心有隐隐崩塌之势。
“报——”斥候突然又赶至。但那斥候这次跑得飞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眸里俱是惊喜:“回禀殿下,容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来。
闻言,谢沈舟冷肃的面庞上明显有了松动。他勒紧了缰绳,手被磨得生疼,才硬是压下心里飞奔出去接回她的冲动。
容栀冷声喝道:“谁说殿下不能目视!”
马背上,她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因长途奔波,衣衫上也沾染不少尘土,颇有些狼狈。可那双眼眸却是如融雪般清亮。
为了尽快赶回,她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身下坐骑几乎脱力,可容栀依旧狠狠拍了拍马腹。
快些,再快些。
远远瞥见被军士簇拥着,立于马上的谢沈舟,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幸好还来得及。
倏然容栀刚刚放松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她几乎用尽全力紧拉缰绳,然而马匹似乎受了惊,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跑快。
眼见就要撞上军士,她连忙道:“快闪开!马匹受惊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电光石火间,容栀迅速做出判断,连忙侧身倾斜,将重心压低,强行调转了方向。
同时整个人往地面扑去。她下意识无奈地闭上了眼。这一摔,恐怕要躺十天半月了。
预料之中与地面接触的疼痛并未袭来,她落入了一个宽和的怀抱。
朱栾香伴着血腥味淡淡铺开,容栀有些错愕般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谢沈舟那张熟悉俊逸的面庞。
他脸上也有几处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出血丝,有的已经结痂。说不出为何,明明身处战场,瞬息万变,她一颗焦躁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当着众人,谢沈舟并未抱她许久,便稳稳将她放了下来,他温和笑道:“你的衣衫被我弄脏了。”
容栀眼底一酸,别开眼不瞧他:“你还笑得出!”若是自己没赶回来,他是不是就要这般承认了自己眼盲,再无翻身之日。
秦惊墨也是笑逐颜开:“嫂嫂,你可算回来了!”
只有一人不高兴,那便是商羽。他眯着眼辨认许久,才认出容栀:“明月县主?好啊,父皇说得果然不假,商醉,你竟与她勾搭上了。”
容栀眼底泛起冷光,并未理会他,只从胸膛衣襟处,小心地掏出一个小瓶,大声说道:“大家莫要慌乱!我带来了解药!”
说罢,她几步走到谢沈舟身边,将解药递给他。随后,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扫过商羽,不带一丝温度:“圣上的恶行,我今日要一一拆穿!殿下的眼睛,就是圣上毒瞎的!”
闻言,不仅是青州军,就连中央军中也传出一阵喧哗。
容栀徐徐道:“殿下所中乃血毒,为青囊圣手研制的香粉所致,而青囊圣手曾为圣上门客,除了圣上,无人可以拿到此香。”
“而此香更为毒辣在于,下毒者必须在中毒者幼时就时时以香灰喂之。殿下幼时曾在宫中待过,就是在那时,圣上下此毒手。为的就是让殿下失去目力,彻底除去他对皇位的威胁!”
中央军骚动更甚。他们并不是完全相信容栀的一面之词,但显然,商羽更不得人心。
谢沈舟毫不犹豫地服下解药,安静地骑在马背上,静静盯着容栀为他辩护的背影。
其实他瞧不见,但他能想象到她只身立于万军之中,却丝毫不怯,运筹帷幄的模样。
容栀转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免不得期冀地问道:“如何?那道长说了,这药是先散血翳的,而后再配上药熏三日便能尽数痊愈。”
被她感染,谢沈舟轻挑了挑眉,想也未想道:“已经完全瞧得见了。”
瞧出他在哄自己,容栀嗔道:“胡说!”
“真的,”谢沈舟伸手,替她将凌乱的发丝轻柔别进玉簪,“你瞧,我都能替你绾发。”
他是真的觉得清晰了许多,有光亮透进眼眶,谢沈舟擡手挡了挡。
秦惊墨见状,立时曲膝道:“恭喜殿下。”身后,众将士也齐齐单膝跪地:“恭喜殿下覆明!”
商羽见状,脸色骤变,他惊慌地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别听她胡说!” 但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越发坐实容栀所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商羽听着那声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高声喊道:“我的援军到了!商醉,明年今日边是你的忌日!”
谢沈舟勾唇讥讽道:“是么?不是只有你有援军。”
身后青州城门大开。裴玄立于最前,身后是手持弓箭的临洮军。
商羽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区区临洮军,你兵力比不过我。”
话音未落,临洮军突然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让出一条宽敞大道。容穆重甲森严,率领着玄甲军缓缓从城中而出。
他不怒自威,挑衅般朝古道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古道大师。”
古道暗道不妙,连忙勒马往回:“殿下,是玄甲军!我们兵力不足,快撤退!”
裴玄鼻尖瞬时微酸,千言万语,她终究只重重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县主,殿下。”
容栀反而安慰她道:“阿玄,怎么哭丧着脸,答允你的我做到了,你该高兴些。”
感受到眼前渐明,谢沈舟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接过士兵递来的弓箭,拉满弓弦,箭头直指商羽。
“嗖” 的一声,利箭如流星般射出。商羽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是被吓到,他傻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弓箭却并未正中商羽面门,而是擦过他的耳朵。刹那间,商羽捂着血肉模糊的耳朵痛苦地哀嚎起来。
谢沈舟不屑地勾了勾唇,翻身下马,脸上尽是尊敬,哪还有半分方才面对商羽的桀骜:“见过伯父。”
容穆嘴角抽了抽,不吃这套:“殿下言重,谁是你伯父,某现在暂时还是镇南侯。”
谢沈舟也不恼,从善如流道:“镇南侯伯父所言极是。多亏您及时率玄甲军赶至,否则我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容穆摆摆手,哼道:“得了,我瞧你小子运筹帷幄,十拿九稳,甚至还知晓将我的宝贝女儿送去天岳山给你找药。”
当着众将士,谢沈舟却丝毫不争,瞬间低头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愿受阿月责罚。”
“阿爹……”容栀本想帮他解围,说自己去天岳山他并不知情。可刚开口,就被容穆一记眼刀挡了回去。
古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咬牙主持军纪道:“众将士听令,撤退!”
谢沈舟眯了眯眼,手已无声摸上腰间刀鞘。
容穆不置可否,只淡道:“殿下,穷寇莫追。”
谢沈舟微顿,而后温驯地将刀入鞘:“都听伯父的。”
容穆一口后槽牙几欲咬碎:“谁是你伯父。”
……
此战一过,谢沈舟的征伐异常顺利。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他便把中原各州郡陆续纳入麾下。
一是他军纪严明,攻城从不烧杀抢掠;二是他士气大盛,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但除了他,百姓们更记住了一位小娘子。
传言那位小娘子总是戴着帷帽,四处免费帮人义诊,普及面衣的用法。有人说那小娘子生得国色天香,也有人说那小娘子相貌平平。
更有甚者,竟妄言那小娘子是明和药铺幕后掌柜,金尊玉贵的明月县主,镇南侯独女。
数月后,天下大势已定。皇城外,“樾”字战旗悬挂满地。谢沈舟的军队在此驻扎,准备明日天亮便发起最后进攻。
行军条件艰苦,容穆本劝过容栀先回沂州,然而她还需诊治谢沈舟眼疾,便一路随军。
今日分得不少柴火,容栀便命流云打了清水来,坐在浴桶中慢慢沐浴。
她舀了瓢水,细流顺着手臂淌下,有些微凉。容栀懒倦地往下一缩,连同肩膀也全然埋入水面。
流云叽叽喳喳个不停:“县主,殿下真真疼爱您。旁人都说,他的军旗之所以叫樾,是取了您封号里的月字。”
容栀失笑。这件事倒是真的。谢沈舟麾下各军重组合并,众人为取字想了许久。
谁料谢沈舟倒是果断,二话不说取了“樾”字。
见流云还要八卦,她打发她道:“流云,水凉了,把炉子里烧着的也一并加进去罢。”
流云得令,退出了营帐。
吐出口浊气,容栀缓缓闭目,心中不禁思忖起来。明日便是攻城之日,可商世承似乎放弃了抵抗,不见他部署军队,反而是把禁卫军全都撤到宫门外把守。
商九思的书信在半月前便断了。商世承时常癫狂,不能用常人思维揣测。
这个节骨眼做这样的决断。她怕,商世承是存了玉石俱焚之意。
帐帘被人掀起,流云比容栀预计的折返更快。
寒风瞬间侵袭而来,容栀无意识打了个冷颤。但她并未睁眼,她的营帐被谢沈舟派玄甲军亲卫把守,不可能有刺客入内。
容栀微微昂首示意流云,把水沿着木桶边缘注入。木桶温度迅速上升,容栀觉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舒爽得她直叹谓。
只是……往常流云话比谁都多,怎的忽然这么沈默?
并未多想,容栀颇有些娇嗔道:“行军以来,第一次这么舒服的沐浴。待明日之后,我定要寻个温泉别苑小住。”
回应她的,是“流云”无声地拿起木舀,熟稔地将热水浇在了她最为紧绷的穴道处。
容栀微微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意外,她倒不知流云何时这么懂人体穴位。
缓缓睁开眼,她倏然想通其中关窍,勾唇笑了。
容栀向后靠了靠,手却是无声地攀上拿着水瓢的那只手。似乎早有准备,在她碰到的瞬间,谢沈舟翻转手腕,将她牢牢握在了手心。
容栀轻笑了笑,侧目朝他戏谑一瞥:“谢沈舟。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堂堂未来天子,连这道理都不懂么?”
谢沈舟也笑了,他摩挲着她的指节,从善如流:“不懂,所以来请阿月赐教。”
想起方才流云所说,容栀随口提道:“有不少人都议论纷纷,说殿下的旗帜是取我的字。”
“哦?”谢沈舟轻挑眉尾,漫不经心道:“他们还算聪明。”
取“樾”字,既有容栀的“栀”,更有“月”的谐音。他是故意的。
他恨不得教全天下都知晓,他走到今日,是因为容栀,更是为了容栀。
容栀挣了铮,没能挣脱她的手心。她索性身子一摊,道:“我未着寸缕。”
其实水面上漂浮着曾海棠花瓣,并不能瞧见她隐没在水下的身体。
不过容栀问了,谢沈舟倏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他闷声低笑起来:“阿月觉得不公平?那我脱了衣袍,也同你一道沐浴。”
容栀轻笑了声,也开起玩笑:“大战在即,若殿下想要落人口实,烦请自便。”
他一手帮她捏着肩颈放松,闻言,嗓音里笑意更甚:“许久未见,阿月都不想我么?”
“许久?”容栀挑眉,“我记得昨日诊脉时,某人还找借口遣散仆从,在营帐里偷亲了我。”
“呵,”揉捏她后颈的手指一顿,而后她后颈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他掌心湿热,比水温更甚。
“想把你禁锢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只为我一人所有。”他嗓音温柔清润,在夜色中分外蛊惑心神。
容栀先是错愕,而后很快眼底漾起抹浅淡的笑意,她回应道:“我亦然。”
温存片刻,谢沈舟想起一事,“商世承举止反常,若我们攻破宫门,他或许会强逼宫人自刎。”
这倒是与自己想去一处了。她也正色起来,擡眸认真道:“商九思也在宫中,我想救她。”
他笑了笑,眼底神色温和。其实他早已猜到,阿月一定会救商九思。
“我会替你备好一套宫装,明日你随军士一同入宫,会有亲卫掩护你。”
容栀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说道:“我要带上谢怀泽。隋阳一直很担忧谢氏两兄弟,若是能见上一面,也好教她安心。”
谢沈舟迟疑了一瞬,终究无法拒绝她:“好。”他笑道。
第二日天明,进攻如期发起。一切都很顺利,几乎没怎么遭到中央军的抵抗,谢沈舟就攻到了宫门之外。
与禁卫军的缠斗废了些心思,但也不算难缠。禁军头领曾是赵氏部下,长钦几番游说,那人便主动归顺,甚至顺道还帮他们开了宫门。
长钦正欲拉缰绳往前,却忽而又顿在原处。须臾,他感慨万千道:“皇城还是与从前一般,一点都未变。”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也冰冷彻骨。
谢沈舟闻言,也擡眼环视了一圈。不过他眉目更为平静疏淡,分不清是征战将他性子中的桀骜打磨得更加温和,还是因为有容栀在身边。
他竟意外地启唇,主动接话:“从今以后,你想让它变成何种模样,就会变成何种模样。”
长钦一楞,显然未曾想到,谢沈舟会说这般说。不待他反应,谢沈舟已策马飞驰出去。
那身影意气风发,带着与生俱来的游刃有馀,更不乏对新王朝未来的自信。
“呵,口气倒不小。”长钦展眉一笑,嘴上虽不饶人,也策马跟了上去。
行至宣政殿,谢沈舟抽刀下马。看守的只有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在谢沈舟逼近的瞬间,早就吓得腿软:“陛丶陛下在里面。”
谢沈舟并未为难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殿之上,尘嚣甚起。似乎许久都未曾有人扫洒,殿内霉味灰尘之气混浊一团,直呛得长钦捂鼻。
如殷严所说,商世承哪都未去。他臃肿的身体无力地陷在那把华贵庄重的龙椅里。
见到谢沈舟,他也只是耷拉着眼皮:“你来了?”
也不等谢沈舟答话,他扶着把手艰难地站起身,拿起备好的圣旨:“这是罪己诏,朕知晓,你最想要它。”
商世承已然苍老,呼吸声粗重杂乱,如同破败的竽笙。
谢沈舟站在原地,嘴角是嘲讽的笑,并未接那圣旨。
商世承瞥了他一眼,眸光混浊:“朕没有别的诉求。你尊朕为太上皇,朕即刻退位。”
谢沈舟眯了眯眼,顿感无趣。那双冷戾的黑眸从商世承脸上划过,而后他阴沈道:“殷严,动手。”
瞬间,殷严从暗处步出。殷严擡手,寒光一闪,利刃直直没入商世承的胸口。
商世承瞪大了双眼,嘴里涌出大口鲜血,重重地倒在龙椅旁。一代昏君,竟就这般结束了一生。
长钦心中唏嘘不已,盯着殷严的双眸却更戒备。
谢沈舟淡声道:“殷严,还楞在那做甚?你可以回悬镜阁了。”
可殷严却突然阴鸷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说不出的诡异。
刹那间,大殿四周涌出几十名刺客,手持利刃,将谢沈舟团团围住。
谢沈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不慌张。甚至颇有些早有预料的意味。
长钦脸色骤变,抽出那把绯红断刃就直指向殷严:“你这是何意。”
殷严笑得张狂,“谢沈舟,我杀了商世承,但可没准备让你当皇帝。这么多年,我潜伏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征战,可不是为了看你登上皇位,享受万民朝拜。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谢沈舟鄙夷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为先太子报仇?”
殷严厉声打断,眸光阴鸷又偏执:“我兑现承诺了!罪己诏在这,先太子的冤屈已然洗清,我不欠他什么了!是他,是商世雍欠我的!”
见他这癫狂的模样,长钦恨得牙直痒痒,“我父亲是你陷害的,对不对?”
殷严楞了楞,向前倾身许久,才恍然大悟般狂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自以为屠尽赵氏满门,竟还有漏网之鱼。”
被他的笑刺痛,长钦瞬间怒不可遏。若不是被杀手团团围住,他早一刀结果了这老贼。
谢沈舟的军士也涌了进来,数不清的剑将殷严围住。一时间几人僵持起来。
殷严笑得面目扭曲,整个人诡异又可怖:“赵紫棠,观你东躲西藏,真是教老夫心里痛快。当年,老夫为太子肝脑涂地,而他竟有眼无珠,重用赵孝那个草莽武夫!”
他继续激怒长钦:“老夫略施小计,便让他背上通敌罪名。要怪,只能怪赵孝太愚蠢!”
长钦恶狠狠道:“你!殷严老贼!今日我非手刃了你不可!”
殷严掏出最后一张底牌:“殿下,您可要三思。隋阳的命还在我手上,您不在意,明月县主恐怕未必也不在意。”
“说得什么混话!”殿门被人推开,商九思跨步而入,指着殷严就怒骂道:“本宫的命何时在你手上?”
身后,是被亲卫牢牢护住的谢怀泽和容栀。
“不,不可能。”殷严有些不敢置信,“将她带出来。”
有杀手押解着一个装束同商九思一模一样的小娘子走了出来,殷严急切地摘掉那人头套,险些没一口血喷出:“一群蠢货!”这抓的哪里是隋阳郡主。
就趁殷严分神之际,围着他的亲卫已然转至杀手身后,瞬间,两方战成一片。杀手很快被解决无几。
殷严显然已经疯魔,见一计不成,竟拔过玉台上的宝剑,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就往谢沈舟那边冲:“狂妄小儿,受死罢!”
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容栀扬声道:“谢沈舟,当心!”
“雕虫小技。”谢沈舟勾唇一笑,故意楞在原处不动,手中暗箭已蓄势待发。
可就在容栀未察觉时,谢怀泽竟不知何时冲出护卫,朝谢沈舟身前张开双臂。
谢沈舟眼眸显然有一刻空滞,条件反射的他想避开,可箭已飞出,来不及收回。
只听见两声箭矢刺入□□的声音。谢怀泽和殷严同时被贯穿。
鲜血喷涌而出,谢怀泽无力地倒在地上。
商九思身体先一步反应,跑过去就胡乱地捂住他身上血洞:“谢怀泽,你这是做甚!你疯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殷严不是谢沈舟对手。他偏要上去挡这一剑。
商九思胡乱按伤口,血愈发渗出。容栀一把上前将她拉开,朝谢怀泽道:“你先别说话,莫浪费力气。”
容栀手也止不住地抖,摸出一堆瓶瓶罐罐,把能用的全都一股脑抖在了谢怀泽身上那血洞。
然而伤口太深,命中要害,谢怀泽身体刚痊愈,此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抽离:“县丶县主……我无碍。”
“阿……”他本能地想喊阿醉,却又倏然想起,容栀同自己偶然间提起过,谢沈舟最讨厌旁人唤他商醉。
谢怀泽改了口,身下污血越聚越多,他气息愈发无力:“殿下……我想同殿下……说句话。”
谢沈舟抿了抿唇,显然还未从茫然中抽离。他既不解于谢怀泽的挡剑,更不解于谢怀泽为何要多此一举。
本能地,他是排斥谢怀泽的。一想起这张脸,他就会不断记起,在谢氏被折磨的日日夜夜。于是谢沈舟顿在原地,只垂眸不去瞧血泊中那人。
商九思着急道:“皇兄,您楞着做甚!”
容栀并未催促他,只是把了脉,又检查过谢怀泽的瞳仁,而后擡眸冷声道:“谢沈舟,他瞳孔已经涣散,没有多久了。”
身后,谢沈舟紧了的拳松了又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步步走近,蹲在谢怀泽身前。
他眸光沈黑,教人猜不出情绪:“谢怀泽,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
商九思心急如焚,俱是不解:“都什么时候,皇兄还说这些!”
谢怀泽却释怀般,缓缓扯唇笑了:“殿下,不,我该叫您陛下……不用感激我,恨丶恨我很好。”说几句,他就要大口大口喘气:“我还记得,第一次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谢沈舟闻言,眸色稍暗,一张脸神情覆杂难辨。片刻后,他自嘲一笑:“是么?我已经忘记了,你也忘记罢。”
不知有没有听到,谢怀泽只自顾自喃喃:“我这一生太懦弱……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商九思泪流满目,全然无法接受:“说什么胡话!有阿月在,你不会死。”
谢怀泽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身体他最清楚,身下伤口剧烈疼痛,但慢慢的,那股痛似乎不再明显。
仿若最后一点执念,谢怀泽一直重覆着这句话:“殿下,那日您被骗去祠堂,我是真的……真的,一无所知。”
容栀擡眸,神色覆杂地瞧向谢沈舟。
谢沈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直到谢怀泽咽气,他依旧什么也未说。
这一天,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也是这一天,大雍朝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